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像先前一样全神贯注;他点着头,又说了一声:“是的,先生。”
“我想要知道,他有一些朋友,他们关心他,不抛弃他——因为可怜的人,他现在十分孤单了——他们喜欢他,喜欢他的到外国去了的外甥。有一位很年轻的小姐也许会前去看他。
我特别想要知道有关她的一切事情。”
“我会注意的,先生,”孩子说道。
“你还要注意,”他的恩人把露出牙齿的脸低下去,更凑近孩子一些,又用鞭子柄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注意,我的事情你除了对我说以外,别跟任何人说。”
“我不跟世界上任何人说,先生,”罗布点点头,回答道。
“不要到那里去说,”卡克先生指着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说道,“也不要到其他任何地方去说。我要看看你能忠实和感恩到什么程度。我将考验你!”他露出牙齿,晃晃脑袋,使他的话听起来不仅是一种许诺,而且是一种威胁,然后他离开了罗布的眼睛(这双眼睛一直牢牢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已用魔术把这孩子的整个身心都掌握到手里了),骑着马离开了。但在马小跑了短短的一段距离之后,他发觉他的忠实的仆从还像先前一样束着腰身,一路跟随着他,使许多行人感到十分有趣,于是他就勒住马,嘱咐他回家去。为了保证孩子能服从命令,他在马上回过头去,注视着他离开。有趣的是,甚至在这时候,罗布还不能让他的眼睛完全离开恩人的脸孔,而是不断回过头去,目送着卡克先生,结果他从街上其他行人那里得到一阵阵殴打和推挤,因为他心中被一个至高无上的思想所支配,完全不去注意这些行人了。
经理卡克先生慢步向前骑着,露出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气,这是一个称心满意地完成了这一天所有的事情,无忧无虑地不再去思考它们的人才会有的。卡克先生踌躇满志、和颜悦色地沿着街道拣着好路向前骑去,一边还轻轻地哼着曲子。他似乎跟猫一样在喵喵地叫着,他是多么高兴啊。
卡克先生在浮思漫想中也有几分像猫一样,在炉边把自己烘得暖暖和和的。他舒适地在脚上蜷曲着身子,随时准备着跳起来,或者去撕裂什么,或者去抓伤什么,或者用天鹅绒般的脚爪去抚摸什么,这一切全都听随他的心意和时机来决定。笼子里有没有什么鸟儿需要他去关心的呢?
“一位很年轻的小姐!”经理卡克先生一边哼唱着歌曲,一边想着:“是啊,上次我看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我记得她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和一头乌黑的头发,还有一个可爱的脸蛋。一个很可爱的脸蛋啊!我认为她是漂亮的。”
卡克先生拣着好路向前骑去,显得更加和颜悦色和开朗愉快;他嘴里哼着歌曲,直到他的许多牙齿使它发出了颤抖的声调。终于他转进了董贝先生公馆所在的那条背阴的街道。他一心忙着用蜘蛛网缠绕住那个可爱的脸蛋,用网丝把它遮蔽,所以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已经骑到这里来了;可是当他向高大的公馆的冷冰冰的外景看了一眼的时候,他在离门口几码远的地方迅速地勒住了马。不过,为了解释卡克先生为什么迅速地勒住了马,吃惊不小地看到了什么,在这里有必要说几句离题的话。
图茨先生从布林伯的奴役中解放出来,获得了他世俗财富的某一部分——他在最后半年的试读期间,习惯在每天晚上把这件事当做一项新发现,告诉给菲德先生,说:“遗嘱执行人不能把它从他那里夺走”——以后,孜孜不倦地埋头研究生活的科学。他渴望从事辉煌、卓越的事业;在这崇高志向的激励下,他把一套精致的房间进行了布置,其中还单设了一个运动室,里面装饰着一些比赛得胜的马的画片,可他对它们丝毫不感兴趣;里面还有一张长沙发,这使他显得很不体面。图茨先生在这个美妙可爱的住所中专心致志于使生活美化和高尚的技艺;他的主要教师是一位绰号叫做斗鸡的有趣人物,在“黑獾”酒吧中经常可以听到他的情况;他在最热的天气中穿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厚大衣,每星期在图茨先生的头上用拳头打三次,每次访问得到十先令六便士的微薄报酬。
斗鸡简直可以说是图茨先生的万神殿中的阿波罗①。他给图茨先生介绍了一位记分员教他打台球,一位近卫骑兵旅的成员教他击剑,一位出租马匹的人教他骑马,还给他介绍了一位通晓各种运动知识的康威尔绅士和其他两、三位对文化艺术很内行的朋友。在他们的主持下,图茨先生无法不取得飞快的进步;在他们的教导下,他着手工作。
……………………
①阿波罗(apollo):希腊神话中太阳、音乐、诗、健康等的守护神。
