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少爷!〃车夫叫道,〃糟糕:暴风雪来了!〃
我从车篷里往外瞧:一片漆黑。但听得风声呼啸。狂风怒号,气势汹汹,好似变成了有灵性的活物。我和沙威里奇落满一身的雪。马匹一步挨一步地走,很快就站住不动了。
〃怎么不走了?〃我性急地问车夫。
〃叫我怎么走?〃他回答,跳下赶车台,〃不晓得往哪里走。
路没了,四周一片黑。〃
我骂他。沙威里奇为他辩解。〃你不听劝告嘛!〃他气冲冲地说,〃要是掉转头回到客店里去那该多好,喝杯茶,一觉睡到大天亮,风暴也息了,再从从容容上路。现在急什么?急着去吃喜酒?〃沙威里奇倒是对的,现在可毫无办法。那雪下得正紧,雪橇四周眼看成了堆。马儿站着,马头垂着,时时冷得打哆嗦。车夫在马匹周围走动,因为没事可干便整整輓具。沙威里奇在发牢骚。我遥望四方,但愿搜寻到房舍或道路的那怕一丝迹象也罢。但是,只见漫天风雪,别的什么也分辨不出了……突然,我发现了一个黑点。
〃喂,车夫!〃我叫起来,〃你看!那边有个黑点,是什么?〃
车夫聚精会神地望了望。〃天晓得!少爷!〃他说,坐上了他的位子,〃车不象车,树不象树,看样子,还在动哩!大概是狼,不然就是人。〃
我叫他把雪橇朝那个不知啥玩意儿的东西赶过去,那东西也朝我们迎面移动过来。过了两分钟我们碰头了,却原来是一个人。
〃喂,老乡!〃车夫对他喊道,〃告诉我,路在哪儿?〃
〃路就在这儿,我站的这块地方就是硬实的路面。〃过路人回答,〃问这个干吗?〃
〃听我说,汉子!〃我对他说,〃这一带你熟悉吗?你能不能带我找个住宿的地方?〃
〃这个地方我熟悉,〃过路人回答,〃谢天谢地!这一带四面八方,咱家骑马走路都跑遍了。得!看这鬼天气,怪不得你们迷路了。最好就停在这儿等等,兴许暴风雪会停,天就开了。到那会儿,看看天上的星星,咱们也能赶路。〃
他神色镇定,这使我胆壮。我决心听天由命,何妨就在这草原上住一宿。这时,那过路人突然一下子跳上驾车台,对车夫说:〃好了!上帝保佑!村子就在附近。往右拐,走吧!〃
〃干吗往右拐?〃车夫不以为然地问,〃你看见路了?马是人家的,套包不是自己的,拼命赶吧!就这么回事。〃
我觉得车夫在理。我说:〃真的,为什么你以为村子就在附近呢?〃
〃因为风正从那边刮边来,〃过路人回答,〃我闻到了烟味,这就是说,村子就在附近。〃
他的机灵和敏锐的嗅觉使我吃惊。我叫车夫赶过去。马匹在深深的积雪里艰难拔腿前行。雪橇缓缓移动,时而碰上雪堆,时而陷进坑洼,忽左忽右地颠簸,真好比一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沙威里奇一个劲地叹气,时不时碰碰我的腰。我放下帘子,裹紧皮大衣,闭目打盹。大家不说话。
狂风呼呼叫,雪橇缓缓摇,仿佛给我催眠似的。
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只要把我生活中的奇异情节跟这个梦相参照,直到如今我还觉得这个梦是个兆头。请读者原谅我,因为,凭经验大致知道,虽然全都尽可能对迷信偏见表示鄙夷,但为人总会有点儿迷信。
当时我心灵和感觉还处在那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现实隐去,幻觉频生,二者又若明若暗杂然纷呈,浑然一境。我分明感觉到,暴风雪尚未停息,我们正在雪原上乱闯……可我又突然看见一扇大门,我们驶进了这家庄院。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生怕父亲发怒,怕他责怪我这次不得已又返回到父母庇荫之下,怕他责怪我故意将他的教导当作耳边风。我心中忐忑,跳下雪橇,抬头一看:母亲站在台阶上迎接我,愁眉苦脸。〃轻点,〃她对我说,〃你爹病危了,想跟你诀别。〃我吓坏了,跟着她走进卧室。房间很暗,床边站了好些人,一个个面带愁容。我轻轻移步到床前。母亲掀开帐子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彼得鲁沙来了。他听到你生病以后就掉转头往回赶。你给他祝福吧!〃我跪下,睁大眼睛注视着病人。怎么回事?……床上没有我父亲,却躺着一个黑胡须的汉子,他笑逐颜开地瞅着我。我摸不着头脑,回过头问母亲:〃怎么回事?他不是爸爸?凭哪一条我要这个庄稼汉给我祝福?〃〃反正一样,彼得鲁沙!〃母亲回答,〃他是你主婚父亲,吻他的手吧!让他给你祝福……〃我不干。这时,那汉子从床上一跃而起,从背后拖出一把斧头来,朝四面乱砍。我想逃……但跑不动。房间里尽是死尸,我磕磕碰碰撞上了一具具尸体,在一滩滩血泊中间滑溜过去……那个吓死人的汉子爱抚地叫唤我,说道:〃别怕,过来!让我给你祝福……〃我害怕,感到迷惑……突然我惊醒了。马站住了,沙威里奇抓住我的手说:〃下车吧,少爷!我们到了。〃
