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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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球游戏-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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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然,犹如一副面具。

“拉华纳!”达萨叫喊,“拉华纳,我的孩子,我的宝贝!‘他跪到在地,把脸俯向男孩的脑袋,又像祈祷似地默默跪在一声不吭的女人和死孩子身前,向两者表示哀悼,向两者致以敬礼。他闻到血和尸体的腥气,混杂着男孩头发上涂抹的芳香油膏的气息。

普拉华蒂呆滞的目光茫然俯视着父子两人。

有人碰了碰达萨的肩膀,是戈文达的亲信部下之一,他命令他站起身于,随即把他带走了。达萨没有对普拉华蒂说过一句话,她也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达萨被捆绑着送上一辆囚车,抵达戈文达国都后又被关进了一座监狱,有人替他解开了部分镣铐,一个士兵拿来一壶水,放在他身前的石板地上,人们关上囚室门,上了锁,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达萨肩上的一个伤口火辣辣地灼痛。他摸索到那壶水,湿润了双手和脸部。他当然很想喝水,却克制注了,他暗暗思忖,这样可以死得快些。他还要等待多久呢,还要多久呢!达萨渴求死亡,就像他干燥的喉咙渴求饮水一样。唯有死亡才可能了结他内心的苦难,才可能熄灭自己心里那幅母子受难的图像。然而,在他集人间痛苦于一身之际,虚弱和疲倦向他施加恩惠,让他倒下身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只是打了一个吨儿,很快就从瞌睡状态中清醒了,他想举手揉揉眼睛,却办不到,因为两只手都没有空,双手正紧紧握着什么东西。他努力振作精神,使劲大睁双目,蓦然发现四周并没有什么牢墙,却是亮得耀眼的绿色光线,在树叶和苔藓上流动不停。他眨巴着眼睛好一忽儿,只觉得那绿光好像在无声无息而很剧烈地一下一下抽打着自己,他感到一阵恐惧的震颤穿过颈项直贯背脊,他又眨巴起眼睛来,脸容扭歪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呆住了。

他正站在一座森林里,双手紧紧握着一只盛满清水的水瓢。在他脚下,一道泉水注成的池塘亮晶晶地闪着棕色、绿色的斑驳色彩。这地方让他记起羊齿植物丛林后边的茅屋,想起在那里等待他取水回去的瑜伽长老。是的,当这位老人派他取水,而他请求对方略略讲解玛雅世界的时候,老人脸上的笑容何等奇怪。

达萨既没有打过仗,也没有丧失过儿子,他也没有当过国王,做过父亲,是瑜伽老人满足了他的愿望,向他展示了玛雅世界的真谛:皇宫和花园,阅读书籍和饲养鸟类,国王的忧虑和父亲的爱心,战争和野心,对普拉华蒂的爱恋和强烈猜疑… …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不,不是虚无,而是玛雅,这就是玛雅世界的图景!

达萨震惊地站停了,泪水布满了他的脸颊。达萨两手颤抖着,晃动了他刚刚替隐士盛满的水瓢,水溢出瓢边溅落到脚上。达萨觉得好像有人砍断了他的一条腿,又从他脑子里挖走了一些东西,突然间,他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他珍爱过的种种宝贵物件,他享受过的种种欢乐,他忍受过的无数痛苦,他承受过的无比恐惧,他曾亲自品尝的濒临死亡般的绝望感——统统都被人取走了,消灭了,化为了乌有,然而,却并非化为乌有!因为,记忆依然存在,所有的景象仍然留存在他的心头。他依然看见普拉华蒂庄重、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头上是忽然变得灰白的长发,怀里躺着她已死的儿子,似乎是她刚刚亲手杀了他一般,男孩横在她膝上就像一头野兽,四肢软软地耷拉着,又好像在轻轻晃动。

啊,他获得的玛雅世界体验是多么的快速,简直快得惊人,又多么的恐怖啊!