但是不管情况是怎么发生的,它还是发生了。尽管这些先生们对他还保持着新鲜事物的光泽,但图茨先生不知是什么原因,总觉得心神不定,烦闷不安。他的谷粒上有一层外壳,甚至连斗鸡也不能把它啄掉;郁郁不乐的巨人支配了他的闲暇的时间,甚至连斗鸡也不能把他打倒。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不断到董贝先生家去留下名片对图茨先生更有裨益的了。大不列颠有着太阳永远不落、收税人永远不睡的辽阔的领土,可是在它的统治区域中,从来没有一个收税人的登门访问能比图茨先生的访问更定期、更坚持不断的了。
图茨先生从来不上楼去;他总是特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前厅门口完成那老一套的仪式。
“啊,早上好!”这通常是图茨先生对仆人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给董贝先生的,”这是图茨先生的第二句话;这时他递过去一张名片。“这是给董贝小姐的,”这是他接下去的一句话;这时他又递过去另一张名片。
图茨先生这时会转过身子,仿佛要离开的样子;但是仆人早就了解他,知道他不会走。
“哦,我请您原谅,”图茨先生会说,仿佛他脑子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似的,“那位年轻的女人在家吗?”
仆人猜想她在家,但不很肯定。于是他会按一下通到楼上的铃,往楼上望一望,然后说,“是的,她在家,就要下来了。”于是尼珀小姐来到他面前,仆人则离开他们。
“啊,您好!”图茨先生会这样说,同时吃吃地笑一下,脸孔红一下。
苏珊会谢谢他,说她很好。
“戴奥吉尼斯怎么样?”这会是图茨先生的第二句问话。
确实很好。弗洛伦斯小姐一天天愈来愈喜欢他。这时图茨先生必定会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好像打开一瓶泡沫翻滚、发出响声的饮料一样。
“弗洛伦斯小姐很好,先生,”苏珊会补充说道。
“哦,这无关紧要,谢谢您。”这是图茨先生固定不变的回答。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总是很快地就走开了。
毫无疑问,图茨先生心中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思想,这种思想使他断定:如果随着时间的到来,他能成功地向弗洛伦斯求婚,那么他将是幸运和幸福的。毫无疑问,图茨先生是通过某种遥远和迂回的道路得出这个想法的,他在这里站住了。他的心受了创伤;他的心弦被触动了;他恋爱了。有一天夜里,他绞尽脑计,百般尝试,整夜坐着写一首关于弗洛伦斯的离合体的诗①;在构思过程中他感动得流泪,可是他写下:“弗要怪我凝视着您”这几个字以后,再也没有写下去。他在想象的涌流中先前曾经写下其他三行的第一个字,但是他的想象力却到此中断,完全离开他了。
……………………
①离合体的诗:这种诗是将人名、物名或成语中的各个字母分别放在各行诗句的首尾或其他部分;如将弗洛伦斯四个字分别放在四行诗句的头一个字;英文florence有八个字母,应将这八个字母分别放在八行诗的头一个字母。
图茨先生每天给董贝先生留下一张名片,这是他想出的一个巧妙并很有策略的办法;但是除此之外,在这个俘虏了他的感情的问题上,他的头脑并没有思索出更多的高招。但是深深的考虑终于使图茨先生相信,在向苏珊·尼珀姑娘稍稍暗示他的心情之前,重要的一步是先博得她的好感。
在这部小说前头的一章中谈到,他似乎曾用一些轻松的、开玩笑的方式向这位女士显示殷勤,把她争取到他这一边来。他打不定主意这件事该怎么办,就向斗鸡请教——他并没有向这位先生透露内心的秘密,而只是告诉他,他在约克郡有一位朋友写信给他,征求他对这个问题的意见。斗鸡回答道,他的意见总是这样:“去吧,去打一场胜仗!”“当你的敌手已经站在你的面前,你的任务又务必完成时,那就上前去,大打一场!”图茨先生把这些话看成是用比喻的方式来支持他本人的看法,于是就英勇地决定在第二天去吻尼珀姑娘。
因此,在第二天,图茨先生穿上了伯吉斯公司裁剪的最为美妙的服装,抱着这个目的出发到董贝先生家里去。可是当他走近行动地点时,他的勇气却不听从他的愿望;虽然他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门口,可是直到六点钟他才敲门。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进行,直到苏珊说她的女主人身体健康,图茨先生说这无关紧要的时候。使她感到惊奇的是,图茨先生说完那句话以后没有像火箭一样地离开,而是拖延着不走和吃吃地笑着。“也许您愿意上楼去吧,先生?”苏珊说道。
“唔,我想我进来吧!”图茨先生说道。
可是他没有上楼;在门关上之后,卤莽的图茨笨手笨脚地向苏珊猛冲过去,拥抱住那个漂亮的人儿,并吻她的脸颊。
“滚开!”苏珊喊道,“要不我将把您的眼珠子给抓出来!”
