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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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不可思议-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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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愈是要面子。我回想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有多少的人际纠纷是因面子受损而引起的。奇特的是,面子只是我们制造出来的意象或形象,为什么我们会把它当真,甚至不惜牺牲性命来护卫它?是不是因为人心之中都有自卑和自我否定的倾向?然而这份自卑必定是从想要变得更好的欲望而来的。在这个问题的探讨上,研究量子力学的科学家戴维·博姆(david bohm)与克氏进行了一场完整而细微的讨论,后来结集成《超越时空》这本书。博姆认为人类一旦有能力制造更精良的器具,便推而广之地认为自己也需要变得更好;人类的思想很自然地总是投射出更高的目标。接着克氏提出了时间感的问题,也就是佛家所说的过去心、现在心与未来心;人一开始瞻前思后,就会产生期望与懊悔,于是内心的交战、挣扎、冲突与困惑便接二连三地涌出。追踪到这里,我们已经发现自我中心或我便是所有问题的根源,接下来的问题则是,这个我要如何脱落呢? 

“如何”二字一出现,我们又回到了方法的问题。从古至今的宗教人士都企图透过某些方法来打破自我的牢笼,体悟宇宙无限的大能,他们尝试苦行禁欲、离群索居、禅定冥想,所有能努力的都努力了,但没有任何努力真正达到了目的。博姆接着问道:“是不是因为所有的努力仍然局限在变成的范围之内?”克氏回答:“没错,不过人们始终没有领悟到这一点。他们必须把这一切都放下。”这里指的就是放下心中的时间感,只进行每一个当下纯粹的观察和聆听。因为克氏不强调刻意修炼(刚才提过刻意修炼之中一定有变成的欲望,所以仍然陷在自我中心的活动里),他指出只有在日常生活自然进行的活动中维持开放而纯粹的看与听,才有可能无为地领悟当下。他说:“聆听的时候脑子里有没有声音,还是完全没有任何噪音或妄念?假设你想表达某种超越文字的东西,但如果我不能完全安静地聆听,我就无法了解你说话的深层意涵。现在就是当下这一刻,里面尽是一些时间感和思想。思想一旦止息,当下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换言之,当下就是空无,空无就像零这个数字,它包含了所有的数字在内,因此空无就是万有。但是我们非常害怕进入空无状态。” 

“空无包含了整个宇宙,里面不再有我的琐碎渺小的恐惧、痛苦和焦虑。空无意味着整个宇宙的慈悲,而慈悲即是空无,因此空无就是无上的智慧。” 

克氏所指的空无和佛道两家的究竟真理如出一辙,那是一种大智若愚、化繁为简的状态,因此克氏又说:“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够简单,他就能了解错综复杂的人生。但我们的起步就是复杂的,所以我们永远无法认识简单。我们的脑子受到的训练就是去认识复杂的东西,并且还想得到解决这些复杂问题的答案。我们无法认清单纯的事实是什么。”这些话使我联想起老子所说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复杂的知识系统并无罪,但是在人尚未认识自己的真相之时,这些知识只会使事情复杂化,然而一旦体悟到损之又损的空无及无为,知识就成了可以活用的工具;换言之,是人在运用知识而非被知识所役用。 

克氏对人类的性欲、贪、嗔、痴、恐惧等自然展现的能量,抱持的仍然是一以贯之的中道,既不排斥,也不压抑,更不耽溺,只是随顺这些能量的示现,佐以纯然的观察或看。如果当下看破排斥、压抑或耽溺都是自我中心的活动,当下立即转成空无或无我,此乃转识成智、烦恼即菩提的风味,而空无之中自有至真、至善、至美与大爱。 

克氏如同一位慈悲而激进的智者,在上提下拉、节节逼近的揭发中,帮助读者顿悟和产生突变,进入他已经置身其中的无路之国和不可思议之境。我的心被他的赤诚震撼得颤抖,多年来我对人性的疑惑和观察,终于在他的字里行间获得了澄清与印证。我对这个世界彻头彻尾的不满如同火山灰一般开始尘埃落定。千年老妇终于觅得了归途。 

然而,这萧伯纳口中最卓越的宗教人物、亨利·米勒最想结识的人物、赫胥黎心目中的佛陀再现以及纪伯伦心目中的基督化身,在台湾人的意识里却是个不存在的或无人知晓的陌生人物。我决定回台湾后,一定要和曹又方、简志忠与王季庆商量如何有计划地译介克氏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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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生态与环保意识的觉醒   

