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那儿酒席已经摆好。穆罗姆斯基把邻居款待得不能再殷勤了,提议他们在饭前去参观一下花园和养兽场,就带领他们沿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撒了细沙的道路走去。老别列斯托夫心下惋惜竟为了如此无益的癖好而花费的劳动和时间,但出于礼貌,他一字没提。他儿子既不赞同精打细算的地主的计较,也不同情自以为是的英国迷的虚华。他望眼欲穿,正等着主人的女儿出堂,他已经听说过不少有关她的情况,虽然,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他的心己另有所欢,但是,年轻的美人儿却永远有打动他的力量。
回到客厅,三人就座。两个老的便回忆往日的时光和自己服公务时的逸闻趣事,而亚历克赛却心里琢磨,莉莎出场后,他要扮演怎样的角色才算恰到好处。他觉得,冷漠的漫不经心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上策,这么一想,他就决心这么做了。门打开,他转过脸去,神态冷漠,目中无人,那种气派即使工于心计的情场女子看了也会不寒而栗。很可惜,进来的不是莉莎,而是老密斯冉克逊,她扑了粉,束了腰,低垂眼睛,微微屈膝行礼。这一来,亚历克赛姿态优美的军人亮相算是扑了个空。当他还没来得及抖擞精神以便再战之际,房门又打开,莉莎进来。大家起立。她父亲便给客人作介绍,但他突然发愣了,忙不迭咬咬嘴唇……莉莎,他的黑黑的莉莎,白粉一直擦到耳根,眉毛描得比冉克逊小姐还要黑;一头卷曲的假发,比她本人的头发颜色淡得多,蓬松高耸,就象路易十四头上戴的扑粉的假发;〃古怪式〃①的袖肩高耸,好一似庞巴杜夫人②的鲸骨箍撑的肥大裙子;腰肢束得绷紧,就象个字母x;而尚未典当的她母亲的所有钻石首饰全都派上用场,手指间、脖子边、耳垂下全都闪烁生辉。亚历克赛不可能认出这个可笑的光彩夺目的小姐就是他的阿库琳娜。他父亲走上前吻了她的手,他也不得已跟着过去,当他接融她的白嫩的纤细手指的时候,他感到她的手发抖。同时他也来得及观察她的小小的脚,那是故意摆弄出来,极尽娇羞之态,显得楚楚动人。这双脚倒是稍稍减轻了他对她其他妆束的厌恶。至于她雪白的皮肤和乌黑的眉毛,由于他心地单纯,看第一眼就实在未曾明察,往后也不曾怀疑。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记得自己的诺言,尽力不露出惊讶的神色。但他的女儿的恶作剧使他觉得实在有趣,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而硬绑绑的英国小姐倒笑不出来。她猜到了莉莎用的香粉和眉黛是从她抽屉里偷去的,因此,气得她粉白脸盘透出了红晕。她对年轻的顽皮姑娘愤然瞪了几眼。而那个捣蛋鬼却装着没有看见,打算以后再找个时间向她作详细的解释。
①原文为法文:〃古怪式〃。
②庞巴杜夫人(1721——1764)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
大家在餐桌旁入座。亚历克赛继续扮演漫不经心的沉思者的角色。莉莎忸怩作态,透过牙缝说话,娇滴滴象是唱小调,并且只说法国话。她父亲不时出神地望着她,不明白她搞的什么鬼名堂,但觉得这一切实在够味。英国小姐则气冲冲,一言不发。唯有伊凡·彼得洛维奇好似在家里一样:吃了两个人分量,喝了也不少,讲笑话讲得自己发笑,并且谈吐越来越亲切,不断打哈哈。
终于他们从餐桌边站起身,客人离去。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这时开怀大笑,抛出一大堆问题。
〃你怎么想到要捉弄他们呢?〃他问莉莎,〃你要知道,香粉对你倒正合适。我不懂女士们化妆的秘密,不过假如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也要擦粉的,当然不会擦得太多,淡淡的一层也就行了。〃
莉莎正为自己计谋的成功而心花怒放。她拥抱爸爸,保证考虑他的建议,然后跑去安抚发气的密斯冉克逊。那老小姐好不容易才给她打开房门并听她作解释。莉莎说,在陌生人面前,要她露出那么黑黑的皮肤,实在是蛮不好意思,而她又不敢请求冉克逊小姐……但她深信,小姐心肠好,一定会原谅她的……冉克逊小姐气消了,吻了吻莉莎,为了表示和解,送了她一小盒英国香粉。莉莎欣然接受,感激不尽。
