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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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球游戏-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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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已下定决心摆脱目前的羁绊,就听任自己无牵无挂地期待着似乎已在等待他去做的工作。然而克乃西特十分清楚,他并无说服领导当局的合理论据,而德格拉里乌斯也没有能力承担自己在这里的工作,即或只是一部分工作。尽管如此,他还是为弗里兹有事可忙,还可以在他身边多逗留一段时期而感到宽慰。下一次他再见到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时,也就能够向他添补一句:“好朋友德格拉里乌斯如今已投入我们的工作,正在弥补他认为由于你再返华尔采尔而遭受的损失。他的嫉妒毛病已基本治愈。他目前为我出力,反对我的同事们,这反倒令他感觉惬意;他现在几乎变得很快乐了。但是,普林尼奥,千万别以为我对他的行动存在多少期望,这件事仅仅对这位好人自身有益而已。我们拟议中的计划想要获得最高当局的体谅,简直难以想象,是的,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他们至多只会赐给我们一场比较温和的斥责。我们宗教团体的制度本身就注定我的申请必遭否决。话还得说回来,作为行政当局居然根据自己玻璃球大师自以为是的申请而放他离开,随他去外界自寻工作,换了我是不会允许的。此外,我了解现任教会大师亚历山大,一位无法动摇的人。不,我必须独自一人去进行这场斗争。我们现在就让德格拉里乌斯先练练他的洞察力吧!我们不过为他牺牲一些时间而已,我必须这么对待他。何况我还得把这里的一切都料理妥当,以便我离开时不致使华尔采尔遭受损害。这期间还得你设法为我寻找栖身之处和某种合宜的工作,倘若有个音乐教师之类的职位,我就很满意了,我只要有个开头的机会,有个出发点就足够了。”

特西格诺利当即说,他会帮忙找到工作的,届时就可以住在他家,想住多久就多久。然而克乃西特没有应承这一建议。

“不行,”他说,“我不想当客人,我只需要工作。我在尊府作客固然很好,但是日子一长,就会增添许多麻烦和紧张。我对你完全信任,你的夫人待我也日益友好。然而,当我不再是贵客,不再是游戏大师,而成为一个流亡者,一个常住食客后,情况也许就大不一样了。”

“你的态度也太迂了,”普林尼奥答道,“你一旦离开此地,在首都住下来,很快就会获得合适的职务,至少到大学里当教授——我敢担保你能够获得这类职位。

不过办这类事也需要时间,而且你也明白,我只有在你完全离开此地之后,才能够替你办理这件事。“

“事实如此,”游戏大师接着说,“直到那时为止,我的决定都必须保密。在我的上级把决定通知我之前,我不能把自己介绍给你们的当局,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我现在根本不想去任何官方机构。我的需求很小很卑微,比你可能猜想的还要小得多。我只需要一间小屋和每天的面包,最主要的是有一项工作,当一个教师和教育者,我只愿教一个或者几个小学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能够让我对他们施加影响。去大学任教是我最不想要的职位。也许我更乐意,不,更爱做一个孩子的家庭教师,或者与此类似的工作。我寻求的、我需要的是一种单纯、朴素的工作,我要教育一个他需要我的人。受聘于一所大学,等于把我一开头就又纳人一个因袭传统的、神圣而又机械化的官僚机器之中,与我的愿望背道而驰。”

特西格诺利终于踌躇地说出了自己心里酝酿已久的想法。

“我有一个建议,”他说,“希望你至少听一听,再满怀好意替我想想。倘若你能够接受,那就真的是帮了我的大忙。从我第一次到这里来作客,你就不断给我帮助。你现在也已熟悉和了解我的生活与家庭情况。我的处境不佳,但比起前几年已有所好转。一切问题中最棘手的是我和儿子之间的关系。他被宠坏了,他在家里替自己营造了一种特权地位,常常出言不逊,事实上,他很小的时候就已被他的母亲,和被我惯坏了。他自幼就偏向母亲,日子一久,我变得一点儿都管不了他了。

我也对此死了心,如同我顺从自己失败的一生那样。如今多亏你的指点,我又多少恢复了信心,对自己也有了希望。你一定早已看出我想追求什么。目前铁托在学校里正处于困境之中,倘若有一位教育者愿意接受他,管教他一阵子,这将是我的大幸事。我知道,这是一件自私的提议,因为我还不知道这项工作能否吸引你。不过我纯粹是因为受到你的鼓励,才敢说出这番话的。“

克乃西特微笑着伸出了手。

“谢谢你,普林尼奥。我觉得这是我最欢迎的建议。万事俱备,只差你夫人的同意了。此外,你们夫妇必须作出决定,暂时把儿子托付给我全权管理。为了手把手教导他,我必须首先排除来自家庭日常生活的影响。你必须与夫人商量,设法说服她接受这个条件。你得小心谨慎,千万不要着急!”