一九八九年的一月二日,我买了一本新出刊的《时代》杂志,发现封面依惯例选出的“风云人物”竟然被“风云星球”取代了。那张照片上的地球吸引了我宏观的双眼;怀着好奇我翻开了第一张彩色跨页。赫然出现眼前的竟然是在漫天浓烟里燃烧的巴西热带雨林,紧接着是孟加拉的水患,北达科他州(north dakota state)旱裂的地表,空气污染的北京城,干瘪的莫桑比克饥民,免疫系统被污染的海水破坏而孤独陈尸于沙滩上的一只海豹,西德某座看似乱葬岗的玻璃瓶废置场,二十年后可能因不良灌溉计划和水坝工程而消失踪影的白令海……这一连串精彩的摄影杰作呈现出的竟然是人类文明的愚昧和无望。我心底深处的那股莫名的救赎激情再度被点燃,于是开始仔细地阅读《时代》花了三十三页篇幅深入报道的地球浩劫。一个月后全球同步播出了电视专辑《跨越疆界》,其他的媒体也开始争相报道温室效应、臭氧层破洞、核能电场危机、生态失衡、环境污染等各种文明发展的报应。 

那段时期我一边和曹又方、王季庆进行新时代出版品的翻译和引介计划,一边接触林俊义、杨宪宏、方俭等致力于生态环保运动的友人。克氏的教诲开始在我心中发酵,但最重要的是我终于脱离了对母亲的依赖,搬到四维路的采庐,过起了独立自主的生活。 

我对于居家的室内设计与布置有份天生的敏感度,新房子里的色调一律采取冷色系,白墙、浅灰色的地板、蓝灰的沙发椅,一张超长的黑色写字桌上铺了一块印尼的手织布,开放式的榻榻米间以两片透明纱作为隔屏,五十坪的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一间更衣室、两套卫浴和一个开放式的小厨房。设计师庄展华先生是稀有的诚直之人,我此生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就是在他的紧缩预算下完成的。   

独居生活   

搬进这幢极简主义的新家,我的感官每天都充盈着美与祥和。演艺工作已经完全停止,平日里的活动大多是演讲、参与环保运动,以及撰写方智新时代系列的第一本著作《古老的未来》。 

接触从事环保运动的几位友人是人生经验中崭新的一页。我发现林俊义教授、宪宏和方俭的心智对我有强大的启蒙作用,我喜欢听他们说话,欣赏那份科学的求真精神。虽然我发现自己已经逐渐走上“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向内探索,但精确不苟且的微观、宏大的视野和超越小我的生态精神,仍然能启动我的脑细胞,扩展我的关怀层面。在方俭的发难下,一九九○年我们成立了“地球日”组织的台湾分会,我们抢救森林,抗议核能电厂的废料处理,关注氟氯碳化物是否该禁用,推动垃圾回收,勘察污染废水排放的情况。九月中旬我随同一群环保运动者到高雄后劲溪和楠梓区观察当地遭受污染的实况。莎拉台风过境后溪水夹带着大量的水草和垃圾,形成了罕见的污染奇观。台塑厂排放的废水在黄浊的溪流里汇成一道鲜明的棕红,但厂方仍矢口否认设有暗管。此外我们还得知中油公司的地下油管漏油,附近的居民却不知情。一九八三年五月的某个傍晚,十三邻的一位老太太点蚊香不幸引起石油爆炸,屋内器物全毁,老太太的手脚也被炸伤了。无辜受害的老太太后来连一点医药费也没拿到,而十三邻的地下水在六年后仍旧是点火即燃。一九八八年八月十五日,同地区的一名工程师林英杰在宿舍里点烟,再度引发爆炸,全身百分之八十被炸伤,一年后身心仍然无法复原。 

投入环保运动满三年时我已经深深察觉到,如果政府和企业团体不采取积极行动,环保运动最终只能制造一些媒体上的噪音,发挥不了正面的作用。而且从事这项运动的人士并不是个个具有深层生态意识,某些人的心理和精神状态与他们所反对的“旧人类”如出一辙——同样地热衷于权力,也同样充满着愤怒。爱仍然是人类最艰难的课题。与其将有限的精力投注于一项敌对的运动,不如致力于唤醒自己和他人心中的真爱,于是我决定专注于灵修和翻译克氏的著作。 

