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克乃西特和盘托出任务内容后,老人表示道:“您的卡斯塔里上级算不上天才外交家,然而还过得去,并且也会见机而行。我会尽力考虑您的任务,不过我的决定部分取决于您能否成功地阐释卡斯塔里的基本状况和思想境界,能够让我认为言之有理。我们一起努力吧。”当他看到克乃西特依旧有点窘迫模样,便淡淡一笑,说道:“您若愿意,您也不妨把我的先声夺人看成是一堂课程。我们现在是两个外交家,外交交往永远是一种斗争,不论其形式何等友好亲善。在这场战斗中我暂处劣势,我不掌握行动原则,您知道得比我多。不过目前已恢复均势。这是一盘好棋,我们现在就努力走吧。”
在克乃西特眼中,按卡斯塔里当局的计划争取约可布斯神父固然重要而且极有价值,但是他若能最大限度地向老人学到一切,并让这位精明、有势力的老人成为卡斯塔里的。j靠导帅,却是更为重要得多的事。克乃四特的许多朋友以及后来的许多学生常常非常羡慕克乃西特,因为他不仅具有一切杰出人物的内在优秀品质和能力,而且也有天生的好运气,总是受到命运的偏爱。比较渺小的人物往往只能够在伟大人物身上看见他们能够见到的东西,而克乃西特的上升途径在旁观者眼中,实实在在是出乎寻常的迅速、光彩夺目,而且似乎全不费劲。那时的人们当然要说他生当其时,是一颗幸运之星。对他的这一“幸运”,我们不拟从理性主义或者道德角度进行分析,也不想说成是外在情况的偶然结果,或者是对他个人品行美德的特殊报酬。幸运既不能从理性,也不能从道德伦理进行解释,幸运在本质上与魔术相近似,是人性阶梯中比较原始和年轻的部分。傻人傻福,这是l大的恩赐和诸神的眷爱,非理性所能分析,当然也不是传记可研究的材料,这是上天的一种象征,越出了研究个人和研究历史的范围。然而,确实也有一些杰出人物似乎一生走运,尽管他们的能力符合他们的任务,而且生逢其时,既不过早,也不过迟。约瑟夫·克乃西特似乎就属于这类幸运儿。综观克乃西特的生平,至少大部分时间都是事事如意,给人以福自天降的印象。我们不拟对人们的这类观点加以否定或者抹杀,我们按照理性尺度能够做到的也仅仅是以传记方式加以阐释而已,但是,倘若对那些纯粹个人和私人隐私的东西,对于健康和病态的问题,对于生活中感情起伏波动的因素进行无边无际的讨论,那却不是我们的办法,在卡斯塔里也是行不通的。我们深信,上述任何一种传记方法都可能在克乃西特的“幸运”与不幸之间寻求到完美无缺的平衡,但是那不是我们的办法,否则就会导致我们对克乃西特形象和生平历程的歪曲。
枝蔓少说,言归正题吧。我们刚才说起许多人——不论是熟识他或者仅仅耳闻他事迹的人,全都羡慕克乃西特的好运气。他和本笃会约可布斯神父的关系可以算得上他生平最令人忌羡的事情之一,他在两人关系中既是学生又是老师,既是受者又是施者,既是被征服者又是征服者,同时既有亲切友谊又有紧密合作关系。克乃西特自己也感觉,从当年在竹林茅舍与老年长老相处以来,还没有一件事像征服约可布斯神父那样令他内心欣喜。过去没有人让他同时感到又受奖励又受羞唇,又受恩惠又受鞭策。凡是克乃西特后来的得意弟子,几乎人人都可证明他是如何经常以愉悦口吻提起约可布斯神父的。克乃西特从老神父那里学到了当年在卡斯塔里无法学到的东西。他不仅获得了认识和研究历史的方式方法上的概括知识,并进行了具体实践,而且还远远越出纯知识领域,克乃西特体验到历史本身就是一种现实,一种活生生的生命,而附属于此或曰与此一致的是:让个人和纯私人的生活与历史的变化和升华同步。这是克乃西特从任何单纯历史学家身上所学不到的。约可布斯神父不仅远远超出了单纯学者,不仅是一位先知和智者。他尤其是一位与世界共呼吸同命运的创造世界者。他没有枉用命运替他安排的优越地位,在温暖舒适中度过静思冥想的生活,而是让世界的风暴刮过他学者的书房,让时代的灾难和危机进入自己的心脏,他参与了自己时代的种种事件,为之分担责任和罪责,他从不曾以综览、归纳和阐释古往今来的事件为满足,也不满足于仅仅研究人类的理想观念,他还大量从事了物质与人类互不顺从性的研究。他和一位同行兼对手——一位不久前才去世的耶稣会教士——被人们视为使衰落已久的罗马教廷得以摆脱困境重振外交与道德雄风,以及重建政治势力的两位真正创建者。