“你深信你对付得了铁托?”特西格诺利怀疑地问。

“嗅,是的,为什么不行呢?他有良好的血统,继承了双亲的优秀天赋,他欠缺的只是这类大赋力量的协调发展。我很乐意承担这项工作:唤醒他要求协调发展的愿望,努力加强这种愿望,直至最后化为他的自觉意识。”

克乃西特就这样动员了他的两位朋友,每个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为同一件事情而忙碌起来。当特西格诺利回到首都和妻子商量这个新计划,以动听的语言争取她的同意之际,德格拉里乌斯则端坐在华尔采尔图书馆的小书库里,正按照克乃西特的提示为拟议书面申请而收集资料呢。这位游戏大师在自己开具的书目中放进了诱人的香饵,使我们的憎恶历史者一口咬住就逃脱不开。德格拉里乌斯迷上了战争时期那一段历史。他以一贯的狂热工作热情,不知疲倦地搜罗着我们宗教团体创建之前那段古老黑暗时期的遗闻轶事,收集了大堆资料,数月后他向朋友交差时,克乃西特只能采用不足十分之一。

这段时期里,克乃西特又去首都特西格诺利家访问了多次。如同一般精神健康和谐的人常常较易为心存烦恼而难相处的人所接受,特西格诺利夫人也越来越信赖克乃西特了。她很快就同意了丈夫的计划。据我们所知,铁托曾在游戏大师某次来访时,相当傲慢地告诉对方,希望别人不要用你称呼他,因为现在任何人,包括他的学校老师在内,都很有礼貌地用您称呼他了。克乃西特客客气气地向他表示了谢意,也表示了歉意,随即向他叙述了卡斯塔里学园的习惯,凡是老师都称学生为你无论学生是否已是成人。晚餐后,克乃西特邀请男孩一起出门走走,并让他指点市内可看的景致。

铁托把他带到旧城区一条宽阔的大道上,周围全是具有数百年历史的富有贵族家庭的住宅,一幢又一幢,鳞次栉比。在一座高高耸立着的坚实的建筑物前,铁托停住了脚步,指着大门上的一块牌子问道:“您认识这块牌子吗?”当克乃西特表示不认识时,他就说道:“这是特西格诺利家族的纹章,这儿便是我们家的祖屋,它属于特氏家族已有三百年历史。但是我们现在却住在那幢俗不可耐的普通住宅里,只因我父亲在祖父死后莫名其妙地卖掉这座壮丽可爱的祖屋,而建造了一幢如今已不够现代化的现代住宅。您能谅解做这种事的人吗?”

“您很痛惜失去老屋吗?”克乃西特友好地问。

铁托神情激动地作出了肯定的答复,然后又问道:“您能谅解做这种事的人吗?”