十年后的今日,林俊义教授、宪宏、方俭与我虽各自发展出大异其趣的创造性,但是对于生态和环境问题的关注永远是我们志同道合的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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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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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父(1)   

自从父亲离开我们与他此生最有缘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这么漫长的岁月里我们父女见面的机会不多,但彼此的内心并没有难以承担的挂碍;母亲对这位第三者始终无法释怀,她不愿意我经常探望父亲,如果我主动打电话给他,她也有微词。我对这位第三者抱持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观点。华阿姨是位经营餐馆业多年的江南女性,独立豪迈之中带有双鱼族牺牲奉献的倾向。从小父母双亡的父亲其实人格里有一部分还停留在幼童阶段,他需要的是母性的滋养、呵护与宠溺。这一部分的创伤如果无法疗愈,那份深切的渴望若是没获得满足,他是很难在这个世界正常运作的。华阿姨扮演的角色就是父亲最需要的治疗者与再生母亲。每次我看到他们互动的模式,都会暗自生起对人类心理创伤的感叹。父亲和华阿姨生活在一起没几年便瘫痪在床上不愿意动弹。我用“不愿意”这几个字,是因为你不难洞悉他想重拾襁褓阶段被命运剥夺的母爱。他拒绝下床走动,他不肯好好地吃饭、上厕所、洗澡,他的吃、喝、拉、撒全部由华阿姨一手包办。华阿姨是一贯道的信徒,她喂父亲素食,规定父亲念《金刚经》和《地藏经》回向[1]给冤死的祖母。父亲一不高兴就像恃宠而骄的逆子,用他的断掌打华阿姨或是拧她的大腿。华阿姨全盘承受了,因为她了解他的需求,也心疼他的不幸。爱与理解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对这样的一位第三者,我还能有意见吗? 

一九八八年底我从纽约回台湾后,父亲的健康数度危急。我去医院看他,华阿姨在一旁落泪,她告诉我父亲在危急时嘴里总是念着我的名字。虚弱无语的他,直觉仍然相当敏锐,我的心事他一眼就看穿了;我握着他的手,望着他满头的银发和光滑的皮肤,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九八九年阴历三月初十是父亲虚岁八十五岁的生日,三月初八则是我的生日。春仲,在我们的生日还未来临之前,某一天夜里我接到华阿姨打来的电话,她要我赶紧到她们家,她说父亲一口气上不来,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我赶到她的住所,进入卧室,坐在父亲的床边,握着他余温犹存的双手,在泪眼模糊中安静地端详着他的宝相。感觉上他的神识还没离开那个空间,大概是在等待我的出现吧!我心里暗自思忖:他早就准备好离开这个苦难的人世;沉重的情债终于还完了。 

我的释怀多于哀恸,回到家里我把父亲的死讯告知老母,老母用高度的意志力压下了三十多年的恩怨情仇,面无表情地走进自己的卧室。半夜里从她的房间传来了断断续续类似梦呓的咒骂,我从床上爬起来有点不安地走进她的卧房。她矮小的身躯在超大的床上缩成了胎儿形状,整个人不能控制地颤抖着,僵硬干涩的嘴里不停地咒骂:“你这个老鬼……你总算死了……我活得比你长……我赢了……”我没有干预她的宣泄,默默地把门带上,心里怀着上一代的生死之恨,孤独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举行告别式的那一天,与父亲有交情的老委员及友人络绎地进入第二殡仪馆的景行厅吊祭父亲的遗容。母亲坐在椅子上,我长跪于地答礼。念祭文的专人以职业化的哭调唱诵着父亲的生平事迹。他在呜呼哀哉的开场白之后,紧接着一连串的歌功颂德——父亲三十多年没有开口质询被他粉饰成谠论留徽,母亲三十多年的麻将生涯被他改写成相夫教子。母亲耐着性子听着听着,突然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一派胡言!”我看着这场与事实大异其趣的荒谬剧,儿时的老毛病又犯了,开始浑身颤抖地暗笑不已,母亲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母女二人身穿葬服,长跪于地,悲剧演着演着又成了喜剧。还好我们动作不大,只有干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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