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究竟没什么重要大事啊。他在这里接受本教会教友们驻外工作时期行为守则的教导,这个小部门的主管杜波依斯每天都亲自替他讲解一个钟点。这位认真可靠的人对于把一位毫无工作经验、又不熟悉外界的青年派出去从事外交工作,显然颇为担心。他不隐瞒自己反对玻璃球大师作出的决定,同时又加倍尽心尽力将外界的危险情况和防微杜渐的手段细细传授给这位青年教友。他慈父般的教诲指点受到了青年人顺从的反应,结果自然很幸运,这位老师就在向克乃西特传授外事往来规则的时期,对学生产生了真正的爱惜之心,直至最终完全确信克乃西特必能成功完成自己的使命。他甚至尝试——出于个人的善良愿望,而不是政治需要——给克乃西特添加一个额外差事。杜波依斯先生是卡斯塔里王国少数“政治家”之一,也是主要致力于研究、维护卡斯塔里经济、法律地位,处理它与