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
〃就这些了。〃局长回答,把纸张折叠好。
〃祝贺你,局长先生!好一张说明书!照着这张说明书去找,杜布洛夫斯基包管你不难抓到。谁人不是中等身材,哪个不是黄头发、直鼻梁、灰眼睛?我敢打赌,你跟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促膝谈心一连三个钟头,包你也猜不透你跟谁坐在一起。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这帮官老爷,脑袋瓜真顶用!〃
局长老老实实收起纸条塞进衣兜里,他有苦难言,于是赶忙大嚼鹅脯烧白菜。这时间,仆役给每位客人杯子里筛酒,业已酒过数巡。拔出瓶塞,咝咝作响,好些瓶高加索和齐姆良葡萄酒已经喝光,都以为喝了大名顶顶的香槟。一张张面皮泛红了,谈话声变得更响亮、更快活、更加语无伦次。
〃不!〃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又开腔了,〃咱们再也找不到象已故的塔拉斯·亚历克谢耶维奇那样的局长了!他胆大心细,是个精灵鬼。可惜呀!这么一条好汉竟然烧死了。不然,半个土匪也休想逃掉。他会一扫光,连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也难逃法网。从他手里拿钱,塔拉斯·亚历克谢耶维奇拿是会拿的,但照样要抓。他平生行事,向来就是这个作风。没有办法,看起来,非得我亲自出马不可了,我得带领我一帮家丁去把那伙强盗捉拿归案。首先我得派二十条汉子去捣毁森林里强盗的老巢。我的人一个个胆大剽悍,每个人可以对付一头狗熊,见了土匪决不会后退一步。〃
〃您那头狗熊还好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安东·帕夫努季奇说,一提起狗熊,他便想起那毛茸茸的老相识,记起了拿他当成作弄对象的几回恶作剧。
〃我的狗熊米沙升天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它壮烈牺牲了,死在它敌人的手里。看!那一位就是打死米沙的英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指一指杰福什,〃请你感谢我这位法国人吧!他替你报了仇……恕我直说,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安东·帕夫努季奇说,抬手搔头皮,〃当然记得。这么说,米沙去世了。可惜呀!真可惜!多么逗人怜爱的家伙,多么机灵的淘气鬼!这么好的狗熊再也找不到了。不过,干吗法国先生要打死它呢?〃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意洋洋,开口讲述法国人的功勋,因为他具有一种炫耀他身旁的一切的令人羡慕的才能。宾客全神贯注地听着狗熊之死的故事,吃惊地望着杰福什,而法国佬却并不知道别人在谈论他的勇敢行为。他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并向自己的顽皮学生上道德教育课。
午宴拖了三个钟头,终于宣告结束。主人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大家便跟着起立,随即去客厅。那里有咖啡、纸牌,以及在餐厅里美美地开了个头而仍需贯彻到底的酒宴在召引他们。第十章
将近晚上七点钟,有几个客人想走。但酒酣耳热的主人却下令关上大门并且宣布,不到明日早上,一个人也休想离开。马上奏起音乐,通大厅的门洞开,舞会开始。主人和他的亲信坐在角落里,一杯复一杯地喝酒,观赏着年青人寻欢作乐。老太婆在玩纸牌。象一切没有驻扎枪骑兵的地方一样,男舞伴总比女士要少,因而凡是初通此道的男人都被搜罗上阵。法国教师在这伙男人中间,可谓出类拔萃。他跳得比谁都多。小姐们全都爱找他,发觉伴他跳华尔兹舞非常轻松自如。他跟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伴舞了好几轮,小姐们心存讽刺,注视着他俩。终于,快到半夜了,疲倦的主人中止了跳舞会,下令晚宴开上来,他自己却睡觉去了。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不在场了,大伙儿感到更加自由,更加来劲。男舞伴斗胆坐在女士身旁。小姐们则露齿欢笑,跟邻坐窃窃私语;太太们则隔着桌子跟对面的人大声谈笑。男人则开怀畅饮,高谈阔论,大打哈哈——一言以蔽之曰:晚宴妙不可言,给每个人留下了许多愉快的记忆。
