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浓阴匝地。突然,蹦出一条漂亮的猎狗,向她狂吠。莉莎吓坏了,叫了起来。这时有人嚷一声:
〃别动!斯波迦!到这儿来……〃①灌木丛后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猎人。〃别怕!亲爱的!〃他向莉莎说,〃我的狗不咬人。〃
①原文为法文。
莉莎已经从惊慌中清醒过来,便立即见机行事。
〃不!少爷!〃她说,假装又害怕又害臊,〃我害怕!您瞧它那副凶相,又要扑过来了!〃
亚历克赛(读者已经认出是他了)这时对年轻的农家姑娘用心上下打量一番。
〃你真害怕,那我就送你走。〃他对她说,〃请允许我挨着你走,行吗?〃
〃谁说不行?〃莉莎回答,〃随你怎么走,反正路是公共的。〃
〃你从哪儿来?〃
〃从普里鲁琴诺村来。我是铁匹华西里的女儿,来采蘑菇。〃(莉莎提着一只绳子吊的小篮子。)〃少爷!你可是杜吉诺沃村的,是吗?〃
〃一点也不错。〃亚历克赛回答,〃我是少爷的跟班。〃
亚历克赛想把他们的关系拉到平等的地位。可是,莉莎望着他笑了起来。
〃你撒谎,〃她说,〃别把我当傻瓜。看得出来,你就是少爷。〃
〃你根据什么这样想?〃
〃根据一切方面。〃
〃怎见得?〃
〃连少爷跟仆人还分辨不出来吗?穿得也不一样,说话也不一样,连叫狗也不用我们的语言。〃
亚历克赛越来越喜欢莉莎了。他跟好看的农家姑娘们厮混惯了,他想来拥抱她,但莉莎从他身旁一跳就躲闪开了,立刻做出庄重冷淡的模样。这一来,虽然把亚历克赛逗乐了,但却止住了他进一步动手动脚的企图。
〃如果您想要咱们日后做朋友,〃她郑重其事地说,〃那么,请您放老实点。〃
〃是谁教你这么伶牙俐齿的?〃亚历克赛哈哈大笑,〃莫不是我的朋友、你小姐的侍女纳斯琴嘉教你的吗?文化却原来是这么传播的!〃
莉莎觉得,她已经超过了她应扮演的角色,便立即改过来。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她说,〃难道我从来没有去过老爷的宅子吗?你别吃惊:我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听过。不过嘛!〃她接着说:〃尽跟你唠叨,忘了采蘑菇了。好了!少爷,你走那边,我走这边,请你原谅……〃
莉莎想走开去,亚历克赛抓住她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小心肝?〃
〃我叫阿库琳娜,〃莉莎回答,手指头使劲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放我走,少爷!我该回家了。〃
〃哦?我的好朋友阿库琳娜!我一定要去找你爸爸铁匠华西里,到你家去做客。〃
〃你怎么啦?〃莉莎慌忙挡驾,〃别去!看在基督的分上,千万别去!万一家里知道了我一个人在林子里跟你少爷说过话,那我就会遭殃了!我父亲铁匠华西里不把我打死才怪!〃
〃可我一定得跟你再见面。〃
〃好吧!我抽空再来采蘑菇。〃
〃什么时候?〃
〃明天也行。〃
〃亲爱的阿库琳娜,我真想吻你一下,可我不敢。那么明天,就在这个时候,是不是?〃
〃是,是。〃
〃你该不会骗我吧?〃
〃不会的。〃
〃那你发个誓。〃
〃好吧!我凭神圣的礼拜五发誓,我一定来。〃
一对年轻人分手了。莉莎走出林子,穿过田野,溜进花园,慌慌张张跑进了牲口棚,纳斯嘉正在那儿等她。在那里,她换了衣裳,漫不经心地回答那性急的使女的问题,随后便到客厅去了。客厅里餐桌已经摆好,早餐已经开上来了。密斯冉克逊扑过了粉,腰束得象只高脚杯,正拿刀子把夹肉面包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父亲表扬女儿起得早散步好。
〃没有什么比天亮就起床更有益于健康的事情了。〃他说。
接着他便举出几个长寿的例子,那是从英国杂志上读来的。他说,凡是活了一百岁的人都不喝酒并且无论冬夏一天亮就起床。莉莎没有听他说。她思想开了小差,想起了今晨相会的一切情景,想起阿库琳娜跟年轻猎人的整个谈话过程,良心开始折磨她了。她徒然想说服自己:他们的谈话并非有失体统,这次顽皮行为决不会带来任何恶果,可是良心胜过理智,冒出来说话了。她答应明天再去,这件事尤其使她心里不安。她本可以完全不信守自己庄严的誓言。不过,亚历克赛如果等她不到,会到村子里来找铁匠华西里的女儿——那个真正的阿库琳娜,胖乎乎的麻子姑娘,那样一来,就会识破她轻浮的诡计。想到这里,莉莎害怕了,她只得下决心,明天早上再扮阿库琳娜到林子里去。