世上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可以被任意挪动推移的,许多年的经历皱缩成了短短的瞬间,无数杂沓纷繁的现实景象转眼间化为了一场春梦。也许,以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经历,也仅仅是梦里的故事吧:他是国王的儿子达萨,他的牧牛生活,他的婚姻,他对纳拉的报复,他避居在瑜伽老人的隐修地。——所有这一切,难道都是画上的图景,如同人们在宫殿墙上雕刻出的壁画中所见,人们看见了花卉、星星、鸟儿、猴子,还看见了诸神,一切都栩栩如生,活动于翠绿的树枝树叶间,却毕竟不是现实,不过是些绘出的幻象。如此说来,他此时此刻所感受的一切,所见到的一切,他从自己荣登国王宝座——到参加战争——到被囚狱中——这一场梦中醒来,直到他站在这一汪泉水之畔,手握这刚刚被摇晃出一点儿泉水的水瓢,连同他目前脑海里涌现的思想,——一切的一切,归根结蒂莫不诞生于同一来源,构成于同一材料,难道不皆是春梦、幻象、玛雅世界么?那么,他未来还必须经历的一切,还得亲眼去观看,亲手去尝试的一切,直至他的肉体生命结束——难道和过去的一切有什么不同,不论在性质或在形式上有什么区别么?一切莫不是游戏和虚假现象,泡影和梦幻,一切莫不归属于玛雅世界——人生的全部美好和恐怖,欢乐和绝望的画面,连同那燃烧般的狂喜和火燎般的灼痛。

达萨始终呆呆地站着不动,好像麻痹了,失去了知觉。他又晃了一下手里的水瓢,水溅出瓢边,再次浸凉了他的脚趾,流失在地里。他该做什么呢?把水瓢重新盛满,送还给瑜伽僧人,让他把自己梦中遭受的诸多苦难大大嘲笑一番?这么做对他可毫无吸引力。达萨垂下手里的水瓢,倒尽了水,把水瓢丢在苔藓上。然后,他坐下身子,开始在碧绿的苔藓地上进行严肃的思索。他已经做梦做够了,做得太多了,这一连串由经历、欢乐以及令人心寒血凝的痛苦所交融而成的疯狂般的恶梦实在让他厌倦了,因为它们顷刻间便在猛醒中化为了玛雅世界,让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傻呆的愚人而已。他已受够所有的一切。他已不再渴望妻子,甚至不再渴望儿子,他也已不想要什么王位,要什么胜利或者复仇,更不再向往幸福或者智慧,权力或者美德了。他已只是渴求静谧,寻求终结,他已不希望出现任何其他情景,除去制止这种永恒转动的人生轮回,停息这无穷无尽的人生画面,除了熄灭而外,他已别无祈求。他但求消灭自己、让自己永远静息,这不正是自己投入那场最后战斗时所希望的吗?当时他冲入包围圈,扑向敌人,见人就杀,也不怕被人所杀,他伤害别人,也被别人所伤,直至精疲力竭倒下,他想望的不正是这样让自己消亡么?

然而,后来又会是什么情况呢?你会昏厥片刻,或者稍稍打一个小盹儿,或者甚至死亡一回。与此同时,你会再一度醒过来,不得不让生命的激流再次流入你的心里,重新听任那一幅幅时而可怖,时而可喜,又时而可厌的生活图像潮水般姿意流淌,无穷无尽,连续不断,无可回避地流进你的眼帘,直至你再度丧失知觉,直至你又死亡一次。这也许是赋予你一个休息的机会,一种短暂的、极微量的小憩,可以长长的舒一口气,不过,轮子随即又继续转动了,于是你又跌进了滚滚红尘,又成为千万个人形中的一个形象,又继续跳起了时而放荡不羁,时而狂喜陶醉,时而又悲观绝望的生命之舞蹈。啊,世上根本不存在熄灭,生命的轮回永无尽头。

满心的焦虑驱使达萨又迈开了前进的步伐。既然这场该诅咒的人生环形舞蹈没有静止之时,既然自己目前唯一的渴求平静愿望无法实现,那么,他现在重新把水瓢装满泉水,再去见那位打发他跑去取水的老人,也可能与其他行动相比是一样的好事。尽管这位老人并无任何权利向他发号施令。这件事不过是别人烦请他帮忙的一项服务工作,也算是一种委托吧,他为何不肯听从,不去执行呢。这总比呆呆坐着,苦苦思索着自我毁灭方法要强得多。是的,总而言之,服从和服务较之统治和指挥,是远为轻松、舒服,又远为无辜和无害的事情,这是他了解得非常清楚的事实。好了,达萨,拿起水瓢,满满盛足水,送到师父那里去吧!

