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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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球游戏-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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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得这一点,”亚历山大大师认可说。“但是我尽管看到了这一点,我也懂得您为何如此表现,我却仍然以同样理由反对您的一切执拗行为。您有一种过分强烈的自我意识,或者也可说是您太自我倚重了,这与成为一个伟大人物完全是两码事。一个人可以由于才华出众,意志坚定,沉毅忍耐而成为第一流的明星,但是他同时必须善于集中心志与自己所属的整个体系保持平衡,而不致于发生摩擦和虚耗精力。而另外有一个人,才能与这个人等同,也许还略胜一筹,然而他的轴线偏离了中心点,以致他的一半精力消耗于离开了中心的活动方向,这不但削弱了他自己的力量,还扰乱了周围的世界。您必然是这一类型的人。不过我确实得承认,您曾十分高明地掩藏了这些特点,如今才会让这个毛病以更大的毒性发作出来。您刚才讲到了圣克利斯多夫,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有他的伟大和感人之处,却不能够以他作为我们教会组织服务者的典范。谁若立志于服务,便当忠于他曾立誓效命的主人,荣辱与共,而不该一发现更出色的主人,便立即弃旧换新。这样做的仆人是审判自己主人的法官,您的行为正是如此。您愿始终效命于最出色的主人,却天真无邪到要让您自己来判定所选服务的对象——主子们的高低级别!”

克乃西特始终静静倾听着,听到这里脸上不觉掠过一丝凄凉的阴影。他接下去说道:“我尊重您的判断,我不能指望有别的判断。不过还请您再听我继续说几句,只再稍稍说几句。后来我专事玻璃球游戏,事实上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深信自己是在为一个至高无上的主人服务。至少我的朋友特西格诺利——我们在议会里的支持者——曾经非常生动地形容过当时的我:一个骄矜自大而厌倦享乐的玻璃球游戏精英。同时,我还必须告诉您,自从我进入高等学校和出现‘觉醒’之后,‘超越’一词对我所具有的意义。我想,事实起因于我阅读启蒙时期一位哲学家的著作,接着又受到托马斯·封·德·特拉维大师的影响。自那时以来,‘超越’便与‘觉醒’一样,成了我的名副其实的魔术咒语,成了我的动力、慰藉和承诺。我当时决定,我的生活当是一种不停顿的超越,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的前进,我要穿越一个空间进人下一个,又把下一个留在身后,就如同音乐不断演进,从一个主旋律到另一个主旋律,从一个节拍到另一个节拍,演奏着,完成着,完成了便继续向前,永不疲倦、永不休眠、永远清醒、永远是完美无缺的现在。通过‘觉醒’体验,我觉察到,确实存在这种阶段和空间,生命的每一个阶段临近终点时刻,它自身便会显现凋谢和濒临死亡的气息,而当山穷水尽之际,就会自然出现转机,把生命导向转化,进入新的空间,出现新的觉醒,有了新的开端。我所以向您勾勒这么一幅超越的图像,只是一种手段,也许可以帮助您了解我的生活。我决定从事玻璃球游戏,是我生平一个重要阶段,其意义绝不亚于我为接受第一次使命而加入宗教团体。就连我担任玻璃球游戏大师职务期间,我也曾有过类似阶段式前进的体验。我认为官职给我的最大益处是让我发现了新的工作乐趣,不仅是音乐和玻璃球游戏让人快乐,教育和培植人才也是令人快乐的工作。逐渐地,我还进一步发现,受教育者年龄越小,尚未受到任何误导,那么教育工作也就越富于乐趣。这件事情也与许多其他事情一样,随着年代的流逝,使我越来越想教导更年幼的孩子,最愿意去初级学校当一名小学教师。总之,我的想象常常让我越出本职工作的范围。”

克乃西特停下来,歇了一口气。亚历山大插进来说道:“您总是越来越令我惊讶,大师。您在这里尽谈自己的生活,谈的内容只涉及您私人的主观的精神体验,个人愿望,个人发展和个人决定,几乎没有别的内容!我真弄不明白,像您这样有地位的卡斯塔里人,竟然如此主观地看待自己和自己的生活。”

