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说成是“教育游戏”。
形式类游戏主要致力于游戏形式上的严密连贯、完整和谐,力求让数学的、语言学的、音乐的以及其他一切因素成为同一游戏的适当组成部分。心理类游戏与此相反,游戏者致力于宇宙性的圆满完美,寻求其统一与和谐之处,而不十分看重内容的选择、排列、交织、联系以及对比,因而无论在游戏的哪一个阶段,均强调静观默思。这一类心理学游戏,或者如克乃西特所说的教育性游戏,并非给人提供一种完美无缺的景象,而是通过一系列精确现定的静修方法引导游戏者获得完美性和神性的体验。克乃西特有一次在给老音乐大师的信里写道:“我认为,凡是完成了静修功夫的游戏选手,玻璃球游戏便整个儿环绕了他,就像一个球体的表皮总是裹着它的核心一样,赋予他解脱的感觉,觉得自己已摆脱一切纷繁混乱,进入了一个完全均匀和谐的世界,而且已与自己融为一体。”
克乃西特为参加比赛而构思的那一场游戏,从结构角度而言,其实属于形式类,而不应当归于心理类。克乃西特很可能是想借以向上级领导证明,他虽然作客玛丽亚费尔,又有外交任务,又有玻璃球游戏课程,完全缺乏练习机会,然而他并未丧失自己的灵巧、优雅和熟练程度。倘若果真如此,他的证明是成功的。由于克乃西特的游戏方案唯有在华尔采尔档案馆里才可能最终定稿,他使委托好友德格拉里乌斯去完成此事,因为弗里兹本人也是参赛者。克乃西特这次不仅有机会亲自把手稿交到朋友手中,可以当面讨论一番,而且还能够阅读到朋友写的参赛稿,因为他终于争取到让弗里兹来修道院逗留三天了。克乃西特已向托马斯大帅申请过两回,这次才如愿以偿。
德格拉里乌斯来前兴奋不已,他作为卡斯塔里的化外之人对修道院生活太好奇了,然而来后立即感觉极不适应,是的,这个敏感的人差一点被种种陌生印象压垮而病倒,这些友好、然而朴直、健康到近乎粗俗的人,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思想、忧虑和问题。“你在这里好似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他对自己的朋友说,“我真不懂你居然平安无事呆了三年之久!你的修士们对我确是彬彬有礼,然而我依旧觉得这里一切都在排斥我、拒绝我,不论什么东西,我都弄不明白,也就无法吸收,无法不抗拒地与之同化。倘若要我在这里住上两周,我会感到犹如进了地狱。”
克乃西特很难消除他的不适感,作为一个旁观者,第一次接触两个宗教组织和两种生活世界的巨大差别,怎能不无所适从呢?此外,克乃西特还感到,他这位过分敏感的朋友,与人应对如此手足无措,想必不会给这里的修士们留下什么好印象。
尽管情况很糟,他们两人的参赛草案还是经过批评讨论后最终定稿了。这段时期内,每当克乃西特和朋友聚谈后去见另一幢楼里的约可布斯神父或者去用餐时,他总会觉得自己好似突然被人从故乡迁到了另一个星球上,不同的土地、空气,连风土人情也迥然有别。
弗里兹回去后,克乃西特记录下了约可布斯神父对他的印象。“我希望,”老神父说,“多数卡斯塔里人更像您而不像您的这位朋友。您向我们引见的是一位不老练的、任性而软弱的人,我还担心他有点孤芳自赏。但愿我能保有旧观点,否则我待您如此宽容便有失公道。因为这个敏感、聪明过头又神经质的可怜人,很可能会重新败坏人们对整个卡斯塔里的印象。”
“哦,是的,”克乃西特回答道:“我想,过去几百年里,在贵本笃会也出现过类似我朋友的人物,身体虚弱多病,精神却十分健康。我想,我的邀请也许不明智。我应当想到人们会清楚看见他的弱点而不能感受他的真正优点。他完全是为了帮我办一件大事而来。”随即克乃西特便向神父讲述了参加游戏比赛的事。老人听到克乃西特为朋友辩护,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回答得好!”他亲切地说,“但是我得告诉您,您的一些高尚朋友确实很难交往。”
当他看见克乃西特一脸迷们而惊讶的表情,心里很得意,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说道:“我这回指的是您的另一位朋友。您难道没有听说您的朋友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最近的情况?”
