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到过,我还不算老,还能再生个孩子?”
“你为什么还想生呀?”我老老实实地问道,“你已经有了两个出色的孩子了。”
“如果你和我再生一个,作为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孩子,不好吗?”
我猛地停止了往推车里扔纸制品,琢磨了起来。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参与创造的孩子?我接生过这么多婴儿,当然仍记得这些7磅重的小人儿的到来给他们的父母带来的喜悦。
埃维在等着我回答时,随手把一套排卵监测器放进了购物篮里。
“等一等,”我抗议道,一面把它放回货架上,“可以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吗?”
“当然,没问题,这只不过是个想法而已。”
我看得出来她很失望,但我自己在父母那儿的经历并不是清一色的幸福,我不想将此经历加到另一个人身上。不过,我愿和我挚爱的人一起重新考虑其可能性。
“咱们等一两个月好吗。”我说。我们向蔬菜部走去,我心里既感到轻松,也有点内疚。
在此期间,我们努力忙着成为一个家庭。
有时我甚至很喜欢“代际战争”。
一天晚上,莉莉宣布了她社交生活中的一个惊人新发展:出现了一个保罗。她是在3个星期之前的星期六晚上在一次晚会上认识了这个“棒极了”的霍勒斯·曼中学的学生的。现在她以极其漫不经心的态度通知我们,她要到他父母在东汉普敦的乡间别墅去度周末。
“哦,”埃维回答道,我知道她在克制着心里的火气,“莉莉,这有点突然。我和马特需要商量一下。而且当然我们还得和他的父母谈谈,他们叫……”
“霍兰德。这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我和这个人谈话时需要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我答道。
“你指的是谁?”
“我指的是霍兰德先生,保罗的父亲。”
“对不起,马修,不过我看不出来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班上重要的人物都要去,而且妈妈认识他们好多年了。”
我看了一眼埃维,她眼睛里包含的信息是,我认识他们而且不喜欢他们。
“听着,莉莉,”我给她讲道理,“很遗憾我没有更早地出现,没能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帮助你,但是现在我既然在这里了,我就有责任保证你有恰当的陪护。”
“‘陪护’!天哪,你是哪个世纪的人?现在没人有陪护了。”
“如果那样的话,”她的母亲学着莉莉那打发人的口气插话道,“你不能去。”
她的女儿没有想到会遇到阻力,于是当然地要归罪于人。
“是你唆使她这么干的,是不是,马修?”
“他才没有呢。”埃维驳斥道。
“那为什么他一来,什么事都严格得和中世纪一样了?这人根本没有当爸爸的经验。”
“不许管他叫‘这人’,”埃维发起脾气来,大喊道,“你的生父做梦也别想赶得上他。正因为你的生父不在,所以我也许对你太宽容了。但是你现在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
“啊,这么说来你注意到了,”她反唇相讥,“那就没有必要再讨论下去了。”
“好吧,我们终于找到了大家都同意的一点了,”埃维最后说,“目前我建议你去做数学作业,马特和我把这件事讨论一下,如果我们决定可以考虑,会给霍兰德家打电话,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监督的措施。”
“让我在所有的朋友面前丢脸?”莉莉质问道。
“除非他们都在分机上偷听,”我反驳道,“总之,如果你妈妈和我满意于——”我在找一个不刺激人的字眼。
“警戒方面的措施。”我们的女儿建议道。
“如果你愿意这么叫的话。那时我们再看看对你学校的功课有没有影响,然后做出决定。”
“那这期间我该怎么对保罗说?”