他的语气中带有一种介于责备和悲伤间的音凋,使克乃西特感到痛苦。然而克乃西特尽量保持平静,接着欢快地高声说道:“尊敬的先生,我们此时此刻谈论的不是卡斯塔里,不是行政当局,也不是教会组织,我们独一无二的话题是我本人,谈我的精神历程,这个人正因不得不替您增添诸多麻烦而内心深感痛苦。倘若我谈论游戏大师公务,谈论完成任务情况,谈论我作为卡斯塔里人和游戏大师有无贡献的问题,我认为是不恰当的。我执行公职的情况,就如同我整整一生的外在行迹一样,全都明明白白展示在您眼前,您一望便知的,而且您也是找不出什么差错的。

我们此时此刻需要谈论的是另一种内容,也即是向您陈述清楚我个人走过的道路,因为这条路今天已引领我走出华尔采尔,而明天更将引领我走出卡斯塔里。请您宽宏大量,再给予我一点时间吧!“

他接着说道:“我得以知道卡斯塔里之外还有一个大世界的现实,并非由于我的研究工作(在书本里,这个大世界仅出现于遥远的古代),而当首先归功于我的同学特西格诺利——一位来自外面世界的旁听生。后来,我在本笃会修道院逗留期间,与约可布斯神父交往时所得更多。对那个世界,我亲眼目睹的东西极少,通过约可布斯神父向我灌输的、他称之为历史的知识,我揣摩到了大概的轮廓,也许这就打下了我日后脱离的基础。我从修道院回到这个几乎毫无历史概念的国家里,这是一个只有学者和玻璃球游戏选手的教育王国,一个有高度文化修养,也极令人愉快的社会,但是我发现,似乎仅有我一人对那个世界略有所知,略有好奇心,也仅有我一人对它有所同情和向往。毫无疑问,这里有足够让我得到补偿的东西。这里有几位我极其敬仰的人物,让我成为他们的同事,令我感到既羞愧又光荣;这里有一大批文化修养极高的优秀人材;这里还有许多值得做的工作,更有大量才能出众的可爱的青年学生。然而,我在师事约可布斯神父期间,却也同时发现自己不仅是卡斯塔里人,而且也是一个属于外面世界的人。我觉得那个世界与我有关,并且也向我提出了要求。从这一发现中连续不断地衍生出了需求、愿望、要求和责任,但是我却无法面对其中的任何一个内容。在卡斯塔里人眼中,世俗世界的生活是一种近乎堕落和低劣的生活,那种生活无秩序可言,既粗鲁又野蛮,既混乱又痛苦,可说是一种全无美好与理想可言的拙劣的生活。但是,那个外面的世界及其生活,事实上比卡斯塔里人所能够想象的不知道要广大和丰富多少,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那个世界里充满演变、历史、实验以及永恒常新的肇始,它也许是一片混沌,然而却是一切命运,一切创造,一切艺术以及整个人类的归宿和故土,它产生出语言、民族、国家、文化,也产生出了我们和我们的卡斯塔里,它还会目睹一切再度沦亡,而后仍然存活下来。我的老师约可布斯神父唤醒了我对这个永恒成长和寻找营养的世界的爱心,但是在卡斯塔里没有任何滋养它的食品。我们这里是世外桃源,我们是一个小而完善的世界,却也是一个不再变化,也不再成长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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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球游戏…2

/小。说+
克乃西特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亚历山大没有说什么,只是有所期待地望着他。克乃西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许多年来,这种思想成了我的双重负担。我既身负重任,要完成职责,又丢不开我的爱心。我从任职开始便体会到这种爱心并不损害我执行公职。恰恰相反,我认为,它还能有益于工作。我认为我应当尽量把工作做得无懈可击,符合人们对一个大师的要求;当然,我知道,即或有不足之处,我也较若干拘泥古板的同事更为灵活和清醒,总能够将某些东西给予我的学生和同事。我从中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温和而缓慢地扩展和加热卡斯塔里的生活和思想,向它注入从世俗世界和历史汲取的新鲜血液,却丝毫也不破坏它与传统的联系。说来凑巧,在卡斯塔里外面有一个世俗人士,也正在这时形成了极类似的想法,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巧合,他梦想在卡斯塔里和世俗世界之间建立一种友好的和互相渗透的关系,这个人就是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

亚历山大大师微微撇了一下嘴角,说道:“啊,是这样,我从来不指望这个人会对您有什么好的影响。他比您那位宠坏了的部下德格拉里乌斯好不到哪里去。那么,就是这个特西格诺利,让您走极端,彻底破环了教会组织制度的人啦?”

