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内容为:托马斯大师原本愿意,也可能有精力主持大会,然而为满足自己“影子”的功名心而作出了牺牲,把这件庄严大事交给了贝尔特勒。但是,情况的发展却是贝尔特勒似乎不能胜任这项重任,整个活动气氛令人失望,有病的大师知道自己要对庆典,对“影子”的无能以及大会的失败承担责任,不得不自认罪过而进行忏悔。这也许便是大师病情迅速恶化,持续高烧不退的唯一原因,因为实在没有任何其他原因了。
当然,这不是传说的唯一版本,从精英分子间还传出了另一种说法:那批野心勃勃的青年精英看出庆典活动情况糟糕,却又不愿伸出援助之手,或者从旁遮掩欠缺之处。在他们的天平上,对大师的敬爱不能抵消对贝尔特勒的憎恨,为了让这个“影子”失败垮台,不惜使大师本人也必然受害。
随后,有一天又传出了下列说法:托马斯大师曾在病榻上会见他的代理人与精英分子中的两位最有威望者,坚决要求他们和平相处,不可危及整个庆典活动。又有一天,有人断言大师已口授了遗嘱,并向最高当局提出了他认为合宜的继承人名字,传言还居然说出了具体名字。与这一传闻同时流传的还有其他种种流言蜚语,大抵涉及大师日益恶化的病情,不论在举行庆典的厅堂里,还是在客人们居住的贵宾楼里,人们的情绪一天比一天消沉,尽管尚无人宣布放弃比赛,也没有人收拾行李离开。整个活动从外表上并无可指摘,一切都进行得正常得体,然而在人们头上总笼罩着乌云,以往年会无不具有的那种愉快活跃气氛,几近销声匿迹。因此,当大会闭幕前一天,庆典创始人托马斯大师瞑目长眠时——虽然行政当局曾力图封锁噩耗,消息还是传开了——,发生了令人奇怪的事,许多与会者反倒松了口气,似乎得了解脱。学园里的学生们,尤其是精英分子,曾得到通知说,在大会结束之前不得穿丧服示哀,必须严格按照预先规定的程序继续进行,不得丝毫更改、中断交替进行的表演和默修演习,虽然他们同心协力直至完成了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项目,却全都不禁流露出哀伤之情,好像是为可敬的死者举行葬礼似的。他们环绕在那位睡眠不足、脸色灰白、已精疲力竭的贝尔特勒身边,而他则微闭双目,一脸冰冷落漠的神色,继续执行着代理人职务。
克乃西特一直通过德格拉里乌斯和参赛的精英分子们保持着密切联系,他作为一个老资格学园人士也熟悉这类纠纷的气氛和情况,不过他不愿因而影响自己的心情,从大会第四天或第五天开始,他甚至禁止德格拉里乌斯再向他讲述大师的病情。
他感受到了,也十分懂得笼罩大会上空那重乌云的悲剧性意义,他不仅怀着深切的忧伤挂念托马斯大师,也以日益增长的担心和怜悯心情惦记着被人们谴责为促使大师病危的“影子”。然而他始终坚决卫护自己参与游戏的决心,不让任何真实的或者编造的消息影响自己全心全意关注那些构思美妙的玻璃球游戏,关注其演习和演变过程。因而,尽管本届大会有意见分歧,气氛暗淡,克乃西特仍然真切地体验到了一种精神的提升。
“影子”贝尔特勒没有按历年常规以副领袖资格接见来宾以及会见最高教育当局人士,这回连传统的为玻璃球游戏学员们举办的庆功会也取消了。庆典活动的最后一场音乐演奏的乐声一停,卡斯塔里行政当局立即宣布了托马斯大师的死讯。整个游戏学园里也即刻开始了悼念活动,还住在客房里的克乃西特也参加了追悼仪式。
人们为这位直至今天仍备受尊敬的功勋卓著老人举行了传统的简朴葬礼。托马斯大师的“影于”贝尔特勒,整个节庆期间曾为担起大师重任而鞠躬尽瘁,耗尽精力,如今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便向当局请假上山去漫游了。
玻璃球游戏学园里,是的,应该说是整个华尔采尔地区全都沉浸在悲哀之中。