“告诉他,如果他真像你形容的那样是一个成熟的人,他就会理解我们对你的关心,等待我们做出决定。”
“不行,我今晚就得答复他。”
“为什么?”我问。
“因为大家都在那时候答复他。”说完她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话又说回来了,埃维,”我不幸地用打趣的口气解释道,“假如莉莉去不了的话,我们总得给保罗一个机会好请另外一个朋友呀。”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我在这个房子里还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但是既然埃维惊呆在那里,我得出结论,这声音必定来自住在莉莉房间里的那个已不是小孩子的女人。
她狂怒着冲了进来。
“等着瞧,看我的女朋友们听说了这事会怎么样,”她用可怕的声音警告我们道,“看她们听到我有什么样的前大洪水时代的父母会怎么样。”
“哎呀,”我真心赞叹地说,“‘前大洪水时代’真是个了不起的词。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你,马修,”她用女巫般的手指指着我说,“和我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或别的什么关系。你要是还在你的实验室里睡觉,我们大家就都会好得多。”
她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要把我反人道的罪行通知她的朋友们。
埃维和我站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总之,这场令人发狂的从房间到房间的游击战几乎一直延续到午夜。在交战的空隙,莉莉通过打电话重新武装自己。只是在我们严肃地保证“认真考虑此事”后,她才去睡觉。
“咱们该怎么办?”埃维做了个毫无办法的手势。
“呃,”我说,尽量想保持自己的平衡感,“目前我不愿讨论再要一个孩子的问题。”
后来,事情发展到了重要的关头。
第二年夏天,我应邀到国际神经病学学会年会上去做报告。这次会议在罗马召开。我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埃维立刻就猜出了原因。
“你怕的是什么,马修?是不是西尔维亚在你心里又开始占据了神话般的比例?”
“埃维,我并不怕遇见她,如果你心里想的就是这个的话。”
“那么你怕的是见不着她。”
“我什么也不怕,见鬼,让我告诉你我想干什么好不好?”
“好,我听着呢。”她不耐烦地说。
“我认为意大利不仅仅是个国家,在夏天它整个是个大音乐节。那儿有成百万个各式各样的音乐会,比方说在卡拉卡拉大浴场①、维罗纳的圆形竞技场啦等等地方演出的歌剧。为什么我要剥夺你们和我获得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经历的机会呢?让我们在那儿至少过上一个月。”
①卡拉卡拉大浴场,古罗马大浴场,建于217年。
在她紧紧拥抱我的时候,我突然低吼了一声。
“啊,见鬼。”
“又怎么了?”她问道。
“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弄出篇报告来啦。”
理想的题目是显而易见的。在基调报告中我将提出在治疗乔希·李普顿时疗效卓著的方法的最新结果,以及在那以后对其他6个病人的治疗。
埃维在帮助我准备报告方面简直没治了,她甚至坚持要我在向大群国际挑刺专家做报告之前,在我们的房间里进行一次预讲。
意大利传媒在寻求轰动效应上有着无限的天才,他们报道了我的研究工作,于是我发现自已被大群激动的专爱追逐名人的记者所包围。我隐约想到,不知《晨报》的记者在不在里面。
我还得承认,当女士们到贡多提街去购物时,我到饭店的电话总机室去翻过米兰的电话号码簿。
不用说,她的电话号码不在上面。
我为女士们准备了一份特殊的惊喜。埃维终身的梦想是去威尼斯,因此我安排好在飞回美国之前的整个星期都在威尼斯度过。我的这份心意使埃维深受感动。
这个传奇般的城市,它那液体街道,比我们想像的还要美。我们在圣马可大教堂听了轮唱唱诗班演唱乔万尼·加布里埃利的圣乐,同一个晚上又在圣马利亚教堂提香①所作的宏伟穹顶画下听阿尔比诺尼②的管乐协奏曲的演奏。
①提香(1488/1490…1576),意大利伟大画家,在意大利和世界艺术中占有崇高地位。
②阿尔比诺尼(1677…1750),意大利作曲家,其歌剧和器乐作品以文雅和富有魅力著称。
从庄严崇高再到滑稽可笑。第二天下午,在柔和绚丽的日落时分,当我们穿过大广场时,附近的小餐馆中传来老掉牙的乐队乱奏的一些最蹩脚的流行乐曲,使我们不寒而栗。
我突然意识到我十分幸福,一个人有权利有多么幸福,我就有多么幸福。我冲动地吻着孩子们,紧紧地搂住我钟情的妻子。