从亚历克赛方面看,他真如获至宝,整日价想着那新相识的姑娘,夜里睡了,那个黑黑的美人儿的倩影也追随在他的左右。天刚亮,他就穿好了衣服。来不及给猎枪上好子弹,他就到了田野上,身旁跟着那只忠实的斯波迦,随后便飞跑到了约定的地点。他急不可耐地等了她半个钟头左右。终于,灌木丛中有蓝色的长马甲一闪,他看见了,拔腿就朝阿库琳娜奔过去。她微微一笑,以回报他感激的狂喜。但亚历克赛当即看出她脸上忧愁与不安的迹象。他想知道原因。莉莎承认,她以为她的行为是轻浮的,她后悔了,今天她不想失信,而这次相会是最后一次了,她请求他断绝这种对他们绝无任何好处的往来。这一切,当然是用农民的土话说出来的。但那思想感情,对于一个农家姑娘,实在是太不平凡了,使得亚历克赛大吃一惊。他鼓动如簧巧舌,一心想使阿库琳娜回心转意,说她的愿望是无可指责的,答应她永不让她因他而后悔,保证一切都服从她,千万请求她不要剥夺他的唯一的快乐:单独会见她,退一步说,即使隔天一次,一周两次,也罢。他说这话,着实动了真情,这时他确实爱上她了。莉莎听他说,不吭声。
〃答应我一句话,〃她终于开口说了,〃你可得永远不到村里去找我,或者去打听我。除了我指定的时间外答应我不找其他机会跟我见面。〃
亚历克赛用神圣的礼拜五发誓,但她笑着止住他。
〃我不要你发誓,〃莉莎说,〃你答应一句话就够了。〃
这以后他们便友好地交谈,一边在森林里漫步,最后莉莎说:时候到了,他们才分手。亚历克赛一个人留下来,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姑娘只见面两次就拥有了操纵他的力量。跟阿库琳娜的交往对他来说具体一种新奇的魔力,虽然这个古怪的乡下姑娘的指示他感到是个重负,但他脑子里从没闪现过不履行诺言的想法。亚历克赛虽然手上戴了迷信的戒指,虽然跟人有过秘密通信,虽然有过阴郁的绝望情绪,但他实际上倒是个热心肠的好青年,有一颗纯洁的、能感受纯贞喜悦的心。
倘若放纵我的笔听它写下去,那我一定要不厌其详地描绘一对年轻人如何相会,他俩互相倾慕之情和信赖之感如何与日俱增,他们做了些什么事,谈了什么话,等等;可是我心里明白,我的大多数读者绝不会分享我的这一番乐趣。一般说来,那类不厌其烦的描绘难免甜得腻人。因此,我就从略了。要言不烦,只说两个月还不到,我的亚历克赛就已经爱得神魂颠倒了,而莉莎也不亚于他,只是比他沉静点儿罢了。他俩只贪图眼前的快活,很少考虑将来。
从此永不分离的念头在他俩脑子里出现得够频繁了,但他们从不互相说破。理由很显然:亚历克赛不论如何钟情于可爱的阿库琳娜,但他总不会忘记自己跟这贫家闺女之间存在的距离;而莉莎呢,她看到两家父亲之间存在的宿怨,不敢指望他们有朝一日能够和解。此外,她的自尊心还暗中支使她存着模糊的浪漫的希望,但愿见到杜吉洛沃村的少东家跪在普里鲁琴诺村铁匠女儿的脚底下。突然,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差点把他俩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一个晴朗寒冷的早晨(我们俄国的秋天这种日子很多),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列斯托夫骑马出门去溜达,在这种场合他总是带着三条猎狗、一名马伕和几个手执响板的小厮。正当此时,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也受到好天气的诱惑,吩咐套上那匹秃尾的牝马,骑上它在自己英国化的田野上驰骋。跑到森林边,他看到自己的邻人身穿狐皮里子的高加索外套,高傲地骑在马上,那人正等着打兔子,小厮们大喊大叫,敲打响板,把野兔从灌木丛中轰出来。如果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能预见到这个不期而遇的情况,那他肯定会掉转马头走另一条道。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正碰上了别列斯托夫,发觉自己跟对方相距不过手枪射程那么远了。毫无办法。穆罗姆斯基本是个有教养的欧洲人,他骑马走近自己的宿仇跟前,彬彬有礼地向他表示欢迎。别列斯托夫回礼,同样热忱,仿佛被拴上链子的一头狗熊按照驯兽人的命令向先生们行礼一样。
