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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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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居无定所的流浪者,今晚你是否渡我们去现实之岸?
———[法]圣—琼·佩斯
1942年5月末的一天。
晓空中凄凉的孤星伴着惨白的落月,微微的晨风中已夹杂着雨季的黏湿和腥气。有警车呼啸而过,大而破的晓空让人感到这又是一个凶残的清晨。
六姊妹拎着皮箱等行装,步履踉跄地奔走着。恐惧让她们腿脚发软,却叫她们精神亢奋。在沦陷后的香港她们苦呆了近半年,方以学生的身份领到了离港证。
她们得从九龙的天星码头乘船去澳门,再进入内地,往桂林进发。
逃离香港!
香港这半年,留给她们的几不堪回首。
从未有过如此寒冷的冬天。风吹在脸上像刀割,手伸到水里像刀割;黎明时分,街头巷尾满是冻死的饿殍;香港人在饥饿中挣扎,从冬到春到夏,配给的是豆类,煮黄豆煮黑豆成了主食,直吃得见着豆子就想吐;偶然会有卷心菜外又老又硬的叶子,也是水煮菜;想有油,只有肥皂味的椰子油;断电断水也早断了日用品的供应,没有牙膏就用肥皂替代;抢劫时时处处在发生着,日本鬼子明抢,进到圣保禄女书院,将她们的金表自来水笔等全撸去,歹人流氓也乘机作乱,没有几家店铺敢开门做生意!
奇异的是,越是这样,原始的人性越是呱呱叫起来。人们分外注意吃!无数的人在街头摆起了煎饼摊,煎出的是铁硬的小黄饼和萝卜饼之类,但无数的人,不分男女老少,不论尊卑贵贱,都狼吞虎咽地吃着。人们像是急不可待地进行婚恋!报纸上每日都挤挤挨挨地登满结婚启事。什么都靠不住了,唯有食色,是切实可靠的东西。
陈香梅和伍耀伟的初恋很快成了热恋。他们每天约会在老地方,也许香梅实在还太小什么也不懂,也许毕尔太珍惜这份初恋之情,也许老地方的池塘石凳烙刻着围城十八天太多的记忆,他们仍是柏拉图式的爱恋,紧紧地握着手,深情地望着眼,就都心满意足。
年轻的男子都急着逃离香港,因为随时都可能被鬼子抓壮丁。毕尔和他的同伴俞波贝三月底很幸运地拿到了离港证,但是毕尔执意要等她们姊妹一块走,他握着香梅的手说:“已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再等些日子。你若不能走,我就只好留下。”香梅哽咽无语,不觉想起唐代诗人卢纶的诗句:“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掩泣空相间,风尘何所期。”
终于,姊妹们也拿到了离港证。每人只准带一件行李,香梅多了个心眼,将母亲留下的首饰缝进夹旗袍的衣缝中,母亲病,曾嘱咐:“你们的路长着呢,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变卖。”
天星码头到了。
黑压压的逃难人群,扶老携幼、大包小裹,闹哄哄乱糟糟;码头上原本五颜六色刺眼的巨型广告牌已成了夸张的脏兮兮的破抹布,轮船间腌躜的垃圾泡沫覆盖了海的绿色。
在约定的地点,却不见毕尔的踪影!
陈香梅焦躁地等候着,不详之感压迫着她,她钻进人群中东找西寻,冷汗淋漓回到约定地点,仍无毕尔踪影。她一屁股坐到行李上,泪水涌了出来。
静宜宽慰她:“再等等,就要来了。”
静宜直到香港沦陷一周后,才冒险来到圣保禄女书院和姊妹团聚。香梅告诉了大姐一切,静宜对毕尔的印象很好。
会来的。香梅坚信,毕尔从未失信过。
一个女孩慌慌张张地向她们跑来———是毕尔的妹妹爱莲!
陈香梅想迎上去,但腿脚不听使唤,愣愣地动弹不得,倒是静宜跑上前,爱莲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只掏出一张叠成飞鸟状的纸条。
陈香梅颤抖着双手,费了很大的劲才展开字条,原来毕尔和他的伙伴已于昨夜急匆匆离港去了澳门,因为传闻从今日起,日本人禁止年轻男子离境!字条最后一句是:“为了我俩勇敢些。”
泪水嘀哒落在字条上,但这是幸福的泪水,爱在祈祷,爱在护佑着他们。她将字条小心折叠起来,放进贴胸的衣兜里,她发誓,要将它保存到战后。
喧闹嘈杂的人群开始了蠕动,纷纷检票上船。日本检查兵穷凶极恶林立两旁,蛮横地对难民们搜身,用枪托乱砸包袱行李。
香梅姊妹和爱莲胆战心惊地向前移动,静宜排头,香梅压阵。一个个过去了,香梅刚向前移去时,一个日本兵突然抓住她的肩头,香梅一惊,一张淫荡凶恶的男人的脸扑入她的视野,她只有紧紧地闭上眼睛,完了,一切都完了,珠宝首饰全缝在她的衣缝里,她走不了,姊妹们又如何完成得了苦难的历程?
