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晴朗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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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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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的声音骂着:“交男朋友,现在知道要交男朋友了,你就还想跟严家宅那些野小孩混是不是?那你就回去啊,你滚回严家宅啊!”三三被她推搡着,只能用手指死死地扒住门框,好像只要她一松手就真的会滚回严家宅去。楼道里的声控灯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嘴唇的血从牙齿缝里丝丝渗了出来,用舌头舔是咸的。她痛恨在他们面前哭就好像她真的是那个犯了错的坏女孩。妈妈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地说:“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才肯像个正常女孩子那样长大?你到底要我们为你操多少心啊!”

“可是那封信不是写给我的。”三三喃喃自语地说。

整个晚上他们都不再开口跟她说话,但是他们照旧给她盛饭,用微波炉热牛奶,给苹果削皮再切成小块,甚至还在被窝里面塞了只热水袋,怕她烫到脚还不忘记裹层毛巾。他们照旧是爱她的。只是她憎恨这爱,这爱是要把她牢牢地捆住是不要再给她自由是要把她跟过往完全割裂是让她困在迷雾和灰烬里面。坐在马桶上用热水瓶里最后的一点热水洗完脚,又往脚上涂完蛤蜊油,她听到隔壁他们的房间里传来激烈又低沉的争吵声。她光着脚走到他们门口,害怕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面:“我不相信她,我根本就不会相信她的鬼话。那封信就是写给她的。什么海伦,都是她编出来的。我为什么要相信她?她从小就是这样,狗改不了吃屎。你看看她小时候做过的那些事情。”

“那些事情不许你提了!”爸爸突然低声严厉地打断了妈妈的话,“睡觉。”

他们房间里面的灯被粗暴地吧嗒一声拉灭了。三三站在门口完全呆住了。她的膝盖僵硬手指发麻完全挪动不了步子,那些眼泪就这样顺着面颊淌过下巴滴到赤裸的脚背上,而心已经完全被撕得粉粉碎,简直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

他们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即使她自己已经从那些噩梦里走出来也是没有用的。她想起万航渡路老屋对过住着一个脑子有病的人。他曾经是中学里的语文老师,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娘娘腔,说话的时候喜欢翘兰花指。后来,他因为家族遗传的精神分裂症住过医院,所以老师也不能再做了。其实他平时不发病的时候很正常,傍晚会开着亭子间的小窗在里面唱邓丽君的《南屏晚钟》,拿腔拿调唱得非常动听。但是他们总是禁止三三跟他说话,威胁她说:“不要跟那个兰花指说话,他脑子是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发作的。”所以三三见到他总是躲得很快。临近搬家时在路上遇见了,他笑眯眯地硬要塞给她一盒邓丽君的磁带。她因为太害怕把磁带拍落在地上就逃走了,根本不敢看他疑惑不解的表情。而现在她对他们来说就是好像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兰花指,哪怕她搬离了严家宅,哪怕她考上了重点初中又考上了重点高中,哪怕她不再伪造家长签名不再逃课不再撒谎不再跟男同学交朋友,他们仍然在提防着她,他们仍然觉得她随时都会再次病发。撒谎精这个称呼就是那块粘在头发上的泡泡糖,就这样跟着她跟着她。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的。她以为他们会因为她终于变成好女孩而笑一笑,但其实在他们的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在万航渡路老房子里因为跟阿童木鬼混被打得嚎啕大哭的倔强女孩。他们翻她的书包总以为会有藏起来的试卷,他们把寄给她的新年卡片放在台灯底下透里面的字迹,他们在饭桌上不小心就会谈起她在日记里才写到过的内容。她恨透了这些偷偷摸摸。他们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