“人们能够谅解一切的,倘若人们能够换一种角度看问题的话,”克乃西特答道,接着又说:“古宅是一种美好的东西,倘若让古宅和新宅并列一处让你父亲挑选的话,他也许会保留旧宅的。是的,古建筑都是又美又庄严的,尤其是我们眼前这幢,壮丽极了。但是,对于一位积极上进的年轻人来说,自己建造一幢新居也是一件同样美妙的事,因而,他倘若面临选择:是住进舒适的旧巢呢,还是另建全新的寓所?他就很可能选择后者,我们应当谅解这个事实。据我对您父亲的了解——他在您这般年龄的时候,我就熟识他了——,因出售祖居而受痛苦之深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他曾与自己的父亲以及整个家族有过激烈的冲突,由此看来,让他在我们卡斯塔里接受教育似乎不太恰当,至少这种教育并未能抑止他许多次狂暴的情绪冲动。出售祖屋也许就是此类冲动的后果之一。他以为这便是迎头痛击旧传统,便是对他的父亲、家族,对他的全部过去和一切依赖性的挑战,至少在我眼中,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人类是奇怪的动物,因而我觉得另一种想法也并非完全不可能。这种想法便是:这位出售祖屋的人卖掉这幢老房子,与其说是存心伤害家族,不如说是有意伤害自己。他的家庭让他感到失望。他们把他送入我们的精英学校,让他接受我们的那种精神教育,使他日后返归世俗世界不能适应必须应付的工作、需要和其他种种要求。然而我们现在还是不要进一步作什么心理分析吧。无论如何,这个出售祖屋的故事显示了父子之间一场强烈的冲突——表达了一种憎恨,一种由爱而生的憎恨。这类例子在我们世界历史上并不罕见,尤其表现在某些特别有才能而且生气勃勃的人身上。此外,我还因而想象出,未来一代的小特西格诺利将竭尽全力为自己家族收回这幢祖屋,他把这件事视之为自己毕生使命,会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是啊,”铁托失声喊叫道,“倘若他果真如此,您不认为他是对的吗?”

“我不愿充当他的法官。如果一位未来的特西格诺利后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先辈的伟大之处和他们赋予他的责任,那么他便会竭尽全力为自己的国家、城市、正义与社会福利服务,在服务中逐渐成长,强壮,以致最后有能力附带收回自己的祖屋,到那时他必定是一位不虚此生的受人尊敬的长者;到那时我们也乐意向他脱帽致敬。

但是,如果他一生中毫无理想目标,只以收回祖屋为最终目的的话,那么他仅仅是一个占有狂、盲目热情者,一个被激情冲昏头脑的家伙,尤其重要的是,他或许永远也无法认识到父子两代冲突的真正意义,以致整整一生,即便成年之后,始终得肩负着这一沉重的包袱。我们能够理解他,也会怜悯他,但是他永远也不可能提高自己家族的声誉。一个古老的家族世世代代和睦聚居祖屋,固然很美,但是,倘若想要使这个古老家族获得新生和焕发出新的光芒,唯有它的子孙辈能够具有为家族服务更伟大的理想才行。“

铁托和客人散步过程中,全神贯注而近乎温顺地倾听了自己父亲追求理想的故事,他以往在别的场合却一贯持拒绝和反抗态度,铁托看到向来互相不一致的双亲眼下却一致地尊敬这位客人,便不由自主地预感到来人可能会威胁他任性胡为的自由,时不时要向这位贵宾发表一通无礼的言论。不言而喻,每次发作之后,歉意和内疚随之而来,因为在这位愉悦有礼,好像披着闪光盔甲的游戏大师面前出乖露丑,让他觉得自己也受了侮辱。他那颗幼稚而被宠坏了的心也隐隐觉察到,这个人也许确是他理当喜爱和值得尊敬的。

有一回,铁托特别强烈地感受了这一感觉:那次他父亲忙于家事,克乃西特独自一人在客厅呆了半个钟点。铁托一脚踏进房间,只见客人半闭双目像雕像一般静坐不动,正在人定状态中散射出平静和谐的光辉,男孩子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打算踮起脚尖悄悄退出门外。这时静坐者忽然睁开眼睛,友好地打了招呼,然后站起身来,指指室内的钢琴,询问道:喜欢音乐么?

是的,铁托说,只是他已经好长时间没上音乐课了,自己也没有练习,因为他在学校里没有学好,因为那里的音乐教师总是不停训斥他,不过他一直总爱听音乐的。克乃西特揭起琴盖,坐到琴前,发现琴已调好,便奏起了史卡拉蒂的一个慢板乐章,他近日正以这首乐曲作为一场玻璃球游戏的基础进行着练习。片刻后,他停下来,发现男孩听得很人迷,便向他简略介绍了玻璃球游戏是如何通过音乐进行练习的,如何把音乐分解后融和进游戏中,并且举例说明了若干人们常常采用的分析方法,最后还介绍了把音乐移译成玻璃球游戏符号的途径。

铁托第一次没有把游戏大师视为客人,没有把他当作社会名流而加以拒绝,因为这样的人会损害自己的自尊,如今他看到的是一位正在训练的人,这个人已掌握某种十分精致的艺术,能以艺术大师的手腕加以展现,对于这种艺术蕴含的意义,铁托确乎只有模糊的猜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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