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说果实就得比花低一等?
〃她真漂亮,〃他喃喃地说。
〃她那屁股有一米宽,〃朱莉亚说。
〃她就美在这儿,〃温斯顿说。
朱莉亚那柔软的腰身,顺从地给他搂在怀里。她从臀部到膝盖,都贴在他的身上。然而他们的身体,却不能生出孩子来。这一件事情他们永远不能做。那思想到思想间的秘密,他们只能够口头传递。那楼下的女人,她没有思想,有的只是强壮的胳膊,热情的心境,跟多产的肚子。谁晓得她生了多少个孩子?有十五个?她也曾一度如鲜花怒放,或许有一年光景美得像朵玫瑰花,而后便像个受精的果实,猛然膨胀起来,变得发硬发红又粗糙,于是她的一生,便满是洗衣,擦地,补衣,烧饭,扫地,擦桌,缝补,浆洗,熨烫,先是为子女,然后为孙儿,一直干上三十年。到头来,她依然可以唱歌!他对她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崇敬,这样的情感,同样掺杂于清澈的景致,万里无云的天宇,直延展到烟囱后面无穷远。真怪,想来天空对每个人都绝无二致,这里也罢,欧亚国跟东亚国也罢,又有什么不同?而天空之下的人民,也别无二致……所有地方的人民,整个世界的人民,千百万这样的人民,他们彼此隔绝,不知旁人的存在,仇恨谎言的围墙隔离着他们。然而他们却那样相像!他们从不懂得思想,然而他们的心,他们的肚子,他们的肌肉,却积聚着力量,总有一天会把这世界翻个个儿。若是有希望,希望在无产者身上!用不着读那本书的最后一句话,他就知道,戈德斯坦最后必会这样说。未来属于无产者。党的世界,跟他温斯顿·史密斯可是格格不入呀;当无产者的时代到来,他们建立的世界,是不是也会这样格格不入?他能够肯定不至如此?当然,因为至少,那一个世界将会心智健全。哪里有平等,哪里便有心智健全。这样的事情早晚会发生,力量总会转变成意识。无产者是永恒的力量,看看院子里那个勇敢的身形,任谁也不会怀疑这一点。到最后,他们觉醒的日子会到来。这一天或许要等一千年;在这之前,他们依然会克服一切不利的条件,把生命传承下去,正如鸟儿一样,把党无法据有、无法扼杀的活力,通过肉体传承下去。
〃还记得么,〃他说,〃我们的第一天,那只鸫鸟在树林边上向我们歌唱?〃
〃它才没向我们唱哩,〃朱莉亚说。〃它就是唱个自己高兴。也不是……它就在唱就是啦。〃
鸟儿歌唱,无产者歌唱,党却不歌唱。在整个世界,在伦敦和纽约,在非洲和巴西,在国境线以外神秘的禁地,在巴黎和柏林的街道,在俄国无垠旷野的村庄,在中国和日本的集市……到处挺立着那一个身形,结结实实,不可战胜,操劳和生育叫她又肥又胖,辛辛苦苦一辈子,可是仍然在歌唱。总有一天,从她们硕大的生殖器里,能生育出自觉的人类。你是个死人,她们才是未来。然而,若你能够像她们固守身体的生命一样,恪守你思想的生命,把二加二等于四的神秘法则传承下去,你便也能够分有未来。
〃我们是死人,〃他说。
〃我们是死人,〃朱莉亚顺从地附和道。
〃你们是死人,〃一个讥讽的声音在身后说道。
他们突地跳了开来。温斯顿的五脏六腑仿佛全冻成了冰块。他看得见,朱莉亚虹膜的周围也是一片惨白。她满脸蜡黄,残留在面颊上的胭脂显得格外醒目,仿佛跟下面的皮肤毫不相干。
〃你们是死人,〃那讥讽的声音又重复一句。
〃在画片后面,〃朱莉亚低低地说。
〃在画片后面,〃那声音说。〃给我原地站好。没有命令不许动!〃
开始啦,终于开始啦!他们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只能看着对方。逃命罢,趁着还不晚,逃出屋子……他们连想也没想过。墙上那讥讽的声音,就甭想不服从。又听得咔哒一响,像扭开了窗钩,又像碎了块玻璃。原来是画片掉到了地上,露出藏在后面的一个电幕。
〃他们看得见我们啦,〃朱莉亚说。
〃我们看得见你们啦,〃那声音说。〃站到屋子中间去。背靠背站好。两手放在脑袋后面。互相不许碰!〃
