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他全身觉得一阵疼,奥勃良把仪表的手柄推到了三十五。
〃蠢蛋,温斯顿,你可真蠢!〃他说。〃这叫说的什么?你该想得更漂亮点罢。〃
他拉回手柄,接着说下去:
〃现在,我来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请听:党追求权力,完全为的是它自己。我们才不管旁人的好处,我们感兴趣的惟有权力。不是财富,不是奢华,不是长寿,也不是幸福……惟有权力,纯粹的权力!这纯粹的权力意味着什么,你就会明白。我们跟从前的所有寡头政体都不同,我们晓得自己在做什么。所有那般寡头政体,全是胆小鬼,全是伪君子,连很像我们的那些也不例外。德国的纳粹,俄国的共产党,在做法上同我们像得很,可他们从来没有勇气,肯承认自己的动机。他们假称,或许也真相信,他们就不是自愿夺了权,只会执掌有限的一段时期,用不着多久,便会出现个人人自由平等的乐园。我们才不是这样哩!我们清楚,谁夺权的目的,也不会是为了放弃权力。权力并不是手段,它就是目的!建立专政,并不是为了保卫革命;反之,进行革命,倒正是为了建立专政。迫害的目的就是迫害。拷打的目的就是拷打。权力的目的就是权力。开始明白了罢?〃
奥勃良的脸孔何其疲惫呀。起先,温斯顿便曾经很震惊,现在他依然如此。这脸孔刚毅,肥胖,残酷;这脸孔充满智慧,又不乏克制的激情,叫他无能为力。然而,这脸孔又何其疲惫呀。眼睛下面是突出的眼袋,面颊的皮肤松松垮垮。奥勃良俯身对着他,成心叫自己久经沧桑的脸跟他离得更近。
〃你在想,〃他说,〃我的脸又老又疲惫。你在想,我胡说什么权力,可连自个儿的衰老也管不了。可你不明白么温斯顿,个人不过是一个细胞?单个细胞的衰老,正意味着机体的活力!剪掉指甲,你就死掉了?〃
他从床边走开去,一只手放在口袋里,又开始来回踱步。
〃我们是权力的祭司,〃他说道。〃上帝就是权力。不过如今,在你看来权力仅仅是个词儿。是时候啦,你该把权力的意义搞搞清楚。首先,你得知道,所谓权力,是集体的权力。个人,只有不再作为个人存在,才能拥有权力。你知道党的口号说:自由就是奴役。想过么,这口号是可以颠倒过来的!奴役就是自由!一个单独的人,一个自由的人,永远都只能失败。这绝对跑不了,因为每个人都注定要死,这是最大不过的失败。可如果他能够完全服从,彻底服从,如果他能够摆脱个人的地位,跟党打成一片,他就变成了党,于是他全知全能,永生不朽。其次,你还要知道,所谓权力,是对人的权力。是对人的身体……特别是,对人的思想!对物质的权力,对你所谓外在现实的权力,才无关紧要。我们对物质的权力,早到了绝对的程度!〃
温斯顿一时忘了仪表。他猛然用力想要坐起来,结果只落得身子扭得一阵疼。
〃可你们怎么控制得了物质?〃他叫了起来。〃你们甚至控制不了气候,也控制不了地心引力。还有疾病呢?痛苦呢?死亡呢?……〃
奥勃良摆摆手,止住他的话。〃我们控制了思想,所以就控制了物质。现实,就存在于脑袋瓜里面!你慢慢总会知道的,温斯顿。我们已经是无所不能。隐身?升空?没有做不到的!要是想做,我就能像个肥皂泡,在这地上飘起来。我不想做,因为党不想做。十九世纪自然法则的观念,你得把这些货色全抛开。我们创造了自然法则!〃
〃你们才没有!甚至这个行星,你们也没成主宰。欧亚国跟东亚国又怎么样?你们还没有征服它们!〃
〃这无关紧要。要是适合,我们就会征服了它们。即便没有征服,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满可以否认它们存在。大洋国就是世界!〃
〃可这世界,不过一粒尘埃。人又是微不足道,软弱无能!人类的存在才有多久?有好几百万年,地球上根本就没人烟!〃
〃胡说八道。地球的时间跟我们一样久,绝不会更久。它怎能比人类更久?除非通过人的意识,一切都不存在!〃
〃可岩石里,净是史前动物的骨骼……猛犸啦,柱牙象啦,恐龙啦,有人类之前,它们老早就在地球上!〃