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这共同的欢乐:安东·帕夫努季奇坐在那里,愁眉不展,一声不吭,懒洋洋地喝酒,显得心事重重。关于强盗的谈论把他的头脑搅乱了。往下我们就会知道,害怕强盗,他不无充分理由。
安东·帕夫努季奇呼吁上帝为他作证,说他那红匣子是空的,他并非撒谎,也没犯罪。那匣子确实空了,里面装的钱都转移到了一只皮包里,而皮包却放在胸前贴肉衬衣下面。他本来对一切都不放心,怀有没完没了的恐惧,采取这个防患于未然的措施以后,他心里才踏实点儿。可今晚他被迫要在别人家里过夜了,他生怕把他弄到一间偏僻的房间里一个人去睡,那儿就很可能溜进小偷,因此,他一双眼睛溜来溜去,想找个牢靠的同伴,终于选定了杰福什。法国人孔武有力的体魄,跟狗熊搏斗时所表现出来的出奇的勇敢(一想那头狗熊,可怜的安东·帕夫努季卡就不禁心惊肉跳),这就决定了他选定那个法国人。当大家从餐桌边站起来的时候,安东·帕夫努季奇走到年轻的法国人跟前转来转去,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终于向他表达自己的意图。
〃喂!喂!先生,我想到您的房间里住一晚,行不行?因为您要知道……〃
〃有何吩咐?〃①杰福什问道,彬彬有礼地一鞠躬。
〃真糟糕!你先生还没有学会俄国话。热——维,穆阿,谢——鸟——库舍②,懂不懂?〃
〃请赏光,阁下,请您作相应的安排。〃③杰福什回答。
安东·帕夫努季卡对自己的法语知识非常得意,马上去安排。
①原文为法文。
②俄国化的法文:〃我想睡在您的房间里〃。
③原文为法文。
宾客互道晚安,每人各自去指定的房间。安东·帕夫努季奇跟着教师去厢房。夜很黑。杰福什提着灯笼引路,后面跟着安东·帕夫努季奇,他走起路来劲头很足,时不时伸手捏一捏藏在胸口的那个皮包,为的是证实一下,钱是不是还在里面没有跑掉。
进了厢房,教师点燃蜡烛,两人动手脱衣。这时,安东·帕夫努季奇在房里各处走走,检查门锁和窗户,检查的结果并不见佳,他只得摇头。房门只有一根闩,窗户没有两层框。他本打算向杰福什发发牢骚,但他的法语知识实在有限,难以作出如此复杂的解释——法国佬会听不懂,因此,安东·帕夫努季奇只得作罢,把牢骚往肚里憋。两张床并排相对,两人躺下,教师熄了蜡烛。
〃普鲁苦阿…乌…土…舍,普鲁苦阿…乌…土舍。〃①安东·帕夫努季奇大声说,他生搬硬套,按法语变位法来套用〃熄灭〃这个俄语动词。〃黑暗中我不能多尔米尔②。〃杰福什听不懂他的喊叫,便道了一声晚安。
〃杀千刀的邪教徒!〃斯庇琴嘟嘟囔囔口吐怨言,一面搂紧被子,〃他熄掉蜡烛干吗?对他也没好处。不点灯,我睡不着。喂!先生!先生!〃他又说:〃热…维——阿维克…乌…巴尔勒。〃③但法国人没答腔,立刻打呼噜了。
①俄国化的法语:〃你干吗熄灯?你干吗熄灯?〃。
②俄国化的法语:〃睡觉〃。
③俄国化的法语:〃我要跟你说话〃。
〃这法国鬼子打鼾了,〃安东·帕夫努季奇暗自思忖,〃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一不小心,小偷就从打开的门溜进来,或者从窗口爬进来。可这个骗子,连大炮也轰他不醒。〃——他再叫道:〃喂!先生!先生!这家伙见鬼去!〃
安东·帕夫努季奇闭嘴了。他疲倦了,再加上酒的后劲足,渐渐冲淡了担惊受怕的心理,他开始打瞌睡了,接着便沉沉入睡。
懵懵懂懂,他仿佛觉得好生古怪。似乎在作梦,有个人悄悄地扯他衬衣的领口。安东·帕夫努季奇睁开眼睛,晨光曦微,但见杰福什站在面前。法国佬一手紧握手枪,一手解开他珍藏的钱包。安东·帕夫努季奇吓得魂不附体。
〃凯希…凯…谢,默肖,凯希…凯…谢。〃①他说,嗓门直抖。
①俄国化的法语:〃干吗?先生!这是干吗?〃。
〃轻点,不准叫!〃教师这一回说纯粹的俄国话,〃不准叫!不然,你就完蛋。我是杜布罗夫斯基。〃
第十一章
现在,敬请读者允许我解释一下,这部小说适才描述的情节之前还有一些情况,我还没来得及交代清楚。
在我们业已提到过的那个驿站的站长室内,有位旅客坐在角落里,看他那老实可怜和耐性十足的样子,不难断定他是个平民或者是个外国人,就是说,是个在驿站上没有发言权的角色。他的马车停在院子里,等待给车轱辘轴上油。放在车上的一口小箱子,足以证明他囊中羞涩。这位旅客没有要茶,也没要咖啡,但只凝望窗外,不住吹口哨,弄得坐在隔壁的站长太太心烦。
〃上帝派来一个爱吹口哨的家伙,〃她低声说,〃看他吹的!