三三光着冰凉的脚缩进被子里面,用被子闷住脸怎么也没有办法再停止哭泣。最后外面的天缓慢地泛起了红光,把头探出来的时候有一丝冰凉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但是眼泪倒流入鼻腔把鼻子堵住了没有办法呼吸,于是她张着嘴巴喘气。突然觉得这种感觉为什么这样熟悉呢?哭到骨头里的每一分力气都用光了,明明无法呼吸却仿佛闻到了苏州河水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那条河就好像在天花板上流动,声音震耳欲聋。她神经质地哆嗦着身体清醒过来。这明明已经不是在万航渡路了,为什么还是那么害怕?那种在晨跑中才有的肺部的刺痛感又突然袭来,就好像被人浸泡在了河水里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住。而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十二月二十三日,地理书上说这是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过得筋疲力尽跌跌撞撞才终于要冲过去。她肿着被泪水泡了一个晚上的眼睛,蹑手蹑脚地爬出被子走到天井里面去。刺骨的风穿透了棉毛裤扎在膝盖上,又是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干枯的梧桐树向天空伸展着褐色的枝条,树身上已经裹上草绳并且刷了白油漆。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马路对面的房子,只有那些还没来得及熄灭的路灯在迷雾里闪着幻想般的光芒,寂静得就好像是被火山灰掩埋的死城。出来上厕所的妈妈突然把房门从里面打开,那股冬天时才有的房间腐烂般的气味扑面而来。妈妈蓬头蓬脑地披着绒线衫,隔着玻璃盯着三三哭到浮肿的不堪入目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快去洗把脸。”

她要怎么辩解呢?或许那些迷雾她真的根本不想走出去呢。

这就是一九九九年的年末,虽然传言地球就要爆炸了,但是并没有什么人真的在乎这些,死亡和衰老对于十七岁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梦境或者永远不会实现的东西,所有人的新年愿望都是在次年高考中能有个好成绩。三三在那个刺骨冰冷的冬天每天浑浑噩噩担心着的,却只是那个始终没有再被提起的情书事件。她不知道那个警告处分几时才会被贴出来,也不知道广播里几时会再念起她的名字。可是,教导主任却仿佛把她忘记了。早操的时候她梳着用水压过的发髻和从脖子扣到脚背的羽绒衫背手站在跑道上来回走动,有几次她的目光从三三身上迟疑地滑过去,却一副好像根本记不起她名字来的样子。三三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其实老师们也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他们在放学后要去嘈杂肮脏的小菜场里买菜,他们会把五花肉挂在车把手上,他们家里有老人生病了住在养老院里,他们的小孩从技校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只能荡在家里坐吃山空,他们更年期呼吸道和心脏都不好,他们的房子被动迁,他们或许根本没有那么多功夫来记住那些鸡毛蒜皮。只有三三会记得,只有她每次在走廊里远远看到教导主任的时候就连呼吸都不会了,恨不得立刻夺路而逃。

海伦在教室里高声说着:“我妈妈已经预约了大年夜去庙里敲钟和烧头香,据说很灵验的,许的心愿都可以实现。但是如果实现了就一定要去还愿,否则会倒霉的。”

旁边那些女生叽叽喳喳地附和着。她们是班级里最爱打扮的一群女生,上课的时候都会掏出面镜子来偷偷在课本的遮掩下挤脸上的粉刺。海伦过去总是很讨厌她们,说她们既小气又俗不可耐,现在却跟她们勾肩搭背地笑得花枝乱颤。三三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作践自己把自己搞得疯疯癫癫就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想要她嫉妒,想要她回心转意跟她说话。但是三三不想说话,她不想跟海伦说话不想跟爸爸说话不想跟妈妈说话,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放学了她就立刻拎起书包逃走,害怕在车棚里遇见海伦跟其他女生在一起雀跃着要去逛小商品店。在家里她匆促地在饭桌上用汤拌饭胡乱吃掉以后就窝在房间里面再也不出来。妈妈以为她在看书所以把外面电视机的声音开得非常小,只感觉得到光影在闪动。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路让她突然感到非常伤心,因为她的面前只是摆着一本并不能完全看懂的外国小说。她感到那些重点大学的事情离她真远,就像假的一样像想象出来的一样。而海伦呢,就算没有她也会有一把的女朋友,永远都不会寂寞。

