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原文为赌博用语,指连连赢钱的同一张牌。
〃请看看格尔曼如何!〃一个客人说,指指一个年轻的工程兵军官,〃他出娘胎还没有拿过纸牌,从来没有摸牌下注,可是,他却跟咱们一道坐到早晨五点钟,眼睁睁看着咱们赌钱。〃
〃赌博非常吸引我,〃格尔曼回答,〃但是我不能牺牲衣食以图捞回更多的钱。〃
〃格尔曼是个德国佬。他算盘敲得很精,就这么回事!〃托姆斯基说,〃不过,还有一个人我倒很不理解,那就是我奶奶,伯爵夫人安娜·费多托夫娜。〃
〃怎么?是怎么一回事?〃客人们都叫道。
〃我真不懂,〃托姆斯基又说,〃我奶奶干吗洗手不干了?〃
〃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纳鲁莫夫说,〃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怎么会赌博呢?〃
〃这么说,您一点也没听说过她的事?〃
〃没有,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呵!那我就告诉您吧!
〃要知道,我奶奶六十年以前去了巴黎,在那儿红得发紫。许多人追逐她,为的是见见莫斯科的维纳斯①。黎塞留围着她团团转,而我奶奶深信,由于她对他冷若冰霜,他差点儿开枪自杀。
〃那时的女士们都赌法老②。有一次,在宫廷里她凭信用没付现金输给了奥尔良大公许多钱。回到家,奶奶揭下面纱,卸下箍骨裙,向我爷爷宣布,她输了钱,命令他如数付款。
〃我记得,我爷爷是我奶奶家的总管的后人。他怕她怕得要命。可是,一听到她输掉了可怕的数目,他一反常态,拿过账本指给她看,半年光景他们已经花掉了五十万。他说。在巴黎,他们可没有莫斯科近郊或萨拉托夫省那些田庄,他要她干脆拒绝支付。奶奶刮了他一记耳光,然后一个人去睡觉,用这个办法表示不再爱他了。
①原文为法文。
②一种纸牌赌博。
〃第二天她吩咐把丈夫叫来,希望家庭内部的惩罚会对他起些作用。但是,他决不屈服。平生第一遭她落到了必须跟他讨价还价和进行解释的地步;她苦口婆心开导他,低声下气向他证明,债务有别,欠王子的债跟欠马车老板的债二者大不相同。白费劲!爷爷大发雷霆。不!还要厉害哩!奶奶一筹莫展。
〃她跟一个极其出色的人物很要好。你们总该听说过圣·热尔蒙①伯爵吧!关于他的奇闻逸事说得可多了。他把自己打扮成永恒的犹太人、长寿药水和点金石的发明家以及诸如此类的角色。人们讥笑他是个江湖术士,而卡扎诺瓦②在自己的笔记里说他是个间谍。此外圣·热尔蒙虽则神秘莫测,外表却令人肃然起敬,与人交往倒是和蔼可亲。奶奶一直发狂地偏爱他,如果别人谈论他不够尊敬,那她就会生气。奶奶知道,圣·热尔蒙可以为她偿付那一大笔赌债。她决定求他,写了一张纸条请他立刻到她那里去。
①圣·热尔蒙——十八世纪法国炼丹术士和冒险家。
②卡扎诺瓦(1725——1798),著名的意大利冒险家,写过不少有趣的回忆录。
〃那老怪物当即去了,发现她非常痛苦。她用最刻毒的语言描绘了丈夫的蛮不讲理,最后她说,她的全部希望都得仰仗他的友谊和好意了。〃圣·热尔蒙想了想。
我可以为您付清这个数目,他说,但我知道,在您没有还清我的钱以前,您心里不会平静的,而我也不愿使您为新的债务又去奔波。我有另外一个办法:您可以赢回来。不过,亲爱的伯爵!我奶奶回答,我告诉您,我们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不需要钱,圣·热尔蒙说,请听我告诉您。他便向她透露了一个秘诀。咱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为了弄到那个秘诀真会心甘情愿献出……〃
年轻的赌棍们竖起耳朵听,托姆斯基抽着烟斗不往下说了,终于还是说下去。
〃当天晚上奶奶就去凡尔赛宫,在皇后那儿玩纸牌。①奥尔良大公做庄。奶奶稍稍表示歉意,因为她没有带来赌输的钱,因此她编了个小小的故事搪塞过去,接着便在他对面坐下来下注。她选出三张牌,一张接一张押下去。一连三张都赢了,奶奶完全赢了回来。〃
①原文为法文。
〃碰巧!〃一个客人说。
〃天方夜谭!〃格尔曼说。
〃说不定,那纸牌做了招儿?〃第三个人接上碴。
〃我不那样感。〃托姆斯基郑重地回答。
〃怎么?〃纳乌莫夫说,〃你有个好祖母,她会一连猜出三张牌,可你呢,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学会她那一套通神术?〃