第二天,我们去参观了威尼斯大剧院。这个古典的像红丝绒宝石盒般的歌剧院是首演《茶花女》之处,我和西尔维亚“第一次约会”看的就是《茶花女》。现在我站在最后一排座位后面,久久地凝视着空空的舞台。
不知为何,我感到大幕最后终于落下了。女主角已不再等在侧厅,准备好在最意料不到的情况下出现在我记忆的剧院中。我将不再被囚禁在过去的时间之中。这幕剧结束了。
一桩看似平庸的小事成了转折点。
埃维不是个爱虚荣的人,她对自己的外表很少关心,只要整洁合意就行。但是当我们住在达尼埃利饭店时,我洗完淋浴出来,惊奇地发现她正对着穿衣镜端详自己。
一开始她没有注意到我,仍一面束着腰,一面伸着脖子想看到自己的后背。
我绝对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埃维,你很好,你的身材很漂亮。”
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没有意识到你在……”
她停了下来,然后一针见血地说:“你用不着吹捧我,马修,我知道自己通心粉吃多了。”
“你没有——”
“我几乎长了5磅。”
“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满怀爱意地说。
“反正我胖了。我得想想办法,别等你嫌我。明天早上我要早起去跑步。”
“在威尼斯你指望到什么地方去跑?”
“人家告诉我,清晨的圣马可广场简直和纽约中央公园的池边一样。你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
6点钟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很快喝了些不加奶的咖啡便往广场走去。在那儿,我们加入到至少十几个各色各样的跑步者之中,他们无疑全都是美国的健身狂,穿着古怪的衣服和昂贵的鞋子。
我一面奋力跑着,一面看着埃维汗淋淋的脸上那副坚定的神情,心中暗自想道,她真的爱我,她希望在我眼中保持自己的吸引力。她不愿变老。我猜想,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最可爱的品质之一,就是她的美是超越时间的。
从那一刻起,我期盼着能和妻子一起步入老年。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懂得了一个20岁的人的一见钟情和通过缓慢而有力的渗透攫住一个成熟的成年人的深厚爱情之间的区别。
这样的感情才能够持久,因为它能适应于变化。我可以想像埃维的头发变成灰白,我甚至知道我的头发掉光了以后她仍会关爱我。
成熟的激情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生长的。
突然,我意识到在我的想像中,西尔维亚就像济慈的希腊古瓮①上那永远不变的美少女,从我最后见到她以来就从来没有改变过。在我的幻想中,她永远都是年轻的。
现实中的埃维如何能与西尔维亚那永恒的、没有变也不在变的完美相争呢?
这时,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怪念头。
尽管可能性极小,但是万一在过去一个月中的什么时候我真的从西尔维亚身边经过了,我又怎么会知道呢?我如果要找,也是在找一个苗条的、高高的、25岁的漂亮女人呀。
可是现在她都有成年的子女了。也许她那乌黑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出现了细细的皱纹。也许和埃维一样,她的身上这儿那儿也开始稍稍发福。
①济慈(1795—1821),英国诗人。《希腊古瓮颂》为其著名诗作之一,咏叹了青春、美和生命的瞬息即逝。
我过去念念不忘的是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我记忆中的西尔维亚已经不存在了。
我一把抓住埃维的手,她慢慢停了下来。
“嘿,健将,”她笑道,有点气喘吁吁的,“你最好还是把身材搞得像样点。”
“你说得对,”我也朝她笑着说,“特别是有你这么一个年轻的妻子。”
我们互相搂着慢慢走回饭店,这时圣马可广场上已洒满了阳光。我的心中充满了爱。
第二十章
此后的那些年如同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般平和宁静。我们非常幸福,至少在很长的时间中非常幸福。
然后,犹如晴天霹雳,尼科·里纳尔迪打来了那个该死的电话。具有讽刺意义的、令我极其生气的是,就在我觉得自己终于彻底清除了西尔维亚的魔力的时候,她重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
我应该当时就拒绝的,那样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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