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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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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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香词的声音极细微:“这是罕见的钻石手镯呵,还是母亲给我的18岁生日礼物呵……能不能稍稍加点价?我六个女儿都在上学……”


天呵,香梅闭上了眼,泪如泉涌;收拢了的灰绿雨伞,也在嘀哒淌着雨水,地板上已是湿漉漉的一圈;李妈也僵立着,右手还僵僵地拽着她的衣袖;她的旗袍早已显得短小,幸亏而今香港的时髦是袖也短袍也短,才不至于落到捉襟见肘的尴尬;她是几回回欲开口要母亲添置新衣呵。可是,母亲却在变卖首饰以维持全家生计!从不言钱的母亲却像卖鱼女人一样讨价还价!在为女儿们的升学而苦苦哀告!


香梅的心颤栗了。


她捂住嘴,踉踉跄跄跑回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放声恸哭。


她无意间偷听到家中的秘密。


永远的憾(11)


不,她早应该知道家中的实情,却浑然不觉。母亲的梳妆盒中的金银珠宝首饰月月见少,母亲越来越见形容憔悴!可母亲从不对她们抱怨什么,一切如常,就是几个女儿的钢琴课,她也不让停掉。母亲瘦削的双肩哪来的这么大的力量。


恸哭过的香梅,伫立窗前,白辣辣的雨撞击玻璃窗,却淌下无数条伤心的泪痕,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母亲的心。她猛地推开窗,让一阵急似一阵的飘雨打得脸颊手臂生疼。烟雨莽苍苍。她也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宦门世家的巍峨辉煌已成过去,她面对的是中产阶级的荒凉。


她已经大了。她再也不会缠着母亲要什么绿丝绒的甲克衫,织锦缎的旗袍和海滩上用的披风!尽管她希冀这些,可这只不过是包装。她要发愤读书,早早自立自强,为母亲分担重负和忧虑。她能做到。


生活中却也有让人快乐的事。1939年过小年时,祖母一家从广州到香港与她们团聚,静宜则考上了玛丽皇后医院附属护士学校,香梅见到了母亲的笑颜。


母亲说:梅梅,我们逛花市去。


北方俗谚:“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儿要一顶新毡帽。”


南方人与花有缘。“花谢花开无日了,春来春去不相关。”广东人无论穷富,家家户户要买花过年。


香梅爱逛北方的庙会,更爱逛南方的花市。


她挽着母亲的手臂,在十里花街徜徉。


花山。人海。


街两边是一层一层衔接而上的花棚,摆满了一盆盆的鲜花果树:牡丹、菊花、梅花、吊钟、水仙、大丽、山茶、剑兰、石竹、吉庆果、四季桔、西柠檬……锦绣灿烂。还有密密层层的小玩意儿摊子:古色古香的小古董,洋里洋气的小洋货和东南亚各地的特产零食。


穿得花花绿绿喜气洋洋的人群里,也有喝得醉醺醺的英国水手、摇着串上铜钱的冬青树枝的乞丐和肩上蹲着猴子的耍艺人。


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香梅紧紧地挽着母亲的手臂,她看花看人,却终于侧脸久久地看着母亲。她已经拔节长高了,虽然还是娇小玲珑的个头,但比母亲矮不了多少。母亲还是那么漂亮,只要出门,母亲总是将自己修饰得无懈可击,从不露出一丝落魄穷酸相。眼下,母亲那弯弯的柳叶眉下,长长的眼睫毛中,往日那双忧郁的黑色眸子活泼了,那么勃勃兴致地看花看景;只是脸色憔悴得有点骇人,胭脂也掩盖不住失血的苍白。香梅突地用力搂紧了母亲。她怕,怕瘦弱的母亲倏地化作一缕轻烟,就此消逝了。


母亲不解地轻声问道:“梅梅,怎么啦?”