克乃西特听见这句问话反而更惊讶了,便敦请约可布斯神父立即作出说明。
情况大致如下:特西格诺利发表了一篇强烈抨击教会于政的政治论文,其中对约可布斯神父也有十分激烈的攻汗。老人通过在天主教新闻机构工作的朋友获得了若干关于特西格诺利的资料,包括特西格诺利在卡斯塔里求学时的材料,其中提到了克乃西特与他的那场著名辩论。
克乃西特向神父借来普林尼奥的论文,读过之后便生平第一回与他人谈论起了当前政治问题,他和老人后来又谈了几次,当然也仅仅几次而已。克乃西特在一封写给费罗蒙梯的信里对这次事件发表了下列看法,“这篇论文让我眼睁睁看到我们的普林尼奥成了主要角色,连带捎上我这个附属角色,都忽然登上了世界政治舞台,简直令我惊讶到了害怕的程度。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景况。”此外还必须提一提约可布斯神父谈论普林尼奥文章时的欣赏态度,竟丝毫没有不悦之情。他称赞特西格诺利的文字风格,认为是受了精英学校良好训练所致。人们倘若一贯陷于日常政治,恐怕难以达到这般精神水平。
约摸同一时期内,克乃西特收到了费罗蒙梯寄来一部作品的第一部分,这部题为《受到自海顿以来德国音乐影响的斯拉夫民间音乐之吸收和再创造问题》的作品后来非常著名。我们在克乃西特致馈赠者的复信中发现了许多重要东西,如其中说道:“你已从自己的研究工作中——我有一阵子曾与你分享研究的乐趣——总结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论述舒伯特的那两章,尤其是关于四重奏的那一部分,据我对当代音乐的认识,我以为应属于音乐史上最中肯的文字。想想我自己,比起你有幸获得的这一类收获,我还差得远呢。其实我应当满足自己在这里的生活——因为我来玛丽亚费尔的使命似乎成功在望——,然而我仍不时因为长期远离学园和自己的华尔采尔小圈子而苦闷万分。我在这里诚然学到了很多东西,却均无益于提高我的专业技艺,我也有了很多见识,却只是徒添疑难问题。当然,我得承认自己扩大了眼界。而且,初来头两年中经常困扰我的种种不安、陌生感、灰心沮丧、缺乏自信等苦恼,如今都已平息。最近德格拉里乌斯曾来此地,只呆了三天,尽管他急着要见我,又对玛丽亚费尔充满好奇心,但到后第二天就难以忍受,感到大压抑太陌生。
归根结蒂,修道院还是一个庇护人类精神的安静世界,绝不类似于监狱、军营或者工厂,我从自身经验中得出的结论是:我们这些来自亲爱的卡斯塔里学园的人,实在比我们自己认识到的更为娇生惯养和多愁善感得多。“
就在克乃西特写信给卡洛的那天前后,克乃西特说服约可布斯神父致函卡斯塔里当局,简述他已默认对方拟议中的外交措施。然而老人又添了一笔,要求他们允许“在本处受普遍欢迎的玻璃球游戏选手约瑟夫·克乃西特”多留一段时间,并为本人讲授‘卡斯塔里神秘学说“。不言而喻,卡斯塔里当局乐于从命。克乃西特这时还认为自己离”完成使命“还有相当差距,不料却收到了由杜波依斯先生签署的行政当局致贺信件,赞许他圆满完成任务。这封公函到得恰是时候,对克乃西特无疑意义重大,而最令他欣喜的是其中一句简短的交代(他立即以狂喜口吻写信告诉了弗里兹):卡斯塔里当局遵照玻璃球游戏大师的愿望,准许他返回玻璃球游戏学园,并且交代,一待他结束目前的工作,即可如愿归去。克乃西特把信件这部分内容读给约可布斯神父听后,向他供认,这句话多么令他喜欢,也供认自己过去因可能长期派驻罗马,可能永远远离卡斯塔里而多么担心害怕。神父大笑着说道:”是的,教会组织就是这样,总让人愿意生活在它的怀抱里,而不是呆在边缘,更不用说流放他乡了。您在这里已接触了肮脏政治的边缘,如今可以重新置之脑后了,因为您不是政治家。但是您不应当放弃历史,即或只是作为次要项目和业余爱好,因为您具有成为历史学家的禀赋。目前还是让我们好好利用不多的共处时光吧!“
克乃西特似乎很少利用他的特权:经常回华尔采尔。不过他一直用收音机收听玻璃球游戏的研讨会,收听许多报告和游戏过程。克乃西特就这样坐在修道院的高等客房里,在远处参加了玻璃球游戏学园礼堂里举行的盛大比赛,等候着即将公布的比赛结果。他也向大会递交了一份自己认为并不极具个人特色,也没有什么革命性,但内容扎实,写得又极典雅的作品,他自己估计可能得三等或者二等奖。听到宣布他获第一名时,他不禁大吃一惊,还没待他把惊讶变成欣喜,玻璃球游戏大师办公室的发言人已以优美的低音宣布二等奖获得者为德格拉里乌斯。这简直太令人激动,太难以置信了,他们两人,手拉手联袂参赛,居然同时登上了胜利宝座!克乃西特一跃而起,不再往下听,他飞奔下楼,穿过回声隆隆的走廊,一直跑进了旷野。
