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梅深深为母亲抱不平,她看见母亲的羞赧都透过胭脂了,二叔婆怎么一点情面都不讲?
廖香词已缓过神来,轻声解释说:“二叔婆,我刚领着她们望弥撒来。”
二叔婆高高挑起两眉:“望弥撒?莫非你让她们全信了天主教?”
廖香词只有点点头。
二叔婆更火了:“你呀你,亏你还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呢,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上帝?真是无知!想得出来!上帝?上帝只对那些无法面对现实的弱者微笑!”
圣母玛利亚呵,香梅打心里恨起这位蛮横的二叔婆。二叔婆的声音宏大,给人震耳欲聋之感;她还有力地挥动着手臂,仿佛在公众集会上演讲,而廖香词和她的女儿们是群颓废的不争气的女子!
香梅的心被刺伤了。
二叔婆的女儿廖梦醒也极其朴素,素面朝天,但她很沉静,身边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但香梅姊妹从没见过梦醒姨的丈夫,梦醒姨自身也像个谜,她从不对香梅姊妹说什么,惜话如金,只是偶然间,她会不经意地吐出一句唐诗宋词,恰到好处,让香梅佩服不已。
香梅姊妹最喜欢的是承志舅舅,她们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全主动省略掉“表”字。舅舅年轻潇洒,没有一点架子,既不像他的母亲那样大喊大叫,也不像他的姐姐那样沉默寡言。他爱跟这群外甥女逗闹,没大没小,快快活活。而唯有此时,二叔婆挂霜的脸蓦地变得晴朗朗,漫出慈祥和怜爱。
香梅听母亲说过,二叔婆极爱儿子,1933年承志舅舅在上海被捕,二叔婆就冲进市府找市长吴铁成要人,否则,请他连她也一起关!后来宋庆龄、柳亚子、经亨颐三人做保,放了承志舅舅。出狱不久他就悄然离去,只留下三封信,一封给母亲,一封给柳亚子,还有一封给经亨颐的女儿经普椿。原来,他俩在偷偷恋爱呢,他要她等他两年,如若真爱他的话。眼下,有情人终成亲眷,可香梅没见着这位新舅妈。香梅很想问问舅舅,这些传闻当真否?可是,舅舅从不跟她们说这些正儿八经的事,也许她们太小?也许舅舅潇洒中仍藏匿着神秘?也许从舅舅的身上能寻觅到舅公廖仲恺的灵魂?
香梅若是缠着母亲盘根问底,母亲会笑着摇摇头:女人家,怎么弄得清政治上的事?香梅立马反诘:二叔婆不也是女人家?母亲说,就你灵跳过人。二叔婆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家,她有她的信仰,个性刚烈,认定的事,不屈不挠,九死不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是蒋介石,她也敢跟他对着干。怎么说,你二叔婆也是个自立自强的女性。母亲是诚挚的。香梅思忖,二叔婆严厉呵斥的母亲,仍不改对二叔婆的敬意,这怕不全是做一个淑女的矫情所致吧,还因为什么呢?
香梅姊妹却在背后偷偷给二叔婆取了个绰号:肥婆。
二叔婆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无暇顾及她们。二叔婆很忙。香港也积极开展了抗日救国活动,为抗日捐衣捐粮捐药品;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常有义演。在不少集会上,二叔婆常作声振寰宇、响遏行云的演讲,她号召港澳同胞为抗日出钱出力,挽救民族的危亡。同时,她还警告说,日寇决不会放过香港,战争在即!而且会是漫长的!拥挤的听众几乎屏声敛息听着她颇有感召力的演说,但说到战争与香港时,听众中却有人发出不以为然的嗤笑:危言耸听!二叔婆镇定自若,有穿透力的目光咄咄逼人:请你丢掉幻想!很少有女人能镇得住这种场面,况且是个老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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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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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憾(9)
