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对历法相当敏感。他会垂头丧气地说今天是庚申15,佛灭日16,马上却又接著说今天是端午17,闇夜祭18,常常像这样嘴里喃喃地念著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那天我也在上野公园的那家甜酒屋,四周抱孕的猫、嫩绿的樱树、漫天飞花、毛虫,我一面用全身去感受这些景物酿出来的温暖圆熟的晚春风情,一边一个人喝著酒,一回神突然发觉马场穿著豪华的绿色西装,不知道什麽时候坐在我後面。「今天是八十八夜。」他用他那低音说完,好像觉得很不好意思似的又站起来,两个肩膀大大抖了一下。那就去纪念八十八夜吧,我们笑著下定了这个毫无意义的决心,两人一起跑到浅草去喝酒。那天晚上令我前所未有地对马场产生了一股如胶似漆的强烈的亲昵感。浅草的酒店喝过了五、六家,马场悻悻然叨叨不休地形容著普拉格博士19与日本乐坛的争执。普拉格是个伟大的人,为什麽呢,他又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念著他的理由的时候,我突然很想与我的恋人见面,在一旁坐立不安。我把马场也拉去了。我附耳和他说,我们去看幻灯吧。马场没听过幻灯。很好,很好,今天就让我当一次前辈吧。看在今天是八十八夜,我就带你去吧。我一边用那些玩笑替自己打圆场,一边硬把嘴里还在低声嘀咕著普拉格、普拉格的马场推进车里。快!啊,每次越过这条大河的瞬间总会感到的这份雀跃。幻灯的街道。那条街上,教人难以分辨的一条条小巷和蜘蛛丝一样地四通八达,小巷两旁的房子一间间,大约一尺二尺宽的小窗里尽是年轻女孩娇柔的笑容。只要踏进这条街,肩上的重担就能一瞬间消失,每个人都会彻底忘却自己的身段,好像逃脱的罪犯一样,优美而沈著地度过一宿。马场好像是第一次来,却没露出什麽特别惊讶的样子,用悠闲的步调走在我的一小段距离外,一张一张地端详两侧一扇扇小窗里女孩子的脸孔。走进巷子走出巷子拐进巷子到达了巷子之後,我停下来偷偷顶了一下马场的腰小声告诉他,我喜欢这个女孩。嗯,从很久以前。我倾心的女孩子眼睛也不眨,对著我把小小的下唇往左撇了一下。马场也停下来,垂著两只手伸长脖子,仔细凝视起我的恋人,最後回头大喊。
「呀,很像。很像。」
我这才想到。
「不,她哪能和小菊比。」我僵在那儿。这个反应实在很奇怪。相当虚张声势的回答。
「这种事是不能比的啦,」马场显得有点狼狈笑著说,马上又紧皱著眉头,「唉,什麽东西都想拿来比较是不行的。这是比较精神的愚劣」他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一边说一边慢慢往前走去。第二天早上,我们在回程的车里一言不发。车里弥漫著彷佛谁一开口两人就要打起来的凝重气氛。等车挤进了浅草的人群里,我们也总算渐渐恢复了一般人的欢乐心情的时候,马场很认真地开口了。
「昨天晚上那个女的这样告诉我。她说,我们才不像你们想的那麽轻松呢。」
我努力作出夸张的笑容。马场一反往常地爽朗地微笑,拍拍我的肩膀,
「那真是日本最棒的一条街了。每个人都抬头挺胸地活著,一点也不觉得自卑。我真的很惊讶,她们每天都过得很认真。」
从那天起,我就把马场当作亲人似的黏在他身边,甚至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朋友。然而,交到了朋友的同时,我却也失去了我的恋人。那实在是在难以启齿的凄惨异常的情况下让她逃离我的,所以我也变得有些出名,最後甚至连佐野次郎这种无聊的名字都被人冠上了。这是因为到了现在,我才能这样无所谓地谈著这些事,其实当时不要说笑不出来,我还想死了算了。幻灯街上得来的病也没治好,不知道什麽时候会变成残废;人为什麽非要活在这世上不可,那些理由我也完全无法理解。不久就进入暑假,我回到距东京二百里,本州北部山里的老家,每一天每一天都在院子里那棵栗子树下的藤椅上躺著,恍恍惚惚地抽掉每天七十根的烟。马场寄了信来。
拜启。