〃到了哪儿?〃我问,抬手擦眼睛。
〃到了客栈。上帝保佑!咱们差点儿撞上了院子的栅栏了。
下车吧,少爷!快下来暖和暖和。〃
我下了雪橇。暴风雪还在继续,不过势头已经减弱。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店主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提一盏马灯,领我进了正房。这间房子很小,但却很干净,点了一枝松明。墙上挂着一杆长枪和一顶高高的哥萨克皮帽。
店主人是个雅伊克哥萨克,看样子,六十来岁,气色很好,身体健旺。沙威里奇手捧食品盒随后进来,他拿来火,要烧茶。我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想喝茶了。店主人出去张罗去了。
〃那个向导在哪儿?〃我问沙威里奇。
〃这儿,大人!〃一个声音从我头上回话。我抬头一看,但见高铺上一部大黑胡子、两只闪烁的眼睛。
〃怎么,老兄,冻坏了吧?〃
〃叫咱家怎地不冻坏?只穿一件粗呢袄子哩!本来还有件羊皮褂子,可隐瞒真情倒是罪过,昨晚押给酒店老板了。原以为冷得不厉害。〃
这时店主人进来,捧了个热气腾腾的茶炊。我请向导也来喝杯茶。那汉子从高铺上下来。他的仪表我觉得非常出色:四十岁左右,中等身量,精瘦,宽肩膀,一部大黑胡子,中间偶有几根白丝,一双大眼睛很灵活,炯炯有神。脸上的表情,看了令人着实非常愉快,但又带点狡诈味儿。头发剃成一个圈,穿一件粗呢短褂子和鞑靼人的肥大的灯笼裤。我端杯茶递给他,他抿了一口,皱起眉头。
〃大人!请做做好事,叫杯酒来吧!咱家哥萨克可不惯喝茶。〃
我乐意满足他的要求。店主人从橱子里取出一个大酒瓶和一只大杯子,走到他跟前,盯住他的脸:
〃哎嘿!〃店主说,〃你又到我们这边来了!你从哪儿来?〃
向导意味深长地使眼色,用顺口溜回话:〃飞进菜园子,啄啄大麻子,婆婆扔块小石子——没有打中。得了!你们的人怎么样了?〃
〃我们的人又能怎么样?〃店主回答,也用不愿让外人知道的隐语:〃动手要敲晚祷钟,神父老婆不答应,神父去串门,小鬼来上坟。〃
〃别说了,大爷!〃我的流浪人说,〃天要下雨,不愁没菌子,只要有菌子,不愁没篮子。而目下(他又使了个眼色),斧头得藏在背后啰!因为守林人正在巡逻。大人!为了您的康健,干杯!〃他说了这话,端起酒杯,划个十字便一饮而尽。
然后向我一鞠躬,爬上高铺去了。
那时,这强盗式的切口我一点也听不懂,但后来我猜出来了,他们是在谈论雅伊克军队,那时刚刚把1772年暴动镇压下去。沙威里奇听他们谈话,面带鄙夷的神色。他时而望望店主人,时而望望向导,心存疑惧。这家客栈,或照当地的说法,叫大车店,坐落大草原当中,离任何村庄都很远,简直就象个土匪窝子。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继续赶路,那是想也不用想了。沙威里奇担惊受怕的样子,我看了心里好笑。这时我要睡了,便往大板凳上一躺。沙威里奇决定爬到炉子上去开铺。店主人睡地板。不久,整个小房子里都打鼾。我也睡得活象个死人一样。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很晏了。我看到,风雪已经停了。阳光灿烂。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原,白得耀眼。马已经套好。我跟主人结了账,他只要了很少一点钱,以致沙威里奇没有异议,没有象平素那样讨价还价了,而昨晚的疑虑也就从他脑子里消除干净。我叫来向导,感谢他的帮助,吩咐沙威里奇给他半个卢布的酒钱,沙威里奇紧锁眉头。
〃半个卢布的酒钱!〃他说,〃干吗?为了他把你带到客栈里这件事吗?少爷,随你咋办,反正咱们没有钱多。见人就赏酒钱,那还了得!很快自己就得饿肚子了。〃