终于有一天,有人心急火燎赶到香梅家,要她们火速去二叔婆家。廖香词和女儿们急急赶到时,硕大的厅堂却如大年三十夜般热闹火红!几扇石磨嗡嗡响着,不分老幼,无论主仆都在忙忙乎乎做米饼。米磨成浆,浆滤干水,粉揉成饼,饼蒸蒸熟。搭起的案板、锃亮的八仙桌、大小茶几上全是白粉粉的世界。女人们揉搓着湿软的米粉,不忘加点糖加点香芝蔗,爱美的还偷偷蘸上几点红胭脂,手上、衣袖衣襟上乃至脸上头发上都粘着白米粉,可这是怎样地热闹和开心呀。香梅姊妹忙得团团转,最小的香桃快乐得手舞足蹈。二叔婆伫立厅堂的正中央,时而指责米浆磨得太细,时而呵斥女人们叽叽喳喳,时而批评运米饼到厨下蒸熟的男人们手脚太慢。她像是亲临战场指挥若定的大将军,还不时作紧急的战地动员:就要开仗了!兵马未到,粮草先行。每家每户的米饼至少要对付得了三五天呵。
夜深了,厅堂里点着雪亮的汽灯,挑灯夜干为备战,香梅不觉疲惫,这是很开心的一回。
但是,战争并没有立即来到香港。这些米饼一度成为大家的累赘和笑料,可没谁敢当着二叔婆一家笑出来。二叔婆毕竟是权威的。
战争也终究来到了。
但二叔婆一家早在战争前就又从香港消逝了,像他们突然来到香港一样,都没有铺垫。
说他们像灯火,说亮就亮,说暗就暗?不对。他们从未熄灭过。
说他们像海潮,起起落落?不对。他们的行踪无规律可寻。
香梅想,还是用梦醒姨喜欢的唐诗来作比喻吧:“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二叔婆一家,是一个耐人寻思的谜。
香梅不喜欢二叔婆,但怎么也忘不掉二叔婆。
二叔婆是一个奇特的女人,不同于她从前的生命中接纳的所有的女人。
1938年,陈香梅考进真光女中念高中。
真光女中是中国南方的名牌女中,以优雅的校园环境,第一流的师资力量及严谨又科学的管理吸引着求学的富家女。因为战乱,真光女中从广州的白鹤洞迁到香港峡道的凤辉台,仍不失她原有的声誉。真光女中有半数女生住校,同属严谨,但她与圣保禄女书院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和情调。真光处处洋溢着少女的活泼和浪漫,教室里传出的琅琅读书声,操场上飞来飞去的羽毛球,就是浴室里哗啦啦的流水声,也还伴着少女们悦耳又杂乱的歌声和故作大惊小怪的喊声,少女的喉咙真亮呵。
陈香梅也要住校。
廖香词摇摇头:“你还是个小不点呢,你能照顾好自己?”
香梅小学初中都连连跳级,13岁上高中,无论年龄还是个头,都是班上最小的。
香梅却像小大人般皱着眉头严肃地说:“妈,请您检查我住校的‘行李’嘛。”
乖乖,小不点自个把衣被鞋袜日常用品书籍文具等打了包装了袋,还真是井井有条呢。
廖香词笑了:“也好,你从小就要强,早点尝尝自立的滋味也好。我送你去学校,总得跟校方商量妥吧。”
香梅调皮地眨眨眼:“妈,不用劳您大驾,我全自理啦。”
天知道这鬼灵精做了个什么暗号,眨眼几个比她高大得多的女同学蹦进屋,嘴里嚷嚷:“阿姨好”,七手八脚把香梅和“行李”一溜烟似地卷走了。
廖香词叹口气:“嗬,这丫头主意可大呢。”
李妈拍着巴掌:“太太,二小姐是我奶大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吃奶时我就说过,二小姐是大富大贵的命相,定会有大出息的。”
廖香词不语,凝睇门外的路,都市的路被高楼矮屋遮挡切割,是很难望见远方的。
小不点倒成了全班女同学的主心骨。
严厉而忧郁的国文主任罗慕华先生是北方人,他很不满意香港世界重英文轻中文的倾向。他一口漂亮的京片子,讲课时让女生们神魂颠倒,可讲评作文时不留一点情面,还总是重重加上一句:“别忘了,你是中国人!”那一口漂亮的京片子却又叫好些女生泪眼汪汪。陈香梅却很得宠,因为她的作文写得太棒啦。很快她担任了校刊的记者和编辑,负责同学通讯专栏,她还真个办得有声有色、鲜活生动呢。不久,全港中学举办演讲比赛,罗先生又力荐小不点参加。台上是黑压压的听众,台前是一排评委,目光炯炯盯着你,小不点的心都跳到喉咙口了,可怪了,一开口,那火一般的激情,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而出,小不点的音量竟如此宏大,挥动右臂,双臂高举,像要托起明天的太阳!她成功了!她让全场折服!小不点勇夺冠军!真光女同学能不钦佩艳羡么?香梅却有点恍惚,那演讲时的感召力莫非源于二叔婆?她分明不喜欢二叔婆,但潜意识中却在仿效二叔婆?她理不清。
永远的憾(10)
香梅成了女友们的圆心儿,还有一重大秘密:代写情书。