“再吻一次!”图茨先生说道。
“滚开!”苏珊把他身子一推,高声喊道,“像你这一类的傻瓜也都统统滚开!还有谁呢?滚开吧,先生!”
苏珊丝毫不觉得真正的窘迫,因为她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戴奥吉尼斯在楼梯上听到墙边沙沙的响声和脚步擦地的声音,而且通过栏杆看到一场斗争正在进行,陌生人已经侵入了这座房屋,因此他得出了不同的看法,就急忙冲下楼来营救,一转眼的工夫就咬住了图茨先生的腿。
苏珊尖声喊叫着,哈哈大笑着,打开了临街的门,往地下室跑去;卤莽的图茨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逃到街上,戴奥吉尼斯紧紧咬住他的一条裤腿,仿佛伯吉斯公司成了他的厨师,已给他烹饪了一口美味佳肴,作为节日的款待似的。
戴奥吉尼斯被摔脱之后,在尘土中连连打滚,重新跳起来,在眼花缭乱的图茨身边旋转,想猛扑过去把他咬住。卡克先生在远处勒住马,在马上坐了一会儿,非常吃惊地看到从董贝先生庄严的公馆中发生出这场骚乱。
当戴奥吉尼斯被唤进屋里,门被关上之后,卡克先生仍继续注视着图茨先生;这时他正在附近的一个门道里避难,用一块昂贵的丝手绢(这是他为这次冒险所穿著的奢华的服装的一部分)扎在他的被扯破的裤腿上。
“请原谅,先生,”卡克先生向前跑去,露出他那极为抚慰的微笑,说道,“我希望您没受伤吧?”
“哦没有,谢谢您,”图茨先生抬起他那发红的脸,回答道,“这无关紧要。”如果能够的话,图茨先生真愿意表示,他对这感到很高兴。
“如果狗的牙齿咬进腿里了,先生——”卡克先生露出他自己的牙齿,开始说道。
“没有,谢谢您,”图茨先生说,“一切都很好,这是令人很愉快的,谢谢您。”
“我有幸认识董贝先生,”卡克先生说道。
“真的吗?”红着脸的图茨回答道。
“也许,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您会允许我为这个不幸事件向您道歉吧,”卡克先生脱下帽子,说道,“我还感到奇怪,它怎么可能发生的呢!”
图茨先生对卡克先生彬彬有礼的态度和他有幸认识董贝先生的一位朋友感到十分高兴,因此他就取出名片盒(他决不会错过使用它的机会),把他的姓名和地址递给卡克先生;卡克先生也递过了他自己的名片,作为答礼;在这之后,他们就分手了。
当卡克先生拣着好路,轻轻地骑过这座公馆时,他向上看了看窗子,想要看清那张沉思的脸孔;这时候,那张脸正在窗帘后面看着对面屋子里的孩子们,戴奥吉尼斯的蓬乱的头爬上来紧挨着它。这条狗不顾女主人的一切安抚,吠叫着,咆哮着,从那高高的地方向卡克先生扑去,仿佛就要跳下来,把他的肢体撕裂得粉碎似的。
好样的,戴,紧紧地挨靠着你的女主人!你的头高昂着,你的眼睛闪射出光芒,你的嘴巴愤怒地张开,想要咬住他;你再吠叫一声,再吠叫一声吧!当他向前骑去的时候,你再吠叫一声吧!你有很好的嗅觉,戴,——那里是猫啊,孩子,那里是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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