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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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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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我说话算数。”

他用大得足以压住车轮咯咯声的嗓门嚷着:

“我绝不能听任她那个杂种侄子毁掉我儿子。他爹是个站柜台的,在我表弟彼得·保罗·麦克斯威尼的店里卖棉线带。我决不让他得逞。”

他住了嘴。布卢姆先生把视线从他那愤怒的口髭,移到鲍尔先生那和蔼的面容,以及马丁·坎宁翰的眼睛和严肃地摇曳着的胡子上。好一个吵吵闹闹、固执己见的人。满脑子都是儿子。他说得对。总得有个继承人啊。倘若小鲁迪还在世的话,我就可以看看他长大。在家里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穿着一身伊顿'10'式的制服,和摩莉并肩而行。我的儿子。他眼中的我。那必然会是一番异样的感觉。我的子嗣。纯粹是出于偶然。准是那天早晨发生在雷蒙德高台街的事。她正从窗口眺望着两条狗在“停止作恶”'11'的墙边搞着。有个警官笑嘻嘻地仰望着。她穿的是那件奶油色长袍,已经绽了线,可她始终也没缝上。摸摸我,波尔迪。天哪,我想得要死。这就是生命的起源。

于是,她有了身孕。葛雷斯顿斯'12'音乐会的邀请也只好推掉。我的儿子在她肚子里。倘若他活着,我原是可以一直帮助他的。那是肯定的。让他能够自立,还学会德语。

“咱们来迟了吗?”鲍尔先生问。

“迟了十分钟,”马丁·坎宁翰边看看表边说。

摩莉。米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单薄了一点。是个假小子,满嘴村话。呸,跳跳蹦蹦的朱庇特哪!你这天神和小鱼儿哪!可她毕竟是个招人疼的好姐儿,很快就要成为妇人啦。穆林加尔。最亲爱的爹爹。年轻学生。是啊,是啊,也是个妇人哩。人生啊,人生。

马车左摇右晃,他们四个人的身躯也跟着颠簸。

“科尼蛮可以给咱们套一辆更宽绰些的车嘛,”鲍尔先生说。

“他原是可以的,”迪达勒斯先生说,“要不是被那斜视症折腾的话。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阖上了左眼。马丁·坎宁翰开始把腿下的面包渣子撢掉。

“这是什么呀,”他说,“天哪,是面包渣儿吗?”

“想必新近有人在这儿举行过野餐哩,”鲍尔先生说。

大家都抬起腿来,厌恶地瞅着那散发着霉臭、扣子也脱落了的座位皮面。迪达勒斯先生抽着鼻子,蹙眉朝下望望说:

“除非是我完全误会了……你觉得怎么样,马丁?”

“我也这么认为,”马丁·坎宁翰说。

布卢姆先生把大腿放下来。亏得我洗了那个澡。脚上感到很清爽。可要是弗莱明大妈替我把这双短袜补得更细一点就好了。

迪达勒浙先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毕竟是,”他说,“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汤姆·克南露面了吗?”马丁·坎宁翰慢条斯理地捻着胡子梢儿,问道。

“来啦,”布卢姆先生回答说:“他跟内德·兰伯特'13'和海因斯'14'一道坐在后面哪。”

“还有科尼、凯莱赫本人呢?”鲍尔先生问。

“他到公墓去啦,”马丁·坎宁翰说。

“今天早晨我遇见了麦科伊,”布卢姆先生说,“他说他尽可能来。”

马车猛地停住了。

“怎么啦?”

“堵车了。”

“咱们这是在哪儿呢?”

布卢姆先生从车窗里探出头去。

“大运河,”他说。

煤气厂。听说这能治百日咳哩。亏得米莉从来没患上过。可怜的娃娃们! 痉挛得都蜷缩成一团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真够受的。相形之下,她患的病倒比较轻,不过是麻疹而已。煎亚麻籽'15'。猩红热。流行性感冒。我这是在替死神兜揽广告哪。可别错过这个机会。狗收容所就在那边。可怜的老阿索斯'16'! 好好照料阿索斯,利奥波德,这是我最后的愿望。愿你的旨意实现'17'。对坟墓里的人们我们总是唯命是从。那是他弥留之际潦潦草草写下的。狗伤心得衰竭而死。那是一只温和驯顺的家畜。老人养的狗通常都是这样的。

吧嗒一声一滴雨点落在他的帽子上。他缩回脖子。接着,一阵骤雨嘀嘀嗒嗒地落在灰色的石板路上。奇怪,稀稀落落的,就像是漏勺滤下来的。我料到会下。想起来啦,我的靴子咯吱咯吱直响来着。