他们没有碰,可他觉得朱莉亚的身体在发抖。没准儿,是他自己的身子在发抖罢。他拼命止住牙关不打颤,可膝盖,他却怎么也控制不了。下面屋里屋外,沉重的脚步一阵响,仿佛院子里满是人。有什么东西给拽过石板地,女人的歌声突然被打断。又有什么东西咕噜噜山响,好像洗衣盆给推过了院子。而后是愤怒的声音乱嚷,最后是一声痛苦的尖叫。
〃房子被包围啦,〃温斯顿说。
〃房子被包围啦,〃那声音说。
他听见朱莉亚咬紧了牙关。〃恐怕我们得告别啦,〃她说。
〃你们得告别啦,〃那声音说。接着是另一个声音,一个文弱雕琢的声音,温斯顿觉得曾经听到过:〃还有,趁我们还没有说完,一支蜡烛照你睡,一把砍刀砍你头!〃
温斯顿身后,什么东西摔倒在床上。是一架梯子,从窗户捅了进来,把窗框也砸破了。有些人就从窗户爬进屋。楼梯上也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屋里一下便挤满了黑衣大汉。他们全穿了钉铁掌的皮靴,手里拿着橡皮棍。
温斯顿不再发抖,连眼珠也不转动。只有一件事情很要紧:一点别动,一点别动,别给他们借口揍你!一个家伙,光溜溜的下巴像个拳击手,嘴巴细得只有一条缝,站在他面前,拇指和食指夹着橡皮棍。温斯顿看着他的眼睛。把手放到脑袋后面,脸和身体就暴露无遗,那感觉活像脱光了衣服,叫他真受不了。那家伙伸出白色的舌尖,舔舔该算是嘴唇的地方,便走了开来。这时,又是轰然一响,原来什么人操起桌上的玻璃镇纸,在炉石上面砸了个粉碎。
那珊瑚碎片呀,那些小小的红粒儿,犹如蛋糕上糖做的花蕾,滚了满地。真小呀,总是那样小!温斯顿身后,有人吸了口气,而后砰然一声,他的脚脖子早给狠狠踢了一脚,让他几乎摔在地上。另一个家伙,挥拳就砸在朱莉亚的太阳穴上,揍得她一下弯了腰。她栽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拼命要喘过这口气。温斯顿脑袋一点不敢动,然而有时候,她憋得铁青的面孔,他依然看得见。尽管吓得要命,他还是觉得仿佛就疼在他的身上,而这剧痛,倒不如喘不过气来更急人。他知道这种滋味:疼得要了命,可却不光痛楚忍不住,因为好歹得先喘过气来。两个家伙一个抓膝盖,一个扯肩膀,把她提将起来,像个麻袋似的拎了出去。温斯顿瞥一眼她倒悬着的脸,蜡黄扭曲,紧闭双眼,脸上还剩一点脂粉印儿……这便是他最后一眼看到她。
他站着一动不动。还没有人来打他。各种想法,无端跑进了他的脑际,他却丝毫没有兴趣。他们是不是逮着了查林顿先生?他们对院里那女人干了些什么?他觉得憋不住尿,真怪,两三个小时以前他尿过呀。炉架上的座钟指着九点,这该是二十一点啦。可外面依然亮得很。难道八月的晚上,都二十一点了,还没有天黑?别是他跟朱莉亚搞错了时间……他们睡了一圈儿,明明第二天早晨零八点三十,还当是二十点三十分哩。然而他没有想下去。这有什么意思。
走廊里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查林顿先生迈步进了门。那些黑衣汉子登时老实下来。查林顿先生的模样也有点不同以前。他把目光落在玻璃镇纸的碎片上。
〃把这碎片拣起来,〃他厉声道。
一个汉子弯腰从命。伦敦佬的口音不见了,温斯顿猛然认出来,几分钟前他在电幕里听到的是谁的声音。查林顿先生,依然穿着旧黑绒夹克,可他的头发,从前几乎全白,现在变成了黑色。他也没有戴眼镜。他只严厉地朝温斯顿扫了一眼,仿佛是给他验明正身,就再也不去注意他。他纵然还能认得出,然而再不是原来那个人。他身体挺直,个子也像高了一些。脸上倒变得很小,不过那神情却彻底改了样。黑眉不再那样浓,皱纹再也看不出,脸的轮廓也成了另一种样子。甚至鼻子,仿佛也短了一些。这明明是张警觉冷静的面孔,年纪不过三十五岁!温斯顿想,他这一辈子,心知肚明地看见个思想警察,这还是头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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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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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许是在爱护部,然而没法子弄清楚。他呆的监号屋顶很高,没有窗户,墙上是亮晶晶的白瓷砖。电灯给藏了起来,发出冰冷的光芒。屋里有种低沉的嗡嗡声一直不停,想必是抽风机的声响。沿墙有一圈板凳……其实说木架才更合适,宽得才够坐在上面,直到门口才中断。门对面是个马桶,上面坐圈也没有。房里四个电幕,每面墙上一个。