〃嘿!两码事啊!〃托姆斯基回答,〃她有四个儿子,其中包括我父亲。四个儿子都是不要命的赌棍,她没有向一个儿子泄露过她的秘密。这对他们,甚至对我,没有坏处,倒真有好处。我伯父伊凡·伊里奇伯爵当真告诉我一个故事。去世的恰普李茨基,就是那个输掉一百万,死的时候身无分文的人,年青的时候有一次他输了——我记得是输给佐林——大约三十万。他绝望了。我奶奶平日对年青人的胡闹一贯很严厉,这次不知怎么对恰普李茨基却发了慈悲。她告诉了他三张牌,要他一张接一张押下去,叫他发誓往后坚决洗手不干。恰普李茨基去找了赢家。他们坐下来就开赌。恰普李茨基第一张牌押了五万,赢了;又折了第二张、第三张,捞回本钱之后还有剩余……
可是,该睡觉了:已经六点只差一刻了。
确实,已经天亮了。年轻的赌徒们喝光自己杯子里的残酒就散了。
二
〃看起来,您倒更喜爱使女。〃
〃叫我有什么办法呢,太太?她们更加鲜嫩。〃①
交际场中的闲谈
××老伯爵夫人坐在自己化妆室的大镜前。三名丫鬟围着她。一个端着胭脂盒,一个拿着发针匣,第三个捧着一顶飘着火红绸带的高帽子。伯爵夫人对自己早已凋残的姿容本无可润色的了,但是,那风华正茂之时养成的习惯还不忍割舍,她还死板照搬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老摩登,因而化妆要花很长的时间,要细细考究,跟六十年前一模一样。窗前绣花架旁,坐着一位小姐,那是她的养女。
〃您好哇!奶奶,〃一个年轻军官走进来说,〃您好!丽莎!②奶奶,我来求您一件事。〃
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什么事,保尔?〃
〃请允许把我的一个朋友介绍给您,礼拜五的舞会上我带他来见您。〃
〃好!把他直接带到舞会上去,那时介绍给我吧!你昨晚去过××那里吗?〃
〃怎么没去!非常痛快。跳舞跳到早上五点。叶列茨卡娅多么漂亮啊!〃
〃唉!我的好人,她有什么好看的?她奶奶伯爵夫大达丽亚·彼得洛夫娜是她这个样子吗?……不过,说起来,她也该够老了呀!我是说伯爵夫人达丽亚·彼得洛夫娜。〃
〃说什么老了?〃托姆斯基漫不经心地说,〃她已经死了七年啦!〃
窗前那位小姐抬起头,向年青人暗暗示意。他自知失言了,因为对于老伯爵夫人必须讳言她同庚女友之死,所以他只得咬咬嘴唇。但是,伯爵夫人听了这个对于她还是新鲜的消息,倒也无动于衷。
〃她死了吗?〃她说,〃我可还不知道哩!想当年,我跟她一道进宫去,一同册封御前女史,而女皇陛下……〃
于是,伯爵夫人第一百次向孙儿讲述她那个宫廷掌故。
〃好了!保尔,〃她后来说,〃来!扶我站起来。丽莎!我的鼻烟壶哪里去了?〃
于是,伯爵夫人由丫鬟们拥簇着隐没到帷幔后面去了,在那厢完成其化妆的最后一道工序。托姆斯基跟那位小姐留在外面。
〃您想介绍谁呢?〃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低声问道。
〃纳鲁莫夫。您认识他吗?〃
〃不!他是军人还是文官?〃
〃军人。〃
〃是个工程兵吗?〃
〃不!是个骑兵。可您为什么以为他是工程兵呢?〃
小姐笑了笑,没有回答。
〃保尔!〃伯爵夫人在帷幔那边叫道,〃找一本什么新的小说给我看看,不过,请你别找当代的。〃
〃怎么样的呢,奶奶?〃
〃就是说,小说里头的主角不弑父母,没有落水淹死的人。
我最怕落沙鬼!〃
〃那样的小说如今可没有呀!您要不要俄国小说?〃
〃难道如今有了俄国小说吗?拿来,我的孩子,请你拿来看看!〃
〃再见了,奶奶!我有急事……再见!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为什么您以为纳鲁莫夫是个工程兵呢?〃
托姆斯基走出了化妆室。
剩下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一个人了。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瞧瞧窗外,街对过屋角后立刻显现出一个年轻军官。她脸蛋飞红,再动手干活,脑袋低垂,俯伏在绣布上。这时,伯爵夫人彻底打扮完毕,走了进来。
〃丽莎!〃她说,〃吩咐套车,咱们得去兜兜风了。〃
丽莎从刺绣架旁站起来,收起自己的活计。
〃你怎么啦?小娘子!你聋了吗?〃伯爵夫人喊叫道。〃快点去吩咐套车。〃
〃马上就去!〃小姐低声说,拔腿就往前厅里跑去。
一个仆人进来,受公爵巴维尔·亚历山大洛维奇之命呈交伯爵夫人一本书。
〃好,谢谢!〃伯爵夫人说,〃丽莎!丽莎!跑到哪儿去了?〃
〃我在穿衣。〃