“变天啦,”他安详地说。

“可惜没一直晴下去,”马丁·坎宁翰说。

“乡下可盼着雨哪,”鲍尔先生说,“太阳又出来啦。”

迪达勒斯先生透过眼镜凝视着那遮着一层云彩的太阳,朝天空默默地发出诅咒。

“它就跟娃娃的屁股一样没准儿,”他说。

“咱们又走啦。”

马车又转动起那硬邦邦的轱辘了。他们的身子轻轻地晃悠着。马丁·坎宁翰加快了捻胡须梢儿的动作。

“昨天晚上汤姆·克南真了不起,”他说,“帕迪·伦纳德'18'当面学他那样儿取笑他。”

“噢,马丁,把他的话都引出来吧,”鲍尔先生起劲地说,“西蒙,你等着听克南对本·多拉德唱的《推平头的小伙子》'19'所做的评论吧。”

“了不起,”马丁·坎宁翰用夸张的口气说,“马丁啊,他把那支纯朴的民歌唱绝了,是我这辈子所听到的气势最为磅礴的演唱。”

“气势磅礴,”鲍尔先生笑着说,“他最喜欢用这个字眼,还爱说‘回顾性的编排’。”'20'

“你们读了丹·道森的演说吗?”马丁·坎宁翰问。

“我还没读呢,”迪达勒斯先生说,“登在哪儿啦?”

“今天早晨的报纸上。”

布卢姆先生从内兜里取出那张报。我得给她换那本书。

“别,别,”迪达勒斯先生连忙说,“回头再说吧。”

布卢姆先生的目光顺着报纸过往下扫视着讣闻栏:卡伦、科尔曼、迪格纳穆、福西特、劳里、瑙曼、皮克。是哪个皮克'21'呢?是在克罗斯比——艾莱恩那儿工作的那家伙吗?不对,是厄布赖特教堂同事。报纸磨破了,上头的油墨字迹很快就模糊了。向“小花”'22'致以谢忱。深切的哀悼。遗族难以形容的悲恸。久患顽症,医治无效,终年八十八岁。为昆兰举行的周月追思弥撒。仁慈的耶稣,怜悯他的灵魂吧。

亲人亨利已遁去,

住进天室今月弥,

遗族哀伤并悲泣,

翘盼苍穹重相聚。

我把那个信封撕掉了吗?撕掉啦。我在澡堂子里看完她那封信之后,放在哪儿啦?他拍了拍背心上的兜。在这儿放得安安妥妥的。亲人亨利已遁去。趁着我的耐心还没有耗尽。

国立小学。米德木材堆放场。出租马车停车场。如今只剩下两辆了。马在打磕睡,肚子鼓得像壁虱。马的头盖上,骨头太多了。另一辆载着客人转悠哪。一个钟头以前,我曾打这儿经过。马车夫们举了举帽子。

在布卢姆先生这扇车窗旁边,一个弯着腰的扳道员忽然背着电车的电杆直起了身子。难道他们不能发明一种自动装置吗?那样,车轮转动得就更便当了。不过,那样一来就会砸掉此人饭碗了吧?但是另一个人都会捞到制造这种新发明的工作吧?

安蒂恩特音乐堂。眼下什么节目也没上演。有个身穿一套淡黄色衣服的男子,臂上佩带着黑纱。他服的是轻丧,不像是怎么悲伤的样子。兴许是个姻亲吧。

他们默默地经过铁道陆桥下圣马可教堂那光秃秃的讲道坊,又经过女王剧院。海报牌上是尤金·斯特拉顿'23'和班德曼·帕默夫人。也不晓得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去看《丽亚》。我原说是要去的。要么就去看《基拉尼的百合》'24'吧?由埃尔斯特·格莱姆斯歌剧团演出。做了大胆的革新。刚刚刷上去、色彩鲜艳的下周节目预告:《布里斯托尔号的愉快航行》'25'。马丁·坎宁翰总能替我弄到一张欢乐剧院的免费券吧。得请他喝上一两杯,反正是一个样。

下午他'26'就来了。她的歌儿。

普拉斯托帽店。纪念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27'的喷泉雕像。这是谁'28'呀?

“你好!”马丁·坎宁翰边说边把巴掌举到额头那儿行礼。

“他没瞧见咱们,”鲍尔先生说,“啊,他瞧见啦。你好!”

