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只是个中学生,但是在战战兢兢地抄著大哥那些述怀的当中,还是不禁为大哥叫屈。什麽A县的近卫公,大家口口声声无知地吹捧著,事实上大哥心里有多麽寂寞,我想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
二哥在这部创刊号上好像什麽也没有发表,不过他从谷崎润一郎6的早期开始就是忠实读者,同时也非常欣赏吉井勇7的风范。二哥很会喝酒,颇有豪快的大将之风,却从来不会以酒害事,一直都充当大哥的谘询对象,做事有条不紊,是一个很谦逊的人;不过其实我很怀疑二哥真正向往的,搞不好是吉井勇那种「踏入红灯不复归者真吾也。8」的勃勃雄心才对。有一次他在地方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写鸽子的随笔,作者近照也一起上了报,他开玩笑地大摇大摆拿到我面前:「怎麽样,我的照片这样登起来,还挺像文人的吧,有吉井勇的味道吧。」二哥的脸生得像左团次9一样,很威风;大哥的五官纤细,家里人也都夸赞他长得像松茑10。他们其实早就意识到自己生得漂亮,有时候喝醉了,还会学左团次松茑的鸟边山心中11或皿屋敷12里面的语调一搭一唱。
这个时候,一个人远远地躺在二楼西式房的沙发上,听了两个哥哥的模仿相声,「哼」地一声发出恶毒的笑声的,就是老三了。这个哥哥进了美术学校,身子却很虚弱,所以没有怎麽把精力放在雕塑上,反而很迷恋小说。他也有很多喜欢文学的朋友,和他们合出过一部名叫「十字街」的同人杂志,并且亲自为那杂志画封面,有时候也会在志上写些诸如「苦笑收场」的淡彩小说。他用的笔名叫梦川利一(ゆめかわりいち)13,哥哥姊姊都笑他,说受不了他那名字。他还用riichiumekawa的罗马拼字印了名片,故作姿态地也给过我一张,不过因为念起来是梅川利一,连我都浑身发毛,「哥哥你不是梦川吗?是故意印成这样的吗?」我一问,哥哥的脸马上通红起来,
「呀,糟了,我不是梅川!」名片已经发到朋友、学长和常去的吃茶店手上了。这好像不是印刷厂的误印,是哥哥自己亲手指定要umekawa的。把u这个字用英语发音误念成〔yu〕,是许多人都容易犯的错。这张名片终於落为全家的大笑柄,哥哥在家里也被梅川先生、忠兵卫14先生地叫。这个哥哥的身体很虚弱,十年前,二十八岁就死了。他生得一副恍若天人的美貌,那时候姊姊们在看的少女杂志,每个月的封面上都会有一个叫作吹矢浩二的人画的眼睛大大、身材细细长长的少女,哥哥长得就和那少女一模一样,我常常看著哥哥的那张脸发呆。我并不嫉妒他,反而不明究理地乐在自己哭笑不得的奇妙感觉当中。
哥哥生性正经,私底下甚至还相当严谨,却偏偏喜欢把听说是以前法国流行过的风流绅士风和鬼面毒笑风15奉为平日消遣,一个劲胡乱瞧不起别人,装出一副孤傲的样子。大哥结了婚,当时已经生了一个小女孩,每到暑假,年轻的叔叔阿姨们便会从东京、从A市、从H市、从各处的学校回到家里来齐集一堂,来来来,到东京的叔叔这边来,来来来到A阿姨这边来,七嘴八舌地争相抢著一个小侄子,这时候哥哥就会站在离大家远一点的地方说刚出生的小侄子的坏话:「怎麽搞的,还红红的嘛,真恶心。」然後无可奈何似的意思意思伸出两只手,「来来来,到法国的叔叔这边来。」晚餐时间,每个人面向桌上的菜,依照祖母、妈妈、大哥、二哥、三哥和我的顺序排排坐著,对面就坐著管帐的,还有大嫂和姊姊们。大哥和二哥不管夏天再炎热,一定坚持要喝日本酒,两个人身旁都让人准备好了大毛巾,一边喝著烫热的酒,一边不停拿毛巾往自己身上答答滴下来的汗上擦。他们每天晚上大概都喝个一两升,不过两个都很能喝,所以从来没有看他们在大家面前失过态。三哥绝不会加入他们的行列,只是视而不见地坐在座位上,自顾自地把葡萄酒倒进很讲究的玻璃杯里,眨眼间杯子就见了底,接著又匆匆忙忙把饭吃完,一本正经地向大家道过慢用,就像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那身段之漂亮真是令人称奇。
发行那本「aonbo」杂志的时候也是老样子,这个哥哥本著自己是总编辑,要我去和全家人收齐了各式各样的原稿来,抱在手上恶毒地边读边哼。我总算作完了大哥那篇随笔「饭」的口述笔记,喜孜孜地交到总编辑手上,总编辑劈头就是一声「哼」。