读者猜想得到,第二天早晨莉莎不会耽误林子里的幽会。
〃少爷!你昨天去过我们东家屋里吧?〃她立即问亚历克赛,〃你觉得我们的小姐怎么样?〃
西历克赛回答说,他没留神。
〃多可惜?〃莉莎说。
〃为什么可惜?〃亚历克赛问。
〃因为我想问你,别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他们说什么?〃
〃说什么我很象小姐,真的吗?〃
〃乱弹琴!她跟你一比,简直是个丑八怪。〃
〃哎哟,少爷!你这么说真罪过!我们的小姐白白净净,穿得好漂亮呵!我哪里能够跟她比呢?〃
亚历克赛对她发誓,说她比所有白嫩的小姐都好看,为了使她完全放心,她便绘声绘影历数她小姐滑稽可笑之处,弄得莉莎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过嘛,〃她叹口气说,〃就算小姐有些可笑吧,可我跟她一比,终归是个不识字的傻丫头。〃
〃嗯!〃亚历克赛说,〃这倒不必犯愁!你要愿意,我马上教你认字。〃
〃这话当真?〃莉莎说,〃真的来试试看,好吗?〃
〃来吧!亲爱的!咱们就开始。〃
他俩坐下来。亚历克赛从兜里掏出一枝铅笔和一个小本本,阿库琳娜学字母,速度非常快。亚历克赛不能不为她的理解力感到惊讶。第二天早上她就已经想要动手试着写字了,起初铅笔不听她使唤,但过了几分钟,她描划的字就相当工整了。
〃简直是奇迹!〃亚历克赛说,〃我的教学法真比伦康斯特教学法①还要快。〃
上到第三课,阿库琳娜真的能够按音节勉强读出《贵族之女娜塔丽亚》②了,并且还不停地谈出心得体会来。亚历克赛着实惊叹不已。而整整一张纸,涂抹得密密麻麻,那是她从这本小说里摘录的好句子。
①伦康斯特(1771年——1838年)英国教育家,他的教学主张互教互学。
②俄国作家卡拉姆辛(1766——1828)的小说。
过了一个礼拜,他们便开始通信。邮局设在一个老橡树的洞里。纳斯嘉暗中当邮差。亚历克赛往那儿寄出粗大字体写成的信,又从那儿收到自己恋人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在普通蓝色纸张上的信。阿库琳娜显然在学习优美的文体,她的智力也显著地在发展和形成。
与此同时,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列斯托夫跟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之间的交情越来越巩固,很快便发展成为友谊,这事自有其原因。穆罗姆斯基不时设想,在伊凡·彼得洛维奇死后,他的所有产业将转到亚历克赛·伊凡洛维奇手里,到那时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将是本省最有钱的地主之一,而他又没有任何理由不跟莉莎结婚。至于老别列斯托夫,从他那方面说,虽则他在邻居身上也曾看出有点行为乖张(或者用他的话说,叫英国式的糊涂),但并不否认他有许多显著的长处,例如,罕见的随机应变的能力,而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又是有权有势有名的普龙斯基伯爵的近亲,伯爵对亚历克赛的前程可能大有好处,而穆罗姆斯基(伊凡·彼得洛维奇这样想)大概也高兴借此有利可图的联姻机会把女儿嫁出去。开初两个老头子都在肚子里各打各的算盘,后来互相交换意见,一拍即合,于是约好按程序完成此事,各人从各自的方面立即着手促其实现。穆罗姆斯基面前有一道难题:劝说他的蓓西尽快跟亚历克赛混熟,而自从那次可堪纪念的午餐以后,她还没有见过他一面哩!看起来,他两人彼此并不太感兴趣,至少亚历克赛没有再到普里鲁琴诺村来过。而每当伊凡·彼得洛维奇赏光前来拜访的时候,莉莎便照例躲进自己闺房去了。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想:〃不过,倘若亚历克赛每天来我这儿,那么,蓓西将理当爱上他的。天下事,都在情理之中。时间会安排一切。〃
伊凡·彼得洛维奇却很少为自己的意图能否成功而担心。当天晚上,他就把儿子叫到书房,他抽着烟斗,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阿略沙!你怎么好久不提要去服军役了呢?