她哽住了,只说得出:“怕……您……丢失……”


母亲像是给逗笑了:“你真的还是个孩子,妈在,你就丢不了。”


她也笑了,但泪珠却轻轻的滑落下来。


母女俩挤挤看看,挑挑拣拣,选了一盆梅花一盆海棠归家。


梅花,岁寒三友之一,要这株梅花,自然还有母亲对香梅特别喜爱的缘故;海棠无香,是人间戏说的三大憾事之一,要这株海棠,母女俩自然都想起了北平东总布胡同的家,那庭院中的西府海棠繁花满树时,外公定邀故友知交来赏花的。


可是,这株海棠的色泽却嫌黯淡,祖母见了不悦,她老人家吃斋念佛,忌讳不吉祥;廖香词便说,我再去买过一株吧。于是,香梅又挽着母亲的手臂出了门。


糟糕的是,母女俩赶到花市,拣好了一盆花时,廖香词才发现手提包已被小偷打开,包中的50元港币不翼而飞了!她们只有扫兴地离开花市。


归家路上,天渐渐黑了,整个世界灰扑扑一片,只有大户人家门楣上早早点亮的灯笼,像疯狂怒放的硕大的牡丹花。香梅又一次拚命挽紧母亲的手臂疾走着,似乎有无边无际的恐怖在追赶着她们。


得驱赶恐怖,她寻找话题,开口却是:“妈,三婆是怎么回事?”


母亲怔了一会,回答说:“也许是跟人走了,也许是被人拐跑了,谁知道呢?”


“您希望是哪样呢?”


母亲又怔了一会,仍回答了她:“我希望她跟人走了。我忘不了她长留海下的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她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噢,你还小,怕懂不了。总之,我不想她跟你祖母和庶祖母那样活一辈子,也许这是对你祖父大逆不道的想法。心如止水,是付出过痛苦的代价呵。你三婆,也不过四五十岁吧。”


香梅一下子松弛了,她放慢了脚步,一时间,她觉得母亲不再是母亲,是知心的姊妹,黑夜中,她们相依相伴。


她喃喃道:“妈,你真好,真的。”


她心里算着,母亲刚过了四十四。


这一夜,有点奇异,但真好。


永远的憾(12)


祖母见着空手而归的媳孙,知道实情后便淡淡地说:“破财挡灾,算了,算了。”


但廖香词和香梅都知道,祖母忌讳这个。祖母近年身体大不如前了。


但她们都没预料到,厄运竟首先降到廖香词身上。


1940年的春天,对于陈香梅母女来说,真比严冬还要冷酷。


廖香词病倒了。


过了春节,祖母一家仍回广州。廖香词遂感周身不适,起初并不在意,以为是太累,歇息几日就会恢复的。然而她总觉得不对劲,悄悄去了趟医院,她的远房表亲是那里的主治大夫,表亲问诊后严肃地嘱她住院检查为好。


第二天正是真光女中开学的日子。香梅已懂事地决定这学期不再住校,静宜在护士学校非寄宿不可。


廖香词彻夜难眠。凌晨两点她便起床了,像是为了消磨时间,她将卧室收拾得纤尘不染,床罩换上了她最喜爱的紫罗兰图案的。罩着珐榔自鸣钟的玻璃罩擦得透亮,梳妆盒中的各式首饰她取出要用的几件,其余的全锁进了小保险箱中,那串钥匙她放在梳妆台上。她知道,每每上学前,香梅都会轻轻推开她的房门,蹑手蹑脚到床前,弯下腰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妈,我去上学了。”她其实醒了,就爱躺在床上懒懒地不动,这大概是廖家小姐们的习惯。可今日,不对了。廖香词自己也有点害怕:我是怎么啦?不过住院检查一下呀,怎么会有生离死别的感觉?


漠漠的寂寞和荒凉包围着她,娇贵的她支撑着这个没男人的家!如若没有六个女儿,她怕早已躺下了吧?


她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不马虎每一个细节;她将长波浪的卷发绾成一个髻,插上一支钗头凤;她穿一袭齐脚踝的正红底子嵌金凤的织锦缎旗袍,虽然样子过时了,可她喜欢呀;她戴上那泪珠般的碎钻戒指,虽然并不昂贵,可她珍爱呀。她走向窗边,慢慢拉开紫红色的金丝绒窗帘,磁青色的晨曦漫了进来,天亮了。


香梅轻轻推开门进来,可她站住了。


今天,跟以往的日子大不相同。


窗帘旁的母亲亭亭玉立,梳洗后的清新让她光彩照人。可是,不对,不对,一百个不对!母亲像是古典悲剧中最后一幕的女主角!而这整洁宁静的卧室,似乎也没有了往日凌乱的甜蜜,难道母亲将远行不再回来?梳妆台前,分明放着母亲放衣服的小皮箱!


香梅奔向母亲:“妈———你要上哪?”


母亲笑着说:“哦,我正要告诉你,我上医院检查一下就回的。”


香梅盯着小皮箱:“一天回不来么?”