这该死的邪教徒,见鬼去才好!〃
〃怎么?〃站长说,〃有什么了不起!让他去吹好了。〃
〃有什么了不起?〃生气的太太顶嘴道,〃你不知道吹口哨不是好兆头吗?〃
〃什么兆头不兆头?口哨不会把钱吹跑。唉!帕霍莫夫娜!
吹也好,不吹也好,反正咱们家要钱没钱。〃
〃你就打发他快点滚蛋吧,西多雷奇!把他扣在这儿干吗?
给他马,让他快滚。〃
〃那可得等一等,帕霍莫夫娜!马厩里只剩九匹马了,另外三匹要歇口气。保不定会有贵人路过。我可不愿意为了一个法国佬拿自己脖子去开玩笑。听!说到就到。马车的声音。
哎呀!跑得好快。莫不是来了个将军?〃
一辆轻便弹簧马车停住在台阶下。侍仆跳下车台,打开门,一位身披军大衣、头戴白制帽的年轻人下了车,走到站长跟前。侍仆尾随在后,手提一口小箱子,把它搁在窗台上。
〃给我弄几匹马。〃军官说,命令的口吻。
〃马上就有,〃站长回答,〃请拿出驿马使用证。〃
〃我没有驿马使用证。我不走大道……难道你不认得我吗?〃
站长慌了,赶忙去催车夫。年青人在房里来回踱步,走进隔壁,悄悄问站长太太:那坐着的旅客是什么人?〃天晓得!〃站长太太回答,〃一个法国佬。他坐在这儿等马足有五个钟头了,不停地吹口哨,讨厌鬼!〃
年青人便用法语跟那旅客交谈。
〃请问,您上哪儿去?〃他问。
〃去附近这个城市,〃法国人回答,〃从那儿再去一个地主家里。他托人聘请我当家庭教师。我本想今日该到任了,但站长先生却另有打算。在这个国家要弄到马匹可真难呀!军官先生!〃
〃您到本地哪一位地主家去教书呢?〃军官问。
〃去特罗耶古洛夫先生家。〃法国人回答。
〃特罗耶古洛夫?这个特罗耶古洛夫是个什么人?〃
〃是的,军官先生……①关于他,我很少听到说好话。人家告诉我,他是个盛气凌人、胡作非为的大老爷,对待手下人非常残酷,以致谁也跟他合不来,大家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发抖,对家庭教师也蛮不讲理,已经把两位老师打得半死。〃
①原文为法文。
〃那还了得!可你还愿意到这个怪物家里去教书吗?〃
〃没得法子呀!军官先生!他给的薪水不少,三千卢布一年,食宿在外。也许,我比前任两位先生运气要好些。我上有老母,我得把薪金的一半寄给她维持生活,其余的得积起来,过了五年,就是一笔小小的资本,足够我往后过独立生活了。到了那时,说声再见,我就回巴黎买卖去了。〃
〃特罗耶古洛夫家里有人认识您吗?〃军官问。
〃没有。〃教师回答,〃他是经过他的一位朋友的引荐从莫斯科聘请我的,而他那个朋友家的厨师是我的同乡,这个同乡介绍了我。不瞒你说,我本不想当教师,倒是想去做个糕点师傅,但人家告诉我,在贵国当教师吃香……〃
军官想了想。
〃请听我说,〃军官打断他的话,说道,〃假如有人给您一万现款,让他顶替你这个职位,而你马上回巴黎,您干不干?〃
法国人望着军官,惊惑不解,笑一笑,摇摇头。
〃马备好了!〃站长走进来说,侍仆也同样说。
〃就去!〃军官回答,〃你们出去,等我一会儿。〃——站长和侍仆出去了。——我不是跟您开玩笑,〃他接下去用法国话说:〃一万卢布我可以就给你,只需一个交换条件:你马上离开和交出证明文件。〃说这话的时候,他打开小箱子,取出几沓钞票。
法国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要我马上离开……交出证明文件?〃他惊诧地重复说,〃这就是我的文件……你是开玩笑吧?你要我的文件干吗?〃
〃那跟你毫不相干。我只问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法国人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青年军官递过去自己的文件。军官接了,立刻检查。
〃您的护照……好。介绍信,让我来看看。出生证,好得很。好,这是您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