“不,大人,他虽然在这件事情上帮助过我,却不知我的实情。他把新鲜空气带进了我的寂静生活,我通过他又重新接触了世俗世界。直到那时,我才有可能看清楚而且承认,我在卡斯塔里的生涯已走到尽头,这里的工作对我已毫无愉快可言,是结束这种折磨的时候了。又到了抛弃一个旧阶段的时刻,我已经又穿越了一个空间,这次是卡斯塔里空间。”

“您怎能这么说话!”亚历山大摇摇头表示反对。“难道卡斯塔里居然狭小到不值得人们为之奉献毕生精力!您真的认为自己已穿过并且超越了这个空间?”

“哦,不是这个意思,”克乃西特有点激动地高声说,“我从没有您说的这种意思。我说自己已走到这一空间的边缘,意思只是说我已达到了完成职务能力的顶点。我作为玻璃球游戏大师,永无止境地反复履行同样的工作,一段时间以来,我一再重复空洞的演习和公式,既不愉快,也无激情,时而竟丧失了信心。现在该是停止的时候了。”

亚历山大叹了一口气。“那仅是您的观点,并不合教会团体的规章。某位教会组织成员偶尔闹情绪,厌倦工作,这不是什么特别的新鲜事情。宗教组织的守则会给他指引一条重获内心和谐的途径,能够再度全神贯注地工作。难道您忘了吗?”

“尊敬的大人,我不这么想。我的工作一直向您公开,供您督察,最近您收到我的传阅信后还曾派遣专人来调查玻璃球游戏学园和我本人。您确定华尔采尔的情况正常,秘书室和档案馆的工作有条不紊,玻璃球游戏大师既未病倒也没有闹情绪。

我得感谢您当年的高明开导,正是这些道德现章让我保持了精力和镇定力。然而仍耗费我大量的心血。我很遗憾,如今为了让您相信我并非闹情绪,或者一时冲动,或者为了私欲,几乎也没有少耗费我的精力。不管我是否白费力气,我至少还是要您承认,我个人和我的工作,直到您派人来检查之际,始终运转良好,富于成效。

我的要求不算过分吧?“

亚历山大大师略带讥讽地眨了眨眼睛。

“同事先生,”亚历山大回答道,“您说话的口吻,好像两个私人在随便闲谈似的。这种态度只适合您一个人,是的,您现在确实只是以私人身份说话。我却不是,我想的和说的都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而是一个宗教团体当局的领导人要说的话,我的每句话每个词都得向最高行政当局负责。您今天所说的一切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不论您态度多么恳切,但是您的话全都是出于私人利益的言词。而我却是在职官员,我今天说的话做的事,都会产生后果。我会把您的案子送交行政当局裁定。也许最高教育当局会接受您对事件的陈述,甚或承认您所作的决定。——那么,我认为案子已有结果,直到昨天为止,您还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卡斯塔里人,一位十全十美的玻璃球游戏大师,即或头脑里受到过形形色色的思想影响,也许还中了厌倦职责的毒素,然而您进行了斗争,还得到了胜利。我们姑且承认这一情况吧,但是我仍然不懂,为什么一位无可指摘的大师,前一天还循规蹈矩,后一天怎么彻底翻了个儿?

有一种解释还比较容易让我接受:很久以来,有一位大师心理受了伤,内心早已得病,事实上早已不能算是健康的卡斯塔里人,虽然他自己还坚称为道地卡斯塔里人。

此外,我还大惑不解,您为什么直到此时还坚持自己是尽职尽力的大师呢?为什么要建立这种论点呢,因为您既已采取出走步骤,违反了服从誓言,有了背叛行为,建立这种论点有何益处呢?“

克乃西特立即反驳说:“尊敬的大人,我为什么不该关心这个问题呢?这关系到我的声誉,关系到我留在这里的纪念内容。这也关系到我在卡斯塔里之外产生影响的可能。我今天站在这里,并不是想替自己争取什么东西,甚至也不是为了获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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