〃你见过它们的骨骼么,温斯顿?当然没有啦。全是十九世纪的生物学家伪造的!有人类之前,就什么也没有。人类灭绝以后,同样什么也没有……要是人类真的会灭绝的话。人类之外,一无所有!〃
〃可整个宇宙呢?它就在我们之外!看那些星星罢!有些星星离我们一百万光年远。我们永远够不着它们。〃
〃星星是什么东西?〃奥勃良冷漠地说,〃几公里以外的一点火光。只要想去,我们就去得了。要么,我们就把它们给抹去。地球就是宇宙的中心!太阳跟星星围着地球转!〃
温斯顿又痉挛一下,可这次他没说话。奥勃良接着说下去,像是在回答他的反驳:
〃从某种目的看,这说法当然不对。当我们在海洋上航行,当我们预测日食跟月食,往往会觉得,假设地球围着太阳转,假设星星离我们亿万公里远,这样比较方便。可这又怎么样?你就觉着,我们不能创立他一种双重的天文学体系?从我们的需要出发,星星可以离得近,也可以离得远。你以为我们的数学家就那么不称职?难道你忘了双重思想?〃
温斯顿不禁要蜷缩起身子。敢情他说什么,奥勃良都迅速反驳回去,如同给他沉重的一记闷棍。可他毕竟知道,他知道啊,他才是对的。认为思想之外无事物……准有种方法,证明这样的信念大谬不然。不是早揭露了这想法的错误?它还有个名儿呢……可他想不起来了。奥勃良低头看着他,嘴角出现了一丝微笑。
〃我跟你说过,温斯顿,〃他说,〃形而上学不是你的强项。你打算想起的词儿,叫做唯我论。可你又错啦。这不是唯我论,姑且叫它做集体唯我论。这两者很不相同;严格地讲,简直截然相反。这都是题外话啦,〃他又换了种口气。〃真正的权力,我们夜以继日为之战斗的权力,绝不是对事物的权力,而是对人的权力!〃他停一停,又换上那种老师向有出息的学生提问的模样:〃一个人如何向旁人表明自己的权力,温斯顿?〃
温斯顿想了想。〃通过叫旁人受苦,〃他说。
〃好极啦。通过叫旁人受苦。服从是不够的。不叫他受苦,又怎能断定,他是在服从你的意志,而不是他自己的?权力,会带来痛苦和耻辱。权力,会把人的思想撕得粉碎,再按照你的选择拼成新样子。那,你该开始看出来,我们要建立的世界是怎么样啦。那些老改革家,他们想象的享乐主义乌托邦,真是愚不可及!我们要建立的世界,跟这种乌托邦截然相反!这世界将充满着恐惧、背叛和痛苦,这世界将充斥着践踏和被践踏,这世界在纯净自己的时候,将更加残忍,而不是温情!我们世界的进步,就是走向更加痛苦的进步。老式的文明宣称,它们的基础是爱和正义。可我们的文明,它的基础是仇恨!在我们的世界,只有恐惧,只有狂怒,只有狂欢,只有自卑……除此之外,就没有感情!除此之外,一切都要摧毁掉,一切的一切!革命前遗留下来的思想习惯,我们已经摧毁净尽。子女和父母的联系,人与人的联系,男人与女人的联系,我们已经割断无遗。没有人再敢信任老婆孩子和朋友。可到未来,就不再有老婆,不再有朋友!孩子一生下来,就从妈妈身边抱走,如同鸡蛋下出来,就从母鸡身边拿走一样。性本能将会铲除掉,生殖将变成年度的手续,如同换一个配给证。性高潮也要废除掉!我们的神经病学家正在研究这件事。除去对党的忠诚,就没有别的忠诚!除去对老大哥的爱,就没有别的爱!除去打败敌人而欢笑,就没有别的笑!不再有艺术,不再有文学,不再有科学……我们已经无所不能,还要什么科学!美和丑,再也没什么区别!不再有什么好奇心,生命之中无乐趣!消灭所有并存的快乐!可不要忘啦,温斯顿呀……对权力的沉迷,却永远存在,永远存在,而且不断增长,日臻精妙。每时每刻,永远都有胜利的激动,践踏毫无抵抗力的敌人的快感。要是你想看到一幅未来的图画,不妨想象拿一只脚跺人脸……而且永远跺下去!〃
他停下来,等着温斯顿说话。温斯顿呢,早恨不得又缩到床底下。他说不出话,只觉得心也给冻住了。奥勃良接着说:
〃记住,是永远跺下去!那张脸永远在那里,等着给你跺。异端分子,社会公敌,他们永远在那里,等着给你一遍遍打败他们,羞辱他们。你落在我们手里以后经历的一切……所有这一切,将持续下去,将变本加厉!间谍活动,叛变行为,逮捕拷打,处决失踪,这一切永远没个完。这世界是征服的世界,可也是恐怖的世界!党越强大有力,它也就越不宽容;反对势力越弱小,专制体制就越严酷。戈德斯坦和他的歪理邪说,将会永远存在下去!每时每刻,他们受打击,遭怀疑,挨嘲笑,被唾弃……可他们会永远存在下去!我跟你的这出戏已经演了七年;这出戏会世世代代一再演下去,永永远远,只是形式更加精妙。我们永远把异端分子带来听我们摆布,随他们疼得尖叫,一败涂地,丢人现眼……最后是彻底悔罪,心甘情愿爬到我们的脚前。我们制造的,就是这样的世界,温斯顿。这世界里,一个胜利接着另一个胜利,一次征服连着另一次征服;不断压迫着,压迫着,压迫着权力的神经。我看得出,你开始明白这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啦。可到头来。你只是理解还不够。你要接受它,欢迎它,变成它的一部分!〃
温斯顿总算能够开口说句话。〃你们不能这样做!〃他微弱地说。
〃你这什么意思,温斯顿?〃
〃你说的世界,你们就是建不成。这就是梦想,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
〃文明不可能建立在恐惧、仇恨和残酷上。这样的文明长不了。〃
〃为什么长不了?〃
〃它不会有生命力。它会分崩离析。它就等于自杀。〃
〃胡说八道。你以为仇恨比爱销蚀人?为什么?就算真的这样,又有什么关系?要是我们就想老得更快呢?要是我们就想加快人生的速度,叫人三十岁上就衰老呢?这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懂么,个人的死亡并不是死亡!党是永生不朽的!〃
这番话照例把温斯顿轰了个没有还手之力。而且他也生怕固执反对,奥勃良又会开仪表啦。可他又不能沉默。于是他软弱地开始攻势,可那根本算不上论据,除去对奥勃良的话表示难言的惊恐,也没有什么做他的后援。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反正你们会失败。你们会给打败的。生活就会打败你们。〃
〃我们控制了生活啦,温斯顿,它所有的方面,都在我们的控制下。你想象有什么东西叫人性,会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义愤填膺,起而反对我们。可人性是我们创造的!人的可塑性无限大!或者你又想起你那老想法,以为无产阶级,那些奴隶,会起来推翻我们。死了这条心罢!他们跟动物一样,没有任何办法。人性就是党!别的都是外在的东西……根本就不相干!〃
〃我才不管。到头来他们会打败你们。早晚他们会认清你们的面目,把你们撕成碎片!〃
〃有什么能证明这样的过程,你见到了么?凭什么会有这样的过程?〃
〃没什么证据,可我就是相信。我知道你们会失败。宇宙里有些东西,我不知道,兴许是什么精神,什么原则……你们就是没办法战胜。〃
〃你信上帝么,温斯顿?〃
〃不信。〃
〃那,这个打败我们的原则,又是什么呀?〃
〃我不知道。人的精神呗。〃
〃你觉着自己是个人?〃
〃唔。〃
〃你要是个人,温斯顿,就是最后的人啦。你那个品种已经灭绝,我们才是后继者。还不懂你不过孤身一个?你在历史的外面,你是个非存在!〃他的态度一变,口气也严厉起来,〃你以为我们撒谎,我们残酷,于是你在道德上比我们强?〃
〃唔。我认为我强。〃
奥勃良没有说话,另有两个声音说起话来。没一会儿,温斯顿就听出来,敢情有一个就是他自己。那是他参加兄弟会那天晚上,跟奥勃良谈话的录音。他听见自己答应,可以说谎,偷窃,伪造,杀人,倡导吸毒卖淫,传染性病,往孩子脸上泼硫酸。奥勃良不耐烦地做个小手势,仿佛说,这录音放得实在不值得。他拧一个开关,声音就停了下来。
〃起床罢,〃他说。
绑他的带子自动松开了。温斯顿下了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你就是最后的人,〃奥勃良说。〃你还是人类精神的卫士哩。瞧你自己,是什么样子!脱了衣服。〃
工作服是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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