短短的几分钟,她却分明是踩在生死的阴阳界上,冷汗热泪将秀气的脸变得湿漉漉的,一阵歇斯底里的狞笑声中,她睁开眼,呲牙咧嘴的日本兵猛地将她一推一吓呆了的姊妹们慌慌地搂紧她。骨肉总算又相聚了,她们像是在奈何桥上奈何行。
流亡三千里(2)
轮船上的汽笛凄长地叫着,像又一次生离等于死别;船上严重超载,像罐头沙丁鱼似的密集,却缺乏齐整;乱哄哄凄惨惨,哭叫呻吟争吵声中,甲板剧烈晃动着,轮船离岸了。
是喜是忧?是福是祸?只知道这是命运性的决裂。
六姊妹和爱莲挤坐在船下部的甲板上,从圆圆的船舱洞里看到,九龙远了,香港远了。
半年来她们是这样焦灼地企盼着离开香港,可在这离别的时刻,香梅却有着锥心刺骨的贴恋。
香港,华美而悲哀的城市,她对英国人在殖民地上目空一切的神态深恶痛绝,对那些称英国为皇家的华人顺民痛心疾首,对香港街头那些半通不通的中文标语招牌啼笑皆非,电话曰德律风,邮票日士担,杂货店曰士多,烤面包曰多尼,公共汽车站则写着:“如要停车,乃可在此。”
但是,香港毕竟是中国的土地,在这里,她完成了从孩童到少女的过渡,圣保禄女书院、真光女中到岭南大学,奠定了她中文学业的扎实基础。女儿对母亲的最后的爱,还留在跑马地的墓地上,以后,谁给母亲祭上鲜花清水?也许,冯老伯会替代她们做这一切,在沦陷后的半年中,冯老伯一次次接济她们,给她们送去极珍贵的花生油,离港前,老伯还给了她们400元军用票作为离港旅费,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冯老伯跟她们非亲非故,可见人间还是有真情在,冯老伯仍留在香港,她们能不怀念香港?
还有她的初恋,烽火中的圣保禄女书院后庭院,将永久地烙刻进她的人生记忆中,那一次次紧紧地双手相握,唯有心相知的纯真的爱,今生今世怕不会有第二次!为这,她能忘得了香港么?
香港,我会回来的。她的心在呼喊
逝去了的一切,不会是迢递的梦。
从九龙乘船到澳门,原本只要两三个钟头,可是,这艘轮船却在海上煎熬了三天三夜。
西南季风狂吹,倾盆暴雨肆虐,老天仿佛也欺凌着芸芸众生。不断有飞驶而来的日本巡逻船,日本兵的大皮靴践踏着人的尊严,短短的罗圈腿傲然地跨过蜷伏甲板的人的头顶,无理由地搜身、殴打,似乎从中获得了快感。人性如若沦为兽性,就比兽还要凶残愚蠢。
毕尔听到的传闻或许是真的,蜂屯蚁聚的难民们多是老弱妇孺。闷热、潮湿、汗馊、腐臭、干渴折磨着人们,不少人病了,呕吐、哭泣、呻吟此起彼伏;忽地一阵骚动,原来有个老者死了,撕心裂肺的喊叫、足顿胸捶的哭嚎中,周遭的人却催促着死者的家属快把尸首掷入海中,天知道是不是传染病,要是遇上日本人检查,全船不知会作何处置!家人被迫对死者海葬,妇孺们扑在船舷呼天抢地时,这家人原先的座位早叫蠕动的人群填满了。陈香梅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不寒而栗,直冷到心里,人类的同情心泯灭了?这真是一座海上地狱。
香梅姊妹相濡以沫。一杯淡水、一只梨、一碗米饭都能真诚礼让,连六七岁的香桃也变得老嘎嘎的,说:给爱莲姐吃嘛,她是客。这时候谁是主谁是客?大家都笑了。香梅甜到心里,她们是好姊妹。
等到澳门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全船的人又失去理智地骚乱起来,狂喊狂跳,像要将整条船颠覆。可怜的人们,逃难历程仅仅扯开了序幕而已。
苍天保佑,他们登上了澳门的码头。码头上密密麻麻的接客人群中,香梅一眼看见了毕尔,毕尔也忘情地向她们挥动手臂,情人的眼光怕是带电流的。
一切又变成了人间天堂。初夏的澳门码头,背景是柔和起伏的小丘陵,漆成红、黄、绿的小屋像是童话世界。毕尔又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尘埃满面的她流着泪说:“毕尔,我一百次担心再也见不着你了!”毕尔抽出右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歉疚地说:“小香梅,我发誓,再也不离开你,永远。”