广州失陷,经历过战争恐怖逃难奔波的南国少女,反倒像这又湿又热的季节里繁茂绽开的野花一样,充满了躁动和不安。也许战乱让人更渴求爱恋?十六七岁的少女们匆匆又偷偷地恋爱起来。对方是昔日的老邻居老同学?抑或一次集会一场游戏中的邂逅客?她们只知道要爱和被爱。不过这爱也真可怜,只是鱼雁传书而已。真光对住校女生的管束也是一丝不苟的,不要说夜间不能外出和会客,即使周末,也无例外。然而写情书,并非人人都能心有所感笔有所言的,先是好友雪莉央她代写情书,对方回信,惊服得要拜倒在雪莉的石榴裙下,雪莉却又大大咧咧说出了此中奥秘,于是竟有五六个女友央香梅代写情书了。每逢周末,她便孜孜笔耕,乐此不疲,既要有真情,又得端庄含蓄,还不能雷同,陈捉刀也算是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在她伏案疾书的当儿,女友们已快乐地帮她洗衣浣被熨衣铺床了,这真是少女的别样友情。
有时也惹出了麻烦。雪莉的大大咧咧竟扩展到她的男友,这位心高气傲的邻校男生闻之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对他的愚弄,坚持要陈香梅道歉。雪莉急了,又央求香梅;香梅倒老老实实致信解释,说只不过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而已,决无恶作剧之意。谁知这位男生得寸进尺,又坚持要见陈香梅一面!陈香梅这才慌了,幸而女友们众志成城当她的保护伞,这一面才迟迟未见成。
女生们便又重新感到她只不过是小不点,情窦未开,不懂爱情。
差矣。香梅的心情又快活又沉重。她不是晚熟,是早熟,比这些女生还要早熟。这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感,她早在北平跟罗明扬的友好中就体验过了。她仍旧思念罗明扬,这一封封代写的情书,是否仍流泻着对明扬浓浓的情意呢?是,又不是。战火隔绝了他们的书信往来,她珍藏着昔日的那份情。但是,她在炮制情书时,也蓦然悟到:这不是爱。就像她眼下也决不会爱这些奶里奶气的邻校男生一样。如若她要爱,定会爱上一个成熟的男子,哪怕年纪比她大许多。
全港中学举行作文竞赛,她又一次夺魁!她还是个小不点,像一粒铜豌豆般响哨哨登上了领奖台。在掌声和欢呼声中,她听见了第二名的姓名时,竟不寒而栗———正是雪莉的男友!这位高大潇洒的年轻人不无敌意妒意也不无好意情意地盯着她,真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呵。走下台来,他却半认真半玩笑地对她说:“从现在起,你最好小心一点!你用的心思太多了。”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好像内衣露出得太多似的;但旋即释然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奶里奶气的高中生,哪怕他长得牛高马大。
真光女中的生活温馨浪漫,香梅感受到岁月静好,战争离香港是遥远的。但是罗慕华先生在她的周记本上题的一阙词,却撩拨起她的乡思。“万寿山头夕照黄,春也凄凉,秋也凄凉,翠堤一路绕情丝,来也回肠,去也回肠。十载游踪半渺茫,朝也思量,暮也思量,那堪风雨正三更,醒也他乡,睡也他乡!”罗慕华先生跟李洁吾老师一样,把她当作了朋友。可李老师也音讯杳无了,就是外公,曾接到一信说离开北平去了上海,外公在上海何处呢?家书却是万金也买不来!
放暑假了。香梅撑一柄油纸伞独自归家。伞是青灰底子,画了半伞的绿柳。雨打着伞,白雾……的一片,她的眼濡湿了,是昆明湖畔的杨柳依依?
回到家,直奔母亲的卧室,李妈却拽住她,鬼鬼祟祟道:“有客人哩。”她偏要好奇地探头虚掩的房门中,却有粗野的大嗓门嚷道:“陈太太,就是这个价钱了。这对钻石手镯嘛,货是好货,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个愿把钱花在珠宝上头呀?陈太太你也不用讨价还价了,将就这个价钱吧,我还是看你是熟主的份上呢。”
香梅像遭了当头一棒,动弹不得。
廖香词的声音极细微:“这是罕见的钻石手镯呵,还是母亲给我的18岁生日礼物呵……能不能稍稍加点价?我六个女儿都在上学……”
天呵,香梅闭上了眼,泪如泉涌;收拢了的灰绿雨伞,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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