尽管这对师生的对话中很少涉及当代政治——一则是老神父不愿多谈,二则也因为年轻人害怕卷入外交和政治问题——,然而,约可布斯神父的政治地位和大量工作使他对世界历史的认识如此透彻,以致他对纷繁世界事务所作的观察,所发表的观点,完全像是出自一位实际政治家。老人当然不是野心家,不是奸诈的政治家,也并非什么摄政王或者追名逐利之辈,他是一位顾问,一位仲裁,一位睿智的活动家,一位对人类本性的诸多欠缺有深刻认识而予以温和对待的人。但是他的声望,他的经验,他对人对事的认识,还有他本人的正直无私品格,自然地赋予了他极大的权力。
克乃西特刚到玛丽亚费尔的时候,对政治可说一无所知,甚至从未听说约可布斯神父的名字。卡斯塔里的大多数居民都生活在一种脱离政治的天真状态中,这种情况在以往古老世纪的学者阶层中也并不罕见。他们不过问政治权利和义务,连报纸也很少看,倘若说这是卡斯塔里一般居民的习惯和举止的话,那么在玻璃球游戏者间这种畏惧政治,不爱积极活动,不看报纸的情况就更为严重了。他们乐意维持玻璃球游戏学园精英人才的地位,竭尽全力不让他们纯学术一艺术生活的稀薄而高尚的空气受到任何不洁之物污染。我们知道,克乃西特第一次来修道院并非以外交使者身份,而仅仅是开授玻璃球游戏课程的普通教员,那时候,除了杜波依斯先生临时灌输了几周的政治知识外,克乃西特对政治可谓一无所知。如今克乃西特当然比当时大有长进,却依旧丝毫没有放弃华尔采尔那种厌恶政治活动的习惯。他在同约可布斯神父的交往过程中频繁受到政治指点,这对他来说始终没有作为一种必修课而加以接受,这如同他也渴求历史知识一样,因为一切情况虽有偶然性,却又都是无可避免的事。
为了补充必要的知识以完成向自己的学生约可市斯神父传授卡斯塔里知识的任务,克乃西特从华尔采尔搬来了有关玻璃球游戏学园章程和历史的材料,还有关于精英学校制度以及玻璃球游戏发展史的资料。其中有些书籍,克乃西特在二十年前同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开展论战时曾经利用,后来就再也没有读过。另外一些书籍则是卡斯塔里官员必读的专门资料,直到目前才允许他阅读。因而便发生了下列情况,他当时的研究范围已大大扩展,也就必须对自己的知识和历史基础重新加以衡量、把握和加强。当克乃西特试图以最简洁明了的方式向约可布斯神父展示宗教团体的实质以及卡斯塔里的规章制度时,他猛然触及了自己最薄弱之处:他对宗教组织以及整个卡斯塔里体系所知甚微。他发现自己对宗教团体得以诞生的世界历史背景,对于后来促进其发展成长的一切事物,都仅具肤浅知识,以致自己的描述既公式化,又苍白无力。总算约可布斯神父不是一个消极被动的学生,使教学提高为合作,成了生动活泼热烈交流思想的场合。每当克乃西特试图讲解卡斯塔里的历史时,约可布斯神父就在一旁指点他如何从恰当的方面观察,这才可能正确认识和体验这一段历史,也才可能发现其由来的根源——原本植根于一般的世界历史与国家历史之中。我们将会看到,这类积极的讨论——由于老神父禀性热烈,往往发展为激烈的相互论争——许多年之后还不断开花结果,直到克乃西特逝世后还继续具有生气勃勃的影响力。另一方面,约可布斯神父也有惊人的转变,听了克乃西特讲解后,他对卡斯塔里的认识程度和承认程度如何,全都清楚表现在他日后的行动里了。