体育课的时候,三三只是默默从抽屉里抽出运动裤来再自己跑去走廊尽头的厕所里面换。她已经反复算过时间但是结果还是跟海伦狭路相逢,而刚才还只是沉默着穿着内裤冷得簌簌发抖在整理运动裤的海伦看到三三的时候就好像被打了兴奋剂般地夸夸其谈起来。她跟旁边一个正盘算着撒谎说来月经逃避长跑的女生说:“哎哟,我最讨厌戴胸罩了,每天都好像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刚戴那会我每天一到学校就偷偷跑到厕所里面来拿掉,回家的时候再戴回去,就演戏给妈妈看。”三三看着她。她说话的时候满面红光,并且故意梗着脖子把头扭向一边不朝三三看。但是,她越是说得亢奋就越是显现出虚弱和慌张来。她的耳垂已经涨到通红,这让三三难过地低下头来,慌忙蹲在湿漉漉的瓷砖地上假装系鞋带,反复地系直到她们带着烦躁又热闹的情绪叽叽喳喳地拥出厕所去。就是在这个时候,三三突然看到海伦那条把屁股包得紧紧的白色红条纹运动裤的后面渗出浅浅的红褐色来。虽然气温突降了五度,但是海伦总是不肯穿会显得腿很臃肿的棉毛裤,所以那一小摊红褐色就好像被晕开的水彩颜料般刺目,让三三的视线如同橡皮膏一样粘在那里。她突然局促不安起来,好像她正是那团正在渐渐晕染得不可收拾的颜色的罪魁祸首,而海伦却浑然不觉地雀跃着向前走。三三跟着她们排队,听体育老师老套又唠叨地训话,目光却始终没法离开那摊别人都注意不到的血迹。直到体育老师吹起口哨,女生们抱怨着排着松散的队伍跑向跑道的时候,三三才拼命向前挤去,挤到海伦旁边去,用最最若无其事又漠不关心的口吻对她说:“喂,你不能跑步了,你来例假了。”

没想到,海伦突然停下来大笑起来,笑得用手死死捂住腰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不行了不行了,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体育老师从后面奔过来气势十足地喊道:“你们俩在这里偷什么懒?”

海伦非常大声地说:“报告老师,我来例假了!”

平时总是对女生呼来喝去的体育老师也被窘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别过头去从口袋里掏出枚铜哨子来对着已经跑远的队伍假装认真又用力地吹起来。

海伦笑着笑着就呜咽起来。她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肚子哭。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很克制地发出非常小的呜呜声,后来三三也蹲下身去想把她拉起来的时候却被海伦一把抱住。她从来没有被女生这样死死地抱过,清瘦的骨头都被撞得生疼。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不懂得安慰人。她不会拥抱。

她只是僵硬着身体用既小声又短促的声音说着:“不要哭啊不要哭啊。”

“我以为我怀孕了,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许嘉靓,我真的想好去死了。”

他们总是轻易地说着死,因为死对他们来说就真的是海市蜃楼般不真实的东西,是假的,是比高考考进重点大学更加想象的想象。可是为什么那些泪水突然就从记忆里面往外涌呢?为什么身体渐渐变得柔软,渐渐地变得就好像,就好像一个真的女孩子一样?三三把海伦从地上拉起来。她好像记得海伦哭糊了脸朝体育老师说:“老师我要请假,我痛经痛得不行了。”然后她捏着一张旧钞票气喘吁吁地奔去小卖部里帮海伦买粉红色散装的卫生巾。卫生巾把运动裤口袋塞得鼓鼓囊囊的。她飞奔过那些聚拢在一起跳橡皮筋和打羽毛球的女生们,就好像怀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当三三顺着厕所隔板的缝把卫生巾递进去的时候,她们俩的冷战就结束了。正是上课的时间,厕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刚刚拖过的地板散发着消毒药水的气味,窗户外面传来操场上遥远的喧闹声,就连空气都干净得湿漉漉的。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就好像那段不愉快的事情突然变成了空白的记忆。

“小五到底是校门口的哪个人啊?”三三趴在半开的窗户上看操场上长跑考试的队伍。

“当然是那个最帅的啊!笨蛋。”海伦笑起来,然后她们俩都笑起来。

“其实呀,他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他以后是要当厨师的,以后也会有一家自己开的西餐馆。不过这种事情如果被我爸知道就死定了。唉。”她说话的时候既甜蜜又迷惘,那疯狂的力量已让她头昏脑涨筋疲力尽,“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写信给我哎。”

“那么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

“我们就接吻了啊。”海伦说的时候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在三三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那时她们真的都以为只要接吻就会怀孕。而在三三看来,就连接吻也已经是一件太出格和过分的事情,并且还因为要交换口水就更显得下流。接吻是什么感觉呢?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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