在澳门,他们滞留了一星期。因为陈应荣托人带信说,他有款汇到澳门天主堂,但是姊妹们去到传送馆时,牧师却对汇款之事连连摇头、一无所知。姊妹们傻眼了!前程渺茫,仅靠冯老伯资助的400元军用票是远远不够的,况且,他们要进入内地,只有步行,这得找一个可靠的向导,而向导,得花一笔数目惊人的钱才能请到!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的汇款仍无影无踪。不能再等了,在昏暗的洋油灯下,静宜和香梅悄悄地拆开夹旗袍衣缝,取出了一枚7克拉的钻石戒指,这是母亲的遗物,母亲病入膏盲时也舍不得变卖它,说要留给女儿们。可现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毕尔的伙伴俞波贝等得不耐烦了,半玩笑半认真揶揄毕尔:“嗳,我说,你这是逃难呢,还是蜜月旅行呢?”毕尔毫不示弱回答:“嗳,我说,你平素最崇拜鲁迅,言必称鲁迅,你说鲁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乃真正大丈夫语,莫非你是只顾自己的小丈夫?”波贝耸耸肩:“看来你是个情种,可你别忘了,刘备怎么说?妻子如衣裳,将士似手足,你忍心毁了我们的手足情?”毕尔大笑:“哈哈,你尊我为帝王了,就得听我的。”逗笑归逗笑,澳门却是不能再停留了,静宜和香梅像母亲当年变卖首饰那样,忍着屈辱与珠宝商讨价还价,但费尽口舌也只卖到700块钱,珠宝商还一脸的不情愿:小姐,兵荒马乱的,再贵重的钻戒也不能吃呀。吃,最要紧;没吃的,就没命。
流亡三千里(3)
他们九个人和另外十个并不相识的难民聚成一群,请了一位向导带路。向导是个黧黑精瘦的广西人,腰间居然大模大样别了一支老式手枪,这叫人顿生胆怯,不过香梅老怀疑那枪里没有子弹,也无法扣响,因为枪已锈迹斑斑了。但有总比没有强,要躲避日本人,躲避轰炸,穿越封锁线,绕过土匪出没的地域,他们必须迂回前行方能抵达桂林。当然说不定这位向导就是个草寇,可事到如今,一切只有听天由命了。
这些年,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苦难大地上,从北到南,从东到西,逃难的人流始终不息。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逃离占领区,何处是归家?有权势钱财的,多早就乘飞机汽车到了大后方,黎民百姓到了不得不舍弃家园时,只有依靠自己的双脚奔逃。浩浩荡荡的人流由跌跌撞撞的人群汇集成,在红尘滚滚的路途中,有时会出现一支撑着校旗背着行囊的师生队伍,灰尘仆仆的他们有时会唱起抗日歌曲,这是振奋人心的时刻,但这毕竟罕见;更多的是三代乃至四代同堂的家族队伍,拄着拐杖的白发老者牵着幼小的孙辈,小脚的婆媳相互搀扶着艰难行走,男人们挑着盛着家什的破箩筐,这样的队列看着比出殡还凄惨!人流中有叽嘎作响的鸡公车,有颤颤悠悠的轿子,有破烂的牛车,车上堆着被垛粮食劈柴锅盆碗盏还有那么一两只仍见鲜活的公母鸡,这真叫人心酸眼亮:他们带着家园!然而这一刹那转眼叫喧嚣的荒凉所淹没。走着走着便有人倒下了,一路有啼哭,一路有草率的新坟,可人流还在涌动。生命在这里,显示出它的无比脆弱和无比坚韧。芸芸众生便是蚁蚁众生,被视如草芥的小民百姓也如草芥卑贱又坚韧。
毕尔有意无意跟香梅并肩而行,爱莲和姊妹们都识趣地离开几步,但波贝爱调皮捣蛋,常冷不丁插到他们中间唱反调。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香梅轻声吟道。
“你在读谁的诗句?”毕尔问道,他毕竟是学建筑的。
“杜甫的。我现在才懂得,为什么他的诗被公认为‘诗史’
“哦,可是你不是喜欢李白胜过杜甫么?变了?”
“并没有变。我喜欢李白的个性和诗,永远不变。但眼下,我体验着杜甫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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