〃别急,小娘子!坐这儿。打开第一卷,读给我听……〃
小姐拿起书,读了几行。
〃声音大点!〃伯爵夫人说,〃你怎么啦?我的小娘子!怎么,嗓子睡哑了?……等一等,把凳子移过来,近一点……得了!〃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读了两页。伯爵夫人打了个呵欠。
〃丢掉这本书,〃她说,〃真是胡扯淡!把它还给巴维尔公爵,向他表示感谢……马车怎么样了?〃
〃马车准备好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向窗外望了一眼,回答说。
〃你怎么还没穿好衣裳?〃伯爵夫人说,〃老是要等你!这真使人受不了,小娘子!〃
丽莎又跑回自己房间。还没过两分钟,老太太又使劲摇铃。三个丫鬟同时从一道门跑进来,而一名男仆从另一张门跑进来。
〃叫你们,干吗不答应?〃伯爵夫人对他们说,〃快告诉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我在等她。〃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穿一件睡衣、戴顶帽子赶进房间。
〃你到底来了,小娘子!〃伯爵夫人说,〃看你这一身打扮!干吗这样?……勾引谁呢?……可外面又是怎样的天气?——好象刮风了。〃
〃根本没刮风,夫人!天气很好。〃男仆回答。
〃你们老是信口雌黄!打开通风小窗。有风,就是有风!吹得好冷!卸下马车!丽莎,我们不去兜风了,不必穿衣打扮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心里想。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确实是个最不幸的生灵。但丁说过,别人的面包是苦的,别人屋檐下的台阶是难以攀登的,又有谁能知道显赫的老太婆的贫穷的养女寄人篱下的生活的酸辛呢?××伯爵夫人,当然,心肠并不狠,但是,她脾气又怪又坏,正如社交界娇生惯养的女人那样;又吝啬又冷酷,心目中只有她自己,毫不体恤别人,正如只知缅怀往昔而对现在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老朽那样。她参与上流社会一切礼尚往来,舞会一概到场,在那儿枯坐一角,老脸皮上胭脂涂得通红,一身老派摩登打扮,好一似舞厅内一个丑陋不堪而又必不可少的装饰品一般。进来的宾客,仿佛完成一个法定的程序,一律走到她面前,毕恭毕敬地一鞠躬,然后走开,再也不理她了。在自己的家里,她接待全城的人,保持严格的礼数,但她又认不出其中任何一个人。她的仆役有一大堆,闲来无事,在她的前厅和厢房里闷坐,一个个养得脑满肠肥,他们想要干啥就干啥,能偷就偷,能扒就扒,一个劲掏空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而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却是家里的苦役犯,她筛茶,多放了一小块糖就横遭指责;她要朗读一本本长篇小说,作者有笔误,惟她是问;她要陪伴老太婆坐车兜风,天气不好,道路不平,全归她负责。答应给她薪水,但从来不付清;而同时却要求她穿戴得跟大家一样,即是说,跟极少数阔女人一样。在交际场中,她扮演的角色实在是再可怜不过了。大家全都认识她,但没有一个人把她放在眼里;舞会上,只有当缺少舞伴的时候,才有人找她跳舞;而女士们如果需得到化妆室去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饰,那么,每一回总得挽着她的胳膊同行。她是有自尊心的,深感自己地位的卑贱,环顾四周——急不可耐地期待着一位能搭救她脱离苦海的男子汉。但是,那一帮年轻浪子,逢场作戏追逐虚荣时,一个个算盘都打得很精,对她不屑一顾,虽然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比起那帮他们趋之若鹜的厚颜无耻和冷若冰霜的姑娘们来,真要可爱一百倍。有多少回,她偷偷离开沉闷和豪华的客厅,钻进自己寒伧的小房间里去痛哭,那儿,有一扇糊上花纸的小屏风,一口小箱子,一面小镜子,一张上了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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