为了我著想,你能不能先不要死。要是你自杀的话,我会觉得「啊,你一定是故意想让我内疚」,像这样偷偷地自我陶醉。如果这样你也不在乎的话,那你就死吧。我以前,不,现在也一直都对生命不抱什麽兴趣。不过我是不会自杀的,因为我不想便宜别人在那儿自我陶醉。我在等待著疾病和灾难。可是到目前为止,我的疾病也只有牙痛和痔疮而已,根本没有会死的样子。灾难也一件也遇不上。我把房间的窗子整夜开著想等强盗来,心想要是能死在强盗手下也好,可是从窗子溜进来的只有蛾,飞蚂蚁和独角仙,还有百万的蚊子军团。(你说:唉呀和我一样!)喂,要不要一起来出书?我想出本书,把债款全部还清,然後再倒头呼呼大睡个三天三夜。所谓的债款就是我这个千疮百孔的肉体。我的胸口被开了个债款的黑色大空洞。要是出了书,这个无底洞可能会被挖得更深,不过真那样的话也好。反正我也很想替自己找个下得了台的理由。书的名字就叫海贼。具体的细节我想等和你商量过了再决定,不过我已经计画将它定为输出取向的杂志。对象就找法国好了。我记得你的外语能力相当不错,你就负责把我们写的原稿翻译成法文吧。也寄给安德烈.纪德一份请他批评一下。啊,我们还可以和瓦雷利20直接争论呢。来让那个好像睡著了的普鲁斯特21好好狼狈一下吧。(你说:很遗憾,普鲁斯特已经死了。)考克多22还活著哦。如果哈狄格23还活著就好了。要不要也寄给迪可布拉大师24让他高兴一下,他满可怜的。
这种幻想很愉快吧。而且实现起来也不是很困难。(越写越觉得词穷。书信文这种怪异的文体,不是叙述,不是会话,也不是描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可是它又是一个俨然独立的恶心的文体。不好意思,我说的话真白痴。)昨天晚上我熬夜算过了,用三百圆就可以出一本很棒的书。这个数目大概我一个人来出就够了。你就写些诗给保罗.福尔25看看就行了。我现在正在构思一首叫作海贼之歌的四乐章交响曲。完成以後,就可以发表在这本杂志上,我一定要让拉威尔26也自惭形秽。我再重复一次,实现并不困难。只要有钱就行了,还会有什麽实现不了的理由吗。你也让胸中装满你华丽的幻想吧。不错吧。(书信这种东西,不知道为什麽结尾的地方都一定要祝福对方健康。这世上也有头脑不好,文章写得差,话也说得不好,只有信却写得特别好的人这种怪谈。)对了,我的信写得好吗?还是写得很差呢?再见。
这是题外话,我突然想到所以写上来。古老的问题,「『知道』算是幸福吗?」
佐野次郎左卫门收
马场数马。
二 海贼
看过了拿坡里再死!27
pirate这个字,本来好像是形容剽窃著作物的人的时候用的,这样没关系吗?我问马场,马场立刻回答「这样才更有意思」。lepirate;——杂志的名称就先这麽决定了。马拉美28和魏尔仑29也有参加的labasoche;30维尔哈伦31一派的lajeunebelgique;32其他像lasemaine;33letype。34无一不是开放在异国艺苑的鲜红的蔷薇。昔日的年轻艺术家们号召天下的机关杂志。啊啊,我们也即将如是。暑假结束,我手忙脚乱地上京,马场的海贼热比以前烧得更旺盛,终於我也这样被他感染,两个人只要一见面就满口lepirate的灿烂的幻想……不不,是具体的计画。春、夏、秋、冬,一年要发行四次。菊倍版面35六十页。全部雪铜纸。成员一律穿著海贼的制服。胸前随时饰著季节的花。成员间的暗号。——永远别发誓。何谓幸福?严禁审判。看过了拿坡里再死!等等。同伴一定要是二十岁的美青年。必须要有杰出的一技之长。向theyellowbook36的智慧看齐,要找出一个匹敌比亚兹莱37的天才画家,把书里的插画都交给他。不必依靠什麽国际文化振兴会,就用我们自己的双手向异国宣扬我们的艺术。至於资金,预定马场出二百圆,我一百圆,然後再让其他的同伴每人大约出二百圆。同伴,——马场打算先把一位算是他的亲戚的名叫佐竹六郎的东京美术学校学生介绍给我。那天我依照和马场约好的时间,下午四点左右造访了上野公园里小菊的那家甜酒屋,马场已经穿著深蓝色飞白单衣配小仓裤38的维新风俗打扮坐在红毛毯的长板凳上等我了。马场的脚边,小菊系著鲜红色叶子花样的麻腰带,头上插著白色花的发簪,端著跑堂用的漆盆,一动也不动地蹲在地上抬头盯著马场的脸。马场黝黑的脸被微弱的夕阳照得有点红通通地发亮,晚霭迷迷蒙蒙地笼罩在他们两个身边,构成一幅有点奇怪的,散发著狐狸的气息的风景。「嗨,」我走近叫他,小菊啊地轻轻叫了一声跳起来,回头露出洁白的牙齿向我打招呼,丰润的脸颊却愈来愈红。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脱口而出。「打扰你们了吗?」小菊的表情一瞬间转为惊讶,用很认真的眼神看著我的脸,马上又转过身去,用盆子遮住脸往店後面跑,好像一个操纵人偶的动作。我一面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跑进去,一面在长板凳上坐下,马场露出浅浅的傻笑。