“也许要好几天呢。”


香梅急了:“妈,不会有事吧?不会吧?”


母亲仍笑着说:“不会的。我想不会的。”可母亲突然一下搂住了香梅说:“梅梅,假如我要在医院待久一点,你会照顾家里和妹妹们吧?”


香梅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已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只有拚命点头。


不知怎地,一串冰凉的钥匙已放进了香梅的小手中,她只听得母亲说:“这是我房门和保险箱的钥匙,家中也无甚值钱的东西子,只剩下些首饰……”


香梅不要听。她的脸埋在母亲的胸前,她不能哭,她也不愿哭。她克制住了自己,央求说:“妈,我陪您上医院吧。”


母亲说:“不,不用。你去上学。”


“要不,我留在家里,今天不要上学了。”


母亲皱起了眉头:“不,你去学校。我想你不会为这些小事眈搁功课的。去吧。”


她去学校。母亲去医院。


分手时母亲欲语还休,竟只有嫣然一笑!


那笑浸透了悲凉。


这一天,在学校里的香梅失魂落魄。


下午两节课是课堂作文。题目是:给远方亲人的一封信。她却一气呵成了两封信:一封给父亲,充满了责怨;一封给外公,那是求助的呼唤。可是,给外公的信访寄何处?她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凡卡,写上“寄上海”。战时一封信,走上半年一年不足为奇,更多的是由于种种原因,邮件散失于战火中,空留长相思长牵挂。


下课铃声响了,得让先生先离教室。罗先生不觉愠怒地喊一声:“陈香梅———”香梅站在教室门口,不回头,对着空旷的操场大吼一声:“我妈妈病了!”


世上还有比母亲生病更让人心焦的事吗?


她急急奔向医院。


公共汽车擦过路旁的棕榈树叶,徐徐停下。


她捏了捏口袋里的零钞,抵御了车的诱惑。她只有一笔钱,要是乘车去医院,回家就得步行。她不愿意归家走路,没有母亲在家,归家的路会很长很长。


她却抵挡不住路旁半山腰中灼灼怒放的野杜鹃的诱惑,她攀登而上,她拗下了一大枝,这鲜艳欲滴、摧枯拉配的野杜鹃啊。她举着这一大枝花,几乎是跑到了医院。她想,去年小年的海棠色泽不好,因而不祥;那么,她愿这一大枝丫的野杜鹃带来大吉大利。


永远的憾(13)


母亲向在病床上,半睡半醒,见着她,眼亮了:“呀,开得真热烈啊。”


她便有点小得意,用白瓷杯盛了水插好花,映得白色的病房喜盈盈的。


她这才发问:“妈,检查了吗?您好吗?”


母亲已坐了起来:“我很好。医生还要作些检查。”略略顿了顿,“还得在医院住几天,不过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


母亲已伸出双手,将她拢在床旁。


可是,母亲迟疑的语气却硬叫人担心,母亲是不是向她隐瞒了病情呢?


母亲已握着她的手,心疼地说:“你看你,手都划出了血痕,为了采杜鹃花?”


她倒没经意,手背上是划出了血痕,山上的野藤荆棘划拉的吧。她笑嘻嘻:“没事的。”


母亲叹了口气:“生命真是美丽呵。还是让它们长在山坡上吧”


直到天黑尽了,她才乘公共汽车回到家中。


四个妹妹很乖,已围坐在方桌旁做功课,李妈忙迎上前:“二小姐,太太没事吧?”


四个妹妹也停了笔,仰脸紧张地看着她。


她居然能很平静地说:“没事。妈只不过是检查身体,几天后就回家的。”


静默。紧张的气氛松弛不了。


只有香桃可怜巴巴地发问:“二姐,几天是几天呀?”


她回答不了,只有哽哽地说:“几天……就是几天。”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李妈跟了进来,问她吃了饭没有?问她明天买什么小菜?又说裁缝要来收工钱了。她愣住了。她就这样接过了陈家的担子?她还只有14岁呵。她猛扑在李妈的肩头,却又只敢小声啜泣,不能吓着妹妹们。


李妈只得劝慰说:“不会有事的。二小姐,太太是好人,老天会保佑的,人呀,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能没个病痛?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六姊妹可怎么办呵?”


李妈拉拉杂杂的话语只能徒添烦乱。


怎么办?路得靠自己走。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整整半年,母亲没有出院,没有归家。


每天下午放学,不论是晴是雨,香梅背着书包赶往医院。她在病房做功课,跟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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