“是谁呀?”迪达勒斯先生问。

“是布莱泽斯·博伊兰,”鲍尔先生说,他正摘下帽子让他的鬈发透透风哪。

此刻我刚好想到了他。

迪达勒斯先生探过身去打招呼。红沙洲餐厅'29'的门口那儿,白色圆盘状的草帽闪了一下,作为回礼。潇洒的身影过去了。

布卢姆先生端详了一下自已左手的指甲,接着又看右手的。是呀,指甲。除了魅力而外,妇女们,她,在他身上还能看得到旁的什么呢?魅力。他是都柏林最坏的家伙,却凭着这一点活得欢欢势势。妇女们有时能够感觉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种本能。然而像他那种类型的人嘛。我的指甲。我正瞅着指甲呢。修剪得整整齐齐。然后,我就独自在想着。浑身的皮肉有点儿松软了。我能发觉这一点,因为我记得原先是什么样子。这是怎么造成的呢?估计是肉掉了,而皮肤收缩得却没那么快。但是身材总算保持下来了。依然保持了身材。肩膀。臀部。挺丰满的。舞会的晚上换装时,衬衣后摆竟夹在屁股缝儿里了。

他十指交叉,夹在双膝之间,感到心满意足,茫然地环视着他们的脸。

鲍尔先生问:

“巡回音乐会进行得怎样啦,布卢姆?”

“哦,好极啦,”布卢姆先生说,“我听说,颇受重视哩。你瞧,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你本人也去吗?”

“哦,不,”布卢姆先生说,“说实在的,我得到克莱尔郡'30'去办点私事。你要知道,这个计划是把几座主要城镇都转上一圈。这儿闹了亏空,可以上那儿去弥补。”

“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说,“玛丽·安德森'31'眼下在北边哪。你们有能手吗?”

“路易斯·沃纳'32'是我老婆的经纪人,”布卢姆先生说,“啊,对呀, 所有那些第一流的我们都能邀来。我希望j·c。多伊尔和约翰·麦科马克'33'也会来。确实是出类拔萃的。”

“还有夫人'34'哪,”鲍尔先生笑眯眯地说,“压轴儿的。”

布卢姆先生松开手指,打了个谦恭和蔼的手势,随即双手交叉起来。史密斯·奥布赖恩'35'。有人在那儿放了一束鲜花。女人。准是他的忌日喽。多福多寿。'36'马车从法雷尔'37'所塑造的那座雕像跟前拐了个弯。于是,他们就听任膝头毫无声息地碰在一起。

“靴子……”

一个衣着不起眼的老人站在路边,举着他要卖的东西,张着嘴,靴。

“靴子带儿,一便士四根。”

不晓得此人是怎么被除名的。本来他在休姆街开过自己的事务所。跟与摩莉同姓的那位沃德福德郡政府律师特威迪在同一座房屋里。打那时候起,就有了那顶大礼帽。住昔体面身份的遗迹。'38'他还服着丧哪。可怜的苦命人,潦倒不堪!像是守灵夜的鼻烟似的,被人踢来踢去。'39'奥卡拉汉已经落魄了 '40'。

还有夫人'41'哪。十一点二十分了。起床啦。弗莱明大妈已经来打扫了。她一边哼唱,一边梳理头发。我要,又不愿意。'42'不,应该是,我愿意,又不愿意。'43'她在端详自己的头发梢儿分叉了没有。我的心跳得快了一点儿。'44'唱到tre这个音节时,她的嗓音多么圆润,声调有多么凄切。鸫鸟。画眉。画眉一词正是用来形容这种歌喉的。

他悄悄地扫视了一下鲍尔先生那张五官端正的脸。鬓角已花白了。他是笑眯眯地提到夫人的,我也报以微笑。微微笑,顶大用。也许只是出于礼貌吧。蛮好的一个人。人家说他有外遇,谁晓得是真是假?反正对他老婆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然而他们又说——是什么人告诉我的来着?并没有发生肉体关系。谁都会认为,那样很快就会吹台的。对啦,是克罗夫顿'45'。有个傍晚撞见他正给她带去一磅牛腿扒。她是干什么的来着?朱里饭店的酒吧女招待,要么就是莫伊拉饭店的吧?

他们从那位披着八斗篷的解放者'46'的铜像下面经过。

马丁·坎宁翰用臂肘轻轻地碰了碰鲍尔先生。

“吕便支族的后裔'47',”他说。

一个留着黑胡须的高大身影,弯腰拄着拐棍,趔趔趄趄地绕过埃尔韦里的象记商店'48'拐角,只见一只张着的手巴掌弯过来放在脊梁上。

“保留了原始的全部英姿,”鲍尔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目送着那抱着沉重脚步而去的背影,温和地说:

“就欠恶魔没弄断你那脊梁骨的大筋啦!”

鲍尔先生在窗边一手遮着脸,笑得弯了腰。这时马车正从格雷'49'的雕像前经过。

“咱们都到他那儿去过了,”马丁·坎宁翰直率地说。

他的目光同布卢姆先生的相遇。他捋捋胡子,补上一句:

“喏,差不多人人都去过啦。”

布卢姆先生望着那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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