「这什麽啊。这种东西就叫作号令式语气。什麽孔子曰,真烂。」狠狠地倒出一箱子臭骂。三哥很清楚大哥心里的寂苦,却还是禁不住兴趣使然,每次都说他的坏话。老是把别人的作品骂得一文不值,到底这个哥哥自己的作品写得如何呢,每次提到这个问题,总不觉有些落寞。「aonbo」这本怪名字的杂志创刊号上,总编辑谦守自重,没有发表小说,只登了两首叙情诗。现在再怎麽想,我都真的不觉得那是杰作。哥哥他贵为哥哥,为什麽会想要发表这种东西,现在我甚至还觉得很遗憾。这实在很不好意思写出来,那两首诗是这样的:一首叫「红色美人蕉」,另一首叫「矢车菊惹人怜」,前者曰「红色的美人蕉,恰似我的心。云云。」总觉得写得很不好意思。後者曰,「楚楚可怜的矢车菊。一朵、二朵、三朵,收进我的衣袖里,云云。」各位觉得怎麽样呢。也许这还是慎重地深藏在筐底不要拿出来比较好吧,为了哥哥那潇洒又风流的绅士形象,现在我会这麽想。不过当时的我非常尊敬哥哥那彻底的鬼面毒笑风,他又是东京好像很有名的同人杂志「十字街」的成员,加上哥哥自己似乎也相当满意那首诗,後来还在镇上的印刷厂里一边为那首诗校稿,一边用奇怪的调子唱起「红色的美人蕉,恰似我的心」来,弄得我也觉得那好像是篇杰作。在这本「aonbo」杂志上,有著太多太多教人怀念与捧腹的回忆,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麽,我却懒得再谈,因此我想在这里聊聊这第三个哥哥去世的时候,好为本文作个结尾。
这一位哥哥,在去世的前两三年,已经几乎是在病榻上度日的。他的体内正开始被结核菌虫蚀殆尽,但是精神还是特别好,不太想回乡下,也不肯住院,就在户山原那里租了间屋子,把同乡的夫妻二人请来搬进其中的一间,剩下的房间全归自己使用,悠闲地住在里头。我进了高中以後,放假日也不回乡下,大多都到哥哥在东京户冢的家里去找他玩,和他一起在东京的街道上漫步。哥哥很喜欢编谎话骗我。他会在银座一边走一边小声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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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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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菊池宽!」手里指著一个发胖的老先生。他说话的表情太过认真,实在让我不可能不相信。在银座的不二家喝茶的时候,他也曾经偷偷用手肘顶我,附在我耳边告诉我「我看到佐佐木茂索16了耶,你看那边,就在你後面那张桌子。」过了很久之後,我亲眼见过了菊池大师和佐佐木先生,才知道哥哥当初全是骗我的。哥哥手上的一本川端康成「感情装饰」短篇集,扉页有用毛笔写的『梦川利一贤兄雅正作者』字样,他说那是他在伊豆还是哪里的温泉旅馆里碰巧和川端先生认识的时候川端先生送他的。现在冷静想想,下次有机会见到川端先生的时候,还是问问他好了。我多希望那是真的,但是川端先生给我的信里的字体,和记忆中的『梦川利一贤兄雅正作者』字体,我总觉得不太一样。哥哥最喜欢用天真烂漫的表情来骗人,不能一刻不提防。故弄玄虚好像也是法国的风流绅士们的兴趣之一,所以哥哥这故弄玄虚的毛病,更难有人能出其右。
哥哥是在我进大学那年的初夏走的,那一年的春节,他在客厅的墙龛上挂了一幅自己写的挂轴,对裁的画心上题著「今春忽悟佛心,虽酒肴当前,不知喜色。」来访的客人看了全都大笑,哥哥也暧昧地跟著笑。我看得出来,那已经不是哥哥一贯的故弄玄虚,是他发自内心的悲叹,可是他平常总爱捉弄人,所以访客们也只顾著笑,完全不会去紧张他的病情。没有多久哥哥又想出了新名堂,把串小念珠套在手上走,称自己是愚僧,很正经地满口愚僧啊、愚僧啊,朋友们看了也都有样学样,每个人一见面就是愚僧、愚僧,一时之间蔚为风尚。哥哥不是真的只为了开玩笑才这样做的,他心里知道自己肉身毁灭的时日已经迫近,但是他所深爱的鬼面毒笑风,却让他无法诉诸真性地悲伤,反而拼命挖苦自己,装模作样地拨弄著念珠惹别人笑,说什麽「愚僧也为那妇人心乱神迷,实在罪过,不过这也是愚僧尚未枯朽的证据啊」,把我们一起踉踉跄跄地拉进高田马场的吃茶店。这个愚僧非常爱漂亮,在往吃茶店的路上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把戒指戴出来,毫不犹豫地便回头往家里跑,把戒指戴得好好的才又出门,然後向大家用一句「呀,久等了。」若无其事地带过。