过去也许并没有什么人与已故大师具有可称为友谊的亲密关系,但是他那种优美卓越的气质,加上他那过人的才智和高雅气度,使他成为卡斯塔里各个历史时期内都难以见到的民主摄政的典范代表人物。卡斯塔里人一直以他为荣。人们看到他个人似乎对一切热情、爱情、友谊等感情问题都敬而远之,而这似乎也正是让年轻人一辈极其仰慕他的原因。托马斯大师这种庄重高雅的气派还让他获得了一个颇具敬爱之情的绰号:“阁下”——表明他在多年工作历程中尽管受到过严重反对,最终仍在宗教团体和最高教育当局的会议和工作中赢得了多少带点特殊性的崇高地位。
毫无疑问,他的继承人人选问题成了当时大家关注的焦点,尤其在玻璃球游戏精英分子们之间,对此事的争议极其激烈。“影子”离开学园出门旅行后,被推翻的代理人公务便由精英分子们自己投票选出了三个临时代表暂行职权,——当然,只是代理玻璃球游戏学园内部事务,不能处理最高教育当局和教会当局的公事。依照传统习惯,游戏大师一职的空缺应在三星期内递补。倘若是下列情况:临终或者引退的大师本人业已提出了一位没有竞争者又没有争议的候选人名字,那么只消经过一次行政当局的全体会议便可通过,新人便可递补空缺。这回大概要耗费较长时间才可能解决问题。
克乃西特在哀悼托马斯大师期间,偶尔也同朋友谈论刚刚结束的游戏比赛及其灾难重重的历程。
“这位代理人贝尔特勒,”克乃西特分析道,“不仅忍辱负重完成了任务,而且还尽职尽力扮演了一位真正的玻璃球游戏大师——依我的观察,他完成的还不止这一点,他为本次庆典奉献了自己,就像完成他最后一次庄严伟大的公务。你们大家对他太苛刻了,不对,应当说实在太冷酷了,你们本来能够挽救这次大会并且拯救贝尔特勒,但是大家不肯伸出援助之手,我无法对此作出判断,你们也可能有充分理由。不过现在我得说句公道话,这个可怜的贝尔特勒已经下台,你们应当心满意足地对他宽宏一点才对。过几天贝尔特勒回来时,你们必得去迎接他,表示你们现在已了解他作出的牺牲了。”
德格拉里乌斯却摇摇头回答说:“我们已经十分了解,也接受了这一事实。你很幸运,能够以不偏不倚的来宾身份参加本届大赛,因而也就不很清楚整个过程。
不可能了,约瑟夫,纵然我们确确实实对贝尔特勒深怀歉意,也没有机会弥补了。
他懂得牺牲自己是势所必然,也就不再希图重返了。“
直到此时,克乃西特才算认识全部事实的真相,而忧伤地沉默下来。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事实上并非以一个华尔采尔人的身份参与赛事,而只是以一个道地的客人,同时也体验到贝尔特勒作出牺牲的实质。他一直认为贝尔特勒是个功名心很重的人,由于试图承担力不胜任的重担而失败,不得不放弃雄心壮志,不得不努力忘记自己曾一度是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影子”,是一届年度庆典的领导者。直到眼前,克乃西特才从朋友最后几句话里了解到,贝尔特勒已被那些法官彻底判决而不会返回了。
他们已容许他把庆典主持到结束,还给予了许多帮助,只为不致家丑外扬。人们这么做,绝不是为了贝尔特勒,而是要保全华尔采尔的脸面。
事实上,“影子”这一职务不仅需要获得游戏大师的全部信任——贝尔特勒做到了这一点——,而且还必须得到精英分子们的同等信任,不幸他没能获得这一信任。倘若他犯了大错误,那么宗教团体当局便不会像他的大师一样继续支持他,更不会保护他。他唯有求助于自己当年的同伴和同事,如若这些教师对他毫无敬意,便会反转来成为裁判他的法官。倘若他们不肯顾及他的情面,“影子”也就完蛋了。
事实上贝尔特勒始终没有从休假地返回,一段日子后便听见人们传说他坠崖丧生了。
贝尔特勒的事便告一段落,此后不再有人提起他。