当他走进茅屋时,师父用一种特别的眼光迎接他,那目光既有询问,又半带同情和逗乐的表情…一就像一个较年长的孩子望着一个刚刚经历过某件既费力又多少令人害臊的冒险,或者刚刚经受过一次勇气测验的小弟弟一样。这位王子兼牧人,这个但求一席栖身之地的可怜的青年,确实只是到泉水边去了一次,离开不足一刻钟时间;然而,他无论如何也同时是从一座监狱中出来,已经失去一个妻子、一个儿子以及整整一个王国。他已经过完一场普通人生,已经亲眼望见了转动不止的轮回人生,尽管只有短短一瞥。这位年轻人大概从前也曾有过觉醒,有过一次,甚至是多次的觉醒,曾经呼吸到静修的真正气息,否则便不可能在这里逗留如此长久。

是的,现在他显然是名副其实地真正觉醒了,已经成熟到可以迈上修行的漫长道路。

这个年轻人单是学会正确掌握瑜伽的姿势和呼吸,就得付出许多年光阴。

老人就用这种目光,一种显示善意关怀和表明师徒关系业已建立的脸部迹象,完成了瑜伽大师接纳弟子的过程。这一目光不仅驱除了青年弟子头脑里的妄念,也替他定下了服务的秩序。关于达萨的生活已无可叙述,因为他今后的一切已属于在另一世界展开的图像和故事。达萨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座森林。

 %%。



译后记

(/小|说|网)
黑塞的晚年作品《玻璃球游戏》是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作品虽然以长篇小说的形式出现,却不是普通字面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它用一系列象征和譬喻编织起一种哲学上的乌托邦设想,虚构了一个发生在二十世纪后未来世界的寓言。然而,作者的意图并非故弄玄虚,诚如德国女作家露易莎·林塞尔所说:“黑塞在希特勒时期之转向乌托邦,恰恰不是一种逃避态度,而是用语言作武器让人们得以自由地呼吸在超越时间的空间之中,得以成为自觉抵制恶魔的觉悟者。”(见《试论〈东方之旅〉的意义》)黑塞本人对此也有一些纯朴而谦逊的自白,援引两段如下:“这位滑稽可笑的人想做些有益的、无损人类的、值得期望的好事,……一位诗人生活在一个明天可能即将遭受摧毁的世界上,他却如此细心雕琢、组合、推敲自己那些小小词汇,因为他的作为与那些今天盛开在全世界一切草地上的白头翁、樱草花以及其他绚丽花朵的情况完全相同。它们生长在世界上,也许明天即将被毒气窒息,今天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孕育着自己的花瓣和花萼,不论是五瓣,四瓣或者是七瓣,不论是光边的或者是锯齿形的,永远认认真真地把自己打扮得尽可能美丽。”(见《致儿子马丁信》)“一是构筑抗拒毒化以卫护我得以生存的精神空问,二是表达悖逆野蛮势力的精神思想,尽我所能加强在德国本土进行反抗和固守阵地朋友们的力量。”(见《致罗多夫·潘维茨信》)

作者从一九三一年开始构思此书,到一九四三年全书问世,整整用了十二年。

意味深长的是,《玻璃球游戏》的创作和希特勒的暴行几乎同步,最终黑塞赢得了胜利,第三帝国生存十二年后于一九四五年灭亡人玻璃球游戏测于一九四六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初期,黑塞曾在一系列文章,尤其是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里表达过自己最新的想法:要建立一种超越惯常好与环概念之上的新道德意识,要对一切极端对立事物用统一眼光予以观察。事实上,早在第一次大战炮火正酣之时,黑塞目睹“爱国”概念竟是沙文主义的土壤,自己还因反战而被诬为叛国,就已撰文表白这一重要思想:“我很愿意是爱国者,但首先是‘人’,倘若两者不能兼得,那么我永远选择‘人’。”三十年代后,随着希特勒倒行逆施的变本加厉,黑塞的想法也逐渐成熟,最终凝结成象征性的《玻璃球游戏》一书。作者借主人公克乃西特之口说:“流尽鲜血后,人们渴望理性,卡斯塔里应运而生”,而以综合世界上一切知识为宗旨的玻璃球游戏便是这个卡斯塔里精神王国的至高无上成果。

在《玻璃球游戏》问世前,黑塞于一九二七年出版了人们称为“精神自传”的《东方之旅》,这位试图从东方取经的西方人经过漫长年代沉思后认识到现代社会的病根在人性,而不在物质文明,因而书中东方旅行者们的信条是一种超越因袭观念的世界性或曰宇宙性思想:“我们的目标并不局限于一个国家,也没有任何地理限制,而是寻求灵魂的故乡和青春,它们无处不在,却又处处皆无,它们是一切时代的统一体。”《东方之旅》的主人公为探索人生真谛而加入了一个以“从东方寻求真理”为宗旨的秘密盟会,并在参与盟会组织的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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