他觉得有点肚子疼。自从他们把他五花大绑丢进警车带了走,他一直觉得肚子疼。他也感到饿,饿得难忍难熬。他没吃东西,准保有二十四个小时,甚至三十六个小时啦。他还是搞不清,抓他的时候是早晨还是晚上。也许再也搞不清啦。反正打从被捕,他就没吃过东西。
他尽量安静地坐在窄凳上,双手交叉放在膝头。他已经学会坐得安安静静,若是随便动一动,他们就从电幕向你叫。可他越来越巴望吃东西。真想吃块面包呀。工作服口袋里,好像还有点面包渣儿。这挺可能的,因为老有什么东西蹭他的腿。也许还有很大一块哩。到头来,这诱惑战胜了恐惧,他竟把手偷偷朝口袋伸了过去。
〃史密斯!〃电幕上一个声音叫道。〃6079号,史密斯!监号里不许把手往兜里放!〃
他只好安静坐好,双手交叉放在膝头。给带到这儿之前,他还被带到另一个地方,想必是个普通看守所,或者巡警的临时拘留所。闹不清他在那儿呆了多久,起码有几小时……没有时钟,也没有阳光,定个时间都很难。那地方乱糟糟,臭烘烘。他呆的监号,倒跟现在这间差不多,可是到处脏兮兮,经常关着十几二十来号人。他们多半是些刑事犯,只有很少几个政治犯。他靠墙坐着,一声不响,身边满是肮脏的身体,心里又怕,肚子又疼,也便不大注意自己的周围。不过他还是注意到,党员人犯跟旁人的举止不同得惊人。党员人犯总是一声不响,吓得要命,可那般刑事犯,拿谁都不当一回事。他们嚷嚷着骂警卫,没收他们的东西时拼命往回抢,在地上乱写脏话,从衣服里拿出藏着的食物偷着吃。甚至电幕里喊他们安静,他们也要回骂几句。可另外,他们跟警卫关系好得很,叫他们外号,从门上的监视孔里骗烟抽。警卫对待刑事犯同样挺宽容,就算向他们动粗,也不下死手。他们经常谈着强劳营,这些人犯多半都得送进去。他听出来,圈儿里就〃没事儿〃啦,只要你有熟人,肯开事儿。有的是各色的行贿受贿,偏袒得宠,敲诈勒索;有的是卖身鸡奸,玩弄女色。连土豆酿制的非法酒精,也能搞得到呢。政府信任的活儿,全给刑事犯做,特别是土匪杀人犯,他们是圈儿里的贵族帮。脏活累活全给政治犯。
各色人犯,不断进进出出:毒贩,小偷,歹徒,奸商,酒鬼,娼妓。有的酒鬼闹起来,得旁的人犯合力才能压得住。一个大块头婆娘,看上去足有六十岁,奶子晃里晃荡,白发乱乱蓬蓬,在那里拼命挣扎,又是踢,又是嚷,要四个警卫抓住她的手和脚。她伸腿想要踢他们,他们便扒下她的鞋,一把把她丢在温斯顿的大腿上,都快把他的骨头砸断啦。婆娘噌地坐起来,朝他们屁股后面嚷了一句:〃肏你们妈!〃而后,才发现坐的地方不平整,便从温斯顿的膝头滑起来,坐在板凳上。
〃对不起啦,亲爱的,〃她说。〃咋能坐你身上!全怨那帮王八蛋,把我放这儿。这么对个太太,他们敢!〃她住了口,拍拍胸脯,打了个嗝。〃对不起啦,〃她说,〃好难受!〃
她身子一俯,哇地吐了一地。
〃好多啦,〃她靠到后面,闭上眼睛。〃忍不住,马上吐,我老这么说。趁着刚到胃里,就倒出来。〃
她又精神起来,转脸瞧瞧温斯顿,好像登时迷上了他。她伸过粗胳膊搂住他的肩,把他拉了过来,那股子啤酒加上呕吐味儿直扑他的脸。
〃你叫啥,亲爱的?〃她问。
〃史密斯,〃温斯顿说。
〃史密斯?〃婆娘道。〃嘿,好玩儿!我也叫史密斯!哈,〃她哀哀地加了一句,〃没准儿我是你妈!〃
没准儿,她还真是他妈。年龄差不多,体型也挺像;而在强劳营里呆上二十年,人总该变个样子罢。
旁人全没跟他说过话。叫人吃惊的是,刑事犯绝不理会政治犯。他们叫他们〃政治儿〃,带了种毫无兴趣的蔑视。至于党员人犯,仿佛他们怕跟旁人说,尤其怕跟别的党员人犯互相说。只有一次,两个女党员在板凳上紧挨在一起,人声嘈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