我们在克乃西特当时写给老音乐大师的一封信里读到了如下文字:“我十分快乐,敬爱的老师,正如您所想象的。首先是我的任务圆满完成,受到了教会当局的嘉奖,再加上允许我不久即可返回家乡,这对我太重要了,让我重归朋友们之间,重归玻璃球游戏,而不是继续从事外交任务。如今我又在游戏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为了使我的作品形式完美,我确实花费了精力,却由于许多原因,并未能竭尽全力。
而最令我高兴的莫过于与我的朋友德格拉里乌斯分享成功——同时获奖,这太令人喜出望外了。我很幸运,是的,但是我不能说自己觉得很快乐。经过了一个相当枯燥乏味的时期,或者应当说,我自己感觉如此,这些成就在我内心深处引起的感觉是:嘉奖太多,来得也太突然了。我的感激之情里确实混有恐惧不安。情况就像一只己盛满水的容器,再加上哪怕一滴水,也会溢出边缘。一切事情又会变得颇可怀疑。但是务请不必介意我的话,只当我不曾说过吧,我的情况是无可劝慰的。“
我们不久将会看到,这个满满的容器已命定就要加l那一滴水了。在这段短短的时期里,克乃西特就这么过着混杂了恐惧感的快活日子,在他辛勤工作之际,预感某种巨变即将降临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约可布斯神父在这几个月中也过得很快乐很轻松。对于不久就要失去这位学生兼同事,心里颇为惆怅,因而尽量在他们共同研究的时刻,尤其是在互相自由交谈的时候,把自己漫长一生获得的工作和思想经验,对国家、民族、人类生存处于高峰和低谷的认识,尽可能地传授给他。约可布斯神父也想同克乃西特谈谈他已完成使命的意义及其后果,谈谈在罗马教廷和卡斯塔里间建立睦邻政治关系的价值和可能性。老人建议克乃西特拟订研究卡斯塔里开创时期的历史计划时,不妨把探究罗马教廷如何自倾颓受辱境遇重新缓缓崛起的问题也列入其中。他还向克乃西特推荐了两本论述十六世纪宗教改革和宗教派系问题的专著,还竭力劝说克乃西特把直接原始资料视作研究基础,与其反复阅读许多世界史而不知所云,倒不如把功夫用在能够得到的任何原始史料上,即或残缺,也可看清事实。约可布斯长老毫不隐瞒自己对一切历史哲学持有深切的怀疑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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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球游戏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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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乃西特决定把自己返归华尔采尔的日期延到下一年初春,也就是在玻璃球游戏公开大赛即将举行的时刻赶回华尔采尔。这种人们称之为ludus^annlversarlus或者ludus^sdkm-ms的盛会,过去一开就是许多星期,世界各国权贵名流纷至沓来,如今已成为值得纪念的高峰时期。然而,每年春季如期召开的至少持续十天到十四天的大会仍旧是卡斯塔里每年的头等大事。卡斯塔里举行这一庆典也具有重要宗教和道德意义,因为它能够让玻璃球游戏学园内所有各自独立的各种观点与倾向的代表人物,在一种具有和谐意义的象征中聚集在一起,它让各种学科和各种对立人物处于休战状态,并且激起人们怀念超越于多样性之上的统一性。凡是信仰者,无不从这一庆典中汲取到真正神圣的力量,而对于不信仰者则至少具有替代宗教的作用,与此同时,两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