罗马教廷和卡斯塔里之间建立了维系至今的良好关系:相互保持友好中立,开始时偶尔进行学术交流,往往也门或发展为相互合作,以及建立实际的联盟,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这两位男人的努力。约可布斯神父开始时曾经何等轻蔑地嘲笑玻璃球游戏理论,最终竟要求克乃西特向他作详尽介绍,因为他察觉,这个组织的奥秘或者可以称之为信仰或者宗教的东西,全都蕴含其中。当他一旦愿意深入了解这个向来只听见传闻、因而很少对它有好感的世界,就以一贯的勇猛机智的风格下决心直窥它的核心。尽管他确实没有成为玻璃球游戏者——当一名游戏选手,他委实也太老了——但是那时几乎也没有任何人,除去卡斯塔里圈内人士,像这位伟大的本笃会神父成了玻璃球游戏精神的最诚恳最得力的朋友。
每逢克乃西特结束白天工作向他告别时,老人常常表示晚上在寓所等候客人光临,这是他们两人在辛勤研究和紧张讨论后共享的休闲时光,约瑟夫往往携着自己的翼琴或者小提琴前来,于是老人便坐到钢琴前,在柔和的烛光下交替或者一起演奏柯勒里、斯加拉底、特勒曼或者巴赫的作品,乐音就像蜡油的甜香一样充盈了小小的居室。老先生就寝很早,而克乃西特却受晚间音乐祈祷的鼓舞,把自己的工作时间一直延长到修道院纪津许可的极限。
除去追随约可布斯神父学习历史和传授卡斯塔里精神,偶尔在修道院开几次玻璃球游戏课程,不时给格尔华修斯院长讲授中文知识之外,我们发现克乃西特还同时忙着另一件规模宏大的工作:他在准备参加华尔采尔学校一年一度的玻璃球游戏竞赛,他已错过两次了。凡欲参加者首先必需根据三个或者四个事先规定的主题拟出自己的参赛草案,着重要求新颖、大胆,又能以高度简洁的逻辑和艺术书法规则创造性地与主题相配合,同时这也是学园内唯一一次容许人们越出规定的机会,也即是说参赛者可以运用尚未纳入官方密码和象形文字辞汇宝库的创新符号。由于这层原因,游戏竞赛在华尔采尔学园是盛大的正规庆典演出之外最激动人心的大事,它不仅是最有前途创新者之间的竞争,而且也是对最终获胜者极其难得的最高嘉奖,因为他的游戏草案不仅被列为将在盛大庆典演出的本年度最佳游戏作品,而且承认他提供的用以扩充玻璃球游戏文法和语言库藏的新内容,并直接纳入了玻璃球游戏档案,成为正式游戏语言。约摸二十五年前,那位伟大的托马斯·封·特·特拉维,也即现在的玻璃球游戏大师,他的游戏以黄道十二宫对炼金术之意义所写的全新略符就曾获此殊荣。这位托马斯大师后来又以一种富于启发作用的神秘语言对炼金术进行研究和分类,贡献颇多。
克乃西特本次参赛却放弃了运用新游戏符号的打算,而这正是几乎每一个参赛者都一心一意想做好的事情。同时他也没有采用心理学玻璃球游戏法,尽管这么做也许较为接近自己的个性。克乃西特建造的游戏大楼在结构和主题上诚然很现代化也很个性化,但是居首位的是一种清明开朗的古典式组合风格,既严格对称,义装饰适度,仅能称之为承继了古代大师风范。克乃西特这么做也许出于迫不得已,因为他远离华尔采尔以及玻璃球游戏档案馆,也许因为他的历史研究需要占用大量时间和精力,也许或多或少想要使他的设计风格符合老师兼朋友约可布斯神父的审美爱好。究竟为何,如今我们已不可能知道了。
我们刚才引用了“心理学玻璃球游戏法”这个名词,也许我们的一些读者并不能一下子就明白其中的含意,其实这是克乃西特时代的一个常用口头语。毫无疑问,不论哪个时代的玻璃球游戏者都有他们那一时代风行的思潮、流派、争议以及不断交替变化的观点和表达方式。在克乃西特那个时代,主要存在两种不同的玻璃球游戏观念,经常引起争议和讨论。人们把游戏区分成两大类型,形式类和心理类,我们知道,克乃西特和德格拉里乌斯——尽管后者常被拒于讨论会外——一样,都属于后一类,并且是其中的高手,不过克乃西特通常不把它称之为“心理学游戏法”,更偏爱说成是“教育游戏”。
形式类游戏主要致力于游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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