大学以後,我就在哥哥户冢的房子附近住宿,不过我们怕碍著彼此用功,三天到一个礼拜才见一次面。见面的时候,我们一定会一起上街听听相声、逛逛吃茶店,不久之後,哥哥谈了场淡淡的恋爱。哥哥为了贯彻他风流绅士的怪癖,一直都装腔作势得叫人咋舌,根本讨不到女孩子喜欢。那时候高田马场的吃茶店里,有一位哥哥暗中心仪的女孩子,但是发展好像不大乐观,让哥哥很烦恼。哥哥是一个自尊心很高的人,再怎麽样也不可能去对女孩子寡廉鲜耻地抛媚眼、开些下流玩笑,只是一直持续重复著轻巧巧地进来,喝了一杯咖啡,又轻巧巧地回去。一天晚上,哥哥和我两个人到那家吃茶店去,喝了杯咖啡,气氛还是不太对,我们照旧又轻巧巧地打道回府。路上哥哥顺道进了花店,吩咐店员用康乃馨和玫瑰配了一把将近十圆的大花束,抱著它出来,却欲行又止,迟迟踌躇不定。哥哥心里想的什麽,从头到尾我都知道。我跳上前一把把花束掠过来就跑,像脱兔一样沿著来路飞奔回去,俐落地躲进吃茶店的门後面,招呼她过来。
「你知道大叔(我都这样叫哥哥。)吧?你千万不能忘了大叔。来,这是大叔给你的。」我迫不及待地说完,把花束塞给她,她却只是心不在焉地呆呆站著,一时间我实在很想狠狠揍她一顿。这麽一来,连我也精神全无,茫茫然走到哥哥家里一看,哥哥已经钻进棉被里,一脸不高兴。那时哥哥二十八岁,我比他小六岁,二十二岁。
同一年的四月左右,哥哥一反往常,热中地开始进行毕业制作。他把模特儿叫到家里来,好像要著手一件很大的人体雕塑。我不愿打扰哥哥工作,所以那一阵子,我便不太往哥哥家跑。忘了是哪天晚上,我去看他,他躺在床铺上,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梦川利一这个名字,我已经决定不再用了。我想光明正大地用辻马桂治(哥哥的本名)这个名字去闯闯看。」哥哥郑重其事的这句话,很难得地完全不带一点玩笑的成分,让我突然觉得好想哭。
过了两个月,哥哥还没来得及完成他的工作就死了。夫妻曾经和我们提过哥哥的样子不对劲,我自己也很担心,问过主治医师,主治医师面不改色地告诉我们大概就剩四五天了吧,我吓了一大跳,立刻发了电报通知乡下的大哥。大哥到达这里之前,连续两个晚上,我就睡在哥哥旁边,帮他用指头除去卡在喉咙里的痰。大哥一到,马上请了护士,朋友们也渐渐到齐了,我才稍微提起了勇气;然而一直到见到大哥为止的两个晚上,现在回想起来,仍旧让我觉得身置地狱。昏暗的电灯下,哥哥要我帮他把抽屉一个个打开,把里面满满的信和笔记本一一销毁。我听他的话把纸片一张张撕得碎碎的,一边低著头啜泣,哥哥躺在旁边看著我,脸上的表情好像很讶异似的。那两个夜里,世上除了我们两个,彷佛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哥哥在大哥和朋友们的围绕下就要断气的时候,我叫了他一声,
「哥哥!」哥哥用很清楚的字句对我说,我有个钻石制的领带夹和一条白金链子,都给你吧。这句话是骗我的。哥哥临死之前,八成还忘不了他风流绅士的癖好,才会想出这麽洋派的东西来骗我。他一定是在无意识间,又开始了他最拿手的故弄玄虚。什麽钻石制的领带夹和白金链子,我很清楚是根本没有的,那故意卖弄虚荣的用心反而更让我难过,终於忍不住哇哇地大声哭了出来。虽然一件作品也没有留下来,却俨然一流艺术家风范的哥哥。明明拥有世上无人能及的美貌,却一点也不得女孩子喜欢的哥哥。
哥哥身後的种种,我也很想写出来让大家知道,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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