正在这时,一只兔子从林子里蹦出来,在田里飞跑。别列斯托夫和马伕放开嗓门大叫,放出几条狗,自己则骑马全速跟踪追击。穆罗姆斯基的马从来没有上过猎场,受惊了,便狂奔起来。穆罗姆斯基平日吹嘘自己是个了不起的骑手,这时放马奔驰,私下着实高兴能借此机会摆脱掉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对手。但他的坐骑没有发觉前头有一条深沟,陡然猛拐到一边去,穆罗姆斯基坐不稳了。他被摔下来,重重地跌倒在冰冻的地上,他只得躺着,痛骂那该死的秃尾巴畜牲。那畜牲感到身上没有了骑手,清醒过来,立刻站住。伊凡·彼得洛维奇骑马跑到他跟前,问他摔伤了没有。与此同时,马伕抓住笼头牵来了那匹闯祸的马。他扶着穆罗姆斯基跨上鞍子,而别列斯托夫则请他到自己家里去。穆罗姆斯基不能拒绝,因为他觉得自己欠了人家的情。这样一来,别列斯托夫便得胜回朝了,打了一只兔子,又抓来受了伤、几乎变成阶下囚的敌人。
两位邻居一面用早餐,一面非常友好地谈话。穆罗姆斯基请别列斯托夫借一辆马车给他,因为他承认,摔了一下,他已经不便骑马了。别列斯托夫送客一直到台阶下,而穆罗姆斯基邀请他明日一定去普里鲁琴诺村吃顿午饭(跟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一道),要对方答应以后才肯离开。这一来,根深蒂固的宿怨似乎由于秃尾牝马的一惊而烟消云散了。
莉莎跑出来迎接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她惊讶地说,〃为什么您脚跛了?
您的马在哪儿?这辆马车是谁家的?〃
〃看你猜得着!我亲爱的〃。①格里高里·但凡诺维奇回答,然后把所发生的事情一一对她讲了。
①原文为英文。
莉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等她醒悟过来,他就宣布:别列斯托夫父子明天要来吃午饭。
〃您说什么?〃她说,脸色刷白,〃别列斯托夫父子!明天到我家吃饭?不,爸爸!随您怎么办,反正我不露面。〃
〃怎么?你疯了,〃父亲不以为然,〃从什么时候起你居然这么害臊,也许,莫非你对他们当真抱着世代的深仇大恨吗?你可真象个浪漫小说里的女英雄啦!得了!别淘气了……〃
〃不行,爸爸!您就是把世上任何好东西给我,把许多珍珠宝贝给我,我也决不会在别列斯托夫父子跟前露脸。〃
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只得耸耸肩膀,不再跟她枉作争辩,因为他明白,跟她斗是斗不出结果的,于是回房休息,在这次值得纪念的游猎以后也真该歇歇了。
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回到自己闺房里,立刻叫来纳斯嘉。两个姑娘把明日要来客的事情讨论了好久。倘使亚历克赛认出受过好教育的小姐就是自己的阿库琳娜,那他会怎样想呢?对她的行为、人品和智慧会有什么看法呢?另一方面,莉莎倒很想看看,这次出乎意外的陡然会见会给他产生怎样的印象……一个好主意在她脑子里一闪。她当即告诉了纳斯嘉,她俩高兴得好似捡了一堆宝贝,并决定照办不误。
第二天吃早饭时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问女儿,她是不是还坚持要躲避别列斯托夫父子。
〃爸爸!〃莉莎回答,〃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我就接待他们,不过,我得提出一个条件:不论我在他们面前怎样露脸,也不管我做什么,您可不能骂我,也不能露出一点惊讶和不满的样子。〃
〃又打什么鬼主意了!〃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笑着说,〃也行!好,好!我同意,随你怎样去做。你这个黑眼睛的捣蛋鬼!〃他边说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莉莎便跑开张罗去了。
下午两点正,一辆六匹马拉的家制马车驶进院子,开到绿草如茵的园地边缘。老别列斯托夫走上台阶,两旁有穆罗姆斯基家的两个穿制服的仆人搀扶着。他儿子跟随,一同走进餐厅,那儿酒席已经摆好。穆罗姆斯基把邻居款待得不能再殷勤了,提议他们在饭前去参观一下花园和养兽场,就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