……
晚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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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的信任。她那个样子真好。」那个白马骄不行的茶粉碗他大概真的是用得不好意思,很久以前就被搁在一边,现在用的是和普通客人一样的店里的青磁茶碗。他喝了一口粗茶,「她看了我这胡渣,问我是几天才长到这麽长的?我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只有两天就长成这样了,因为你仔细看看,连肉眼都可以看出来胡须正在长长的样子呢,她就真的蹲下来,把眼睛睁得和盘子一样大地默默地盯著我的下巴看。我还真有点吃惊。你说那是因为无知而相信呢,还是因为聪明而相信呢。我们就用相信这个题目写篇小说好了。A相信B。然後和和E和F和G和H还有其他很多人物一个接一个登场,使出浑身解数,想尽办法要中伤B。——然後,——A还是相信B,没有一点疑心。完全没有一点疑心。A对B很放心。A是女的,B是男的。很无聊的小说吧,哈哈。」他今天话特别多。我觉得我必须立刻让他知道,我只是单纯听著他说话,完全没有忖度他内心的意思。
「好像满有趣的。写写看嘛?」
我尽可能地用不带心思的口气说话,呆呆望著前方西乡隆盛39的铜像。马场看来松了一口气,又圆滑地恢复了他平常那个臭著脸的表情。
「可惜,——我不会写小说。我猜你一定喜欢怪谈吧?」
「嗯,很喜欢。我觉得怪谈是最能刺激我想像力的东西了。」
「那这种怪谈怎麽样?」马场舔了一下下唇。「所谓知性的极致,这是存在的。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无间地狱。人只要瞄过它一眼,最後就会什麽也说不出来。就算提起笔来,也只能在稿纸的角落乱涂些自画像,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就这样,那个人偷偷地计画著要写出世界上最恐怖的一部小说。计画著计画著突然间,世上的小说都变得无聊透顶。那真的是部极其恐怖的小说。比方说,遇上把帽子往後戴也不是,往前戴也不是,乾脆脱下来又更奇怪,这时候人要如何决定最好的位置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统一问题,这部小说也能够像下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若无其事地将它解决。若无其事地解决?不是这样的。无风。雕花玻璃。白骨。是这样地漂亮地解决。不,也不是这样。没有什麽形容词,就是单纯的「解决」而已。这种小说是真的存在的。只是人们从一旦开始计画这篇小说的那一天起,就会慢慢虚弱消瘦,最後不是发狂就是自杀,要不就是变成了哑巴。哈狄格是自杀的吧。考克多听说最後也疯了,每天只知道抽鸦片,瓦雷利当了十年的哑巴。为了区区这一部小说,连日本一时也出了好几个悲惨的牺牲者。我告诉你,现在已经——」
「喂,喂。」沙哑的叫声打断了马场的故事。我吃了一惊,回头马场右手边静静站了一个群青色学生服,个子非常小的年轻男子。
「你太慢了吧。」马场的口气很不满。「喂,这个帝大生是佐野次郎左卫门。这个人是佐竹六郎。就是那个画画的。」
佐竹和我苦笑著互相轻轻点头示意。佐竹的脸上完全没有纹路和毛孔,感觉好像乳白色磨得很光滑的能面40。瞳孔看不出焦点,眼球好像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