这段日子,教会当局和最高教育当局的高级官员川流不息,天天出现在玻璃球游戏学园,每时每刻都有游戏精英分子或者行政官员被召去问话,所讨论的内容在精英分子间时有传闻。约瑟夫·克乃西特也曾数度受召见和提问:一次是教会当局的两位先生,一次是语言学科的大师,接着是杜波依斯先生,随后又是两位学科大师。德格拉里乌斯也受到几次询问,对这类他称之谓“秘密会议”的气氛,不仅十分喜欢,还讲了一些有趣的笑话。早在庆典期间,克乃西特便已觉察到自己过去和精英分子们建立的亲密关系已变得十分稀薄,待到秘密会议时期,这种感觉就益发强烈了。情况不单因为克乃西特像外国客人一样住在贵宾住的宾馆里,还因为所有的领导人似乎待他如同辈。精英分子们,教师们便都不再以同伴态度对待他,而摆出一副微露讥讽意味的礼貌姿态,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一种有礼的冷淡。他们早在克乃西特接受玛丽亚费尔的使命时就开始疏远他了,当然这也很正常:某个人一已跨出学习阶段而承担起任务,从学生或者青年教师成为宗教团体成员,便不再是什么同伴,而正在变成大家的上级或者领导,既然他已不再属于精英集团,他就得明白人们必然会对他持批判态度。凡是处于他目前这种情况的人,都难逃这一困境。克乃西特之所以对这类疏远和冷淡感到特别痛苦,一则是由于精英分子们新近失去依估,必得接受一位新大师,迫使他们加倍防范自己阵营的利益受损,另外还因为他们刚刚如此冷酷无情地处置了前任大师“影子”贝尔特勒的命运。
一天傍晚时分,德格拉里乌斯兴奋万分地奔跑进了宾馆,找到克乃西特后,便将他一把拖进一个空房间,关上房门后便嚷叫道:“约瑟夫!约瑟夫!我的上帝啊!
我早就该猜到的,我早就该知道的,事情实在十分……啊,我高兴死了,但是我真不知道,我该不该高兴。“玻璃球游戏学园里这位消息灵通人士激昂慷慨地精确报道说:情况已不是什么可能性,而是千真万确的事情,——约瑟夫·克乃西特已被推选为下任玻璃球游戏大师了。许多人曾把档案馆主任视为托马斯大师的法定继承人,显然在前天晚上的复选中被筛除了。广泛征询意见期间一直处于领先位置的三位精英分子候选人,似乎没有哪一个得到了任何一位学科大师或者教会当局领导的特殊关照和推荐,而却有两位教会领导成员以及杜波依斯先生支持克乃西特,另外,来自前任老音乐大师的声音也极有分量。人人尽知,这些日子里,曾有多位学科大师私下里访问了老音乐大师。
“约瑟夫,他们选中了你,”德格拉里乌斯再度叫嚷道,他的朋友赶紧用手掌掩住了他的嘴。克乃西特的最初反应是惊讶,觉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猜测。而当另一位仍在兴冲冲继续报道学园里的种种观点,报道“秘密会议”的情况和过程时,克乃西特开始领悟他朋友的揣测并无一点差错。相反地,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觉察到自己心灵深处早已有了一个“是”字,这是一种预感,他似乎早已知道,也早已有所期待,事情对他而言不仅恰当,而巨理所当然。于是他用手掩住了激动万分的朋友的嘴,用冷淡的责备目光望了他一眼,似乎两人间突然出现了巨大距离;他接着说道:“别说那么多了,朋友,我不想听这些闲话。到你同伴那里去吧。”
德格拉里乌斯原本还有许多话要说,在克乃西特好似陌生人的一瞥之下,顿然沉默无语,随后又立即脸色发白,走了开去。后来他曾向人叙述说,克乃西特那一瞬间所显示的沉着和冷漠,最初让他感觉受了一记猛击,一次侮辱,又像挨了一下耳光,认为克乃西特背叛了朋友和友谊,并且对即将接任的高位具有难以理解的过分预期。然而就在他向外离开的时候——心里确实觉得像挨了一个耳光——那难忘一瞥的确切含意逐渐浮现在眼前,那是一种高不可及的痛苦的目光,德格拉里乌斯猛然醒悟到,他的朋友非因命运垂爱而骄傲,而是一种顺从命运的表现。他叙述道,他不得不把克乃西特忧虑的目光和克乃西特新近询问贝尔特勒及其死因时的同情声调联系起来。似乎克乃西特已经把这一任命和自己的命运联在一起,就像那位“影子”一样必须作出牺牲和销声匿迹。克乃西特当时的脸容既崇高又谦逊,既威严又顺和,显得那么孤独,那么俯首于命运,是的,他所看见的那副脸容简直就与卡斯塔里历代所有大师纪念碑上的肖像一样。“到你同伴那里去吧,”克乃西特当时就是这么对他说的。是的,就在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