或者骠骑兵军服已经不那么吸引你了吧……〃
〃不,爸爸!〃亚历克赛恭恭敬敬地回答,〃我看到,你不大喜欢我参加骠骑兵,而服从你就是我的天职。〃
〃好!〃伊凡·彼得洛维奇说,〃我看你倒是个听话的儿子,这使我宽心。我不想挟制你,我不强迫你目前就去……担任文官职务,目前我要让你成亲。〃
〃跟谁结婚呢,爸爸?〃惊慌的儿子问。
〃跟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穆罗姆斯卡娅结婚,〃
伊凡·彼得洛维奇回答,〃姑娘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爸爸!我还没考虑结婚。〃
〃你没考虑,我替你考虑了,反复考虑了。〃
〃那是您的事,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莉莎·穆罗姆斯卡娅。〃
〃以后会喜欢的。习惯忍耐,相亲相爱。〃
〃我觉得我不能成全她的幸福。〃
〃她的幸福用不着你担忧。怎么?你这就叫尊重父亲的意志?好家伙!〃
〃随你怎么办,反正我不想结婚,也决不结婚。〃
〃你得结婚!不然,我要诅咒你,上帝作证!我要把家产卖光,荡光,不给你留下一文钱。我限你考虑三天,这以前,看你胆敢在我跟前露脸!〃
亚历克赛心里明白,倘使父亲脑袋瓜里起了某个念头,那么,照塔拉斯·斯柯季宁①的说法,就是用钉子也挖不掉。但是,亚历克赛脾气象父亲,要说服他也难办到。他回到自己房里,开动脑筋思考问题:关于父亲的权限,关于莎莉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关于父亲要使他变成叫化子的并非儿戏之辞,最后想到了阿库琳娜。他第一次看得清清楚楚:他真正火热地爱上了她。跟农家姑娘结婚,靠自己劳动过活——这个浪漫主义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产生了,这个决定性的行动他越是考虑周详,便越是发觉它入情入理。森林中的幽会由于季节多雨而中断了一段时间。他便给阿库琳娜写了一封信,字体极其清晰,语言热情奔放,向她宣布那威胁他们的危险,同时向她求婚。他当即把信投到树洞里,然后回家睡觉,心地坦然。
①冯维辛的喜剧《绔裤少年》中的一个人物。
第二天,主意已定的亚历克赛一大早便去穆罗姆斯基家,想要跟他开诚布公谈谈。他希望说服那位老人宽容并把他拉到自己方面来。
〃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在家吗?〃他问道,把马勒住停在普里鲁琴诺村宅第台阶下。
〃不在家,〃仆人回话,〃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一清早就出去了。〃
〃真不凑巧!〃亚历克赛心里想,〃至少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在家吧?〃
〃她在家,大人!〃
亚历克赛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交给仆人,不经通报便进去了。〃一下子就解决,〃他想,走向客厅,〃我要跟她本人解释。〃
他闯进客厅……愣住了!莉莎……不!是阿库琳娜,心爱的黑丫头阿库琳娜,她没穿长马甲,倒穿了一件雪白的晨衣,坐在窗前正在读他的信。她那样专注,连他走进来也没听见。亚历克赛快活得大叫起来。莉莎一惊,抬起头,惊叫一声便要跑。他扑过去一把抓住她。
〃阿库琳娜!阿库琳娜!〃
莉莎使劲想挣脱……〃放开我!先生!你发疯了?①〃
①原文为法文。
〃阿库琳娜!我的朋友阿库琳娜〃他连连说,吻她的手。
老密斯冉克逊在一旁观看这一幕,她不晓得要如何设想才妙。恰好这时房门推开,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进来。
〃啊哈!〃穆罗姆斯基说,〃看起来,你们的事情完全弄好了……〃
请读者恕我不再多费笔墨来描写结局了吧!
戈琉辛诺村源流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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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如果赐我以读者,那么,他们很可能将出于好奇心想要知道,我是以怎样的方式下定决心来写这部戈琉辛诺村源流考的。为达此目的,我必须事先描述某些细节。
1801年4月1日,我出生于戈琉辛诺村,父母都是正派高尚的人。在我村教堂执事那里我接受了发蒙教育。那位可敬的先生使我得益非浅,日后在我身上发展了的对读书的爱好以及总而言之对文墨工夫的志趣都多亏了他。我的进步虽然缓慢,但却扎实,因而在我出世后的第十个年头我已经通晓了至今仍留在我头脑里的一切东西。我的头脑生来就虚弱,并且由于同样虚弱的身子骨的原因,不容许我更多地增加头脑的负担。
文学家的美名对我来说是最可羡慕的。我的双亲虽是最可敬佩的人,但为人朴实,所受的教育是老派的,从不读一句书,全家除了给我买来的《识字课本》、皇历以及《最新尺牍大全》之外,其他的书籍一概没有。阅读《尺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