跟沙威里奇我是不便争执的。我已经答应过他,银钱全归他统管。我感到内疚,因为不能感谢这个人,即使不能说他救苦救难,至少也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也好!〃我冷冷地说,〃你不给他酒钱,那就把我的衣服匀一件给他。他穿得太单薄了。给他那件兔皮袄子。〃
〃别造孽!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沙威里奇说,〃他要你的兔皮袄子有啥用?这条狗,一碰到酒店就会换酒喝掉。〃
〃老头子!我会不会换酒喝掉,这你就别犯愁了,〃我的流浪人说,〃他少爷从身上脱下皮袄赏给我,这是他做主人的好意,你做奴才的,应该听从吩咐,别啰嗦。〃
〃你这不信神的强盗!〃沙威里奇气势汹汹地对他说,〃你看到少爷年幼无知,欺他老实,就起心打劫他!你要少爷的袄子干吗?你这宽肩膀还穿不进这件小袄子哩!〃
〃请你别逞能了,〃我对我的管教人说,〃去把袄子拿来!〃
〃天老爷呀!〃我的沙威里奇叹息道,〃兔皮袄差不离还是新的呀!给别人倒好,偏偏要给这个穷光蛋酒鬼。〃
不过,兔皮袄子还是拿来了。那汉子当即拿了试着穿。确实,袄子我都嫌小了,给他真有点穿不进。但是,他好歹摆弄着,到底穿上了身,不过,线缝一道道被他绷开了。听到线脚绽得嘣嘣响,沙威里奇差点哭天叫娘。流浪汉对我的礼物非常满意。他一直送我上雪橇,对我深深一鞠躬,说道:〃谢谢您,大人!您做了好事,上帝会报答您的。咱家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的恩典。〃他便走过一旁,我则继续赶路,根本不去理睬沙威里奇在发闷气。很快我就忘记了昨夜的风雪,忘记了向导和那件兔皮袄子。
到了奥伦堡,我便直接去见将军。我见到一个高个子男子汉,他老了,背有点驼,满头长发全都白了。一套老式的褪了色的军服穿在他身上,令人忆起安娜·伊凡诺夫娜时代的军人。他说话,德国口音很重。我把父亲写的信当面交给他。一看我父亲的名字,他飞快瞟了我一眼。
〃我的天!〃他说,〃好像不久以前,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还是你这个年纪哩!可现在,你瞧,他都有了这么大的儿子了。光阴似箭呀!〃他拆开信,低声念起来,同时又一边发表感慨。尊敬的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大人,卑职希望大人……这是什么客套?唔!他这么搞,真不害臊!当然,军纪严明,第一要义。但是,给老同事写信,不必这样嘛!大人想必不会忘记……嗯!……想当年明××元帅麾师出征……还有卡拉林卡……噢!他居然还记得当日我们的瞎胡闹哩!兹有一事拜托……我把我儿子托您庇荫……嗯!……请将我儿紧握刺猬手套之中……刺猬手套是什么东西?这看起来是个俄罗斯俗语。什么叫紧握刺猬手套之中?〃他转脸冲着我又问一次。
〃这意思是,〃我回答,尽力表现出老实的样子,〃态度宽和,不太严厉,让他自由些,这就是紧握刺猬手套之中。〃
〃嗯!我懂了……别让他自由……不!看起来,刺猬手套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他的身分证随函附上……身分证在哪儿?哦!已经登记入谢明诺夫团……好!好!一切照办。请允许我不拘官职尊卑以一个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拥抱你……啊!最后这才想开了……等等,等等……好了!亲爱的!〃他说,读完信,把身分证搁在一边。〃一切照办。就把你调到××团去当军官,别耽识时间,明日你就去白山炮台,在那儿你在米龙诺夫上尉手下服役,他是个诚实的好人。你要认真服务,学会严守纪律。在奥伦堡你没有事情好干,懒散对青年人没有好处。但是,今日请你在我家吃饭。〃
〃我可越来越不轻松了!〃我心下琢磨,〃我在娘胎里就登记成为近卫军中士,这又有什么用?它把我弄到什么地步了?进××团,去吉尔吉斯…哈萨克大草原的边界上荒凉的要塞……〃我在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家里跟他和他的老副官三个人一道吃了顿午饭。他的餐桌上也体现了德国人节俭的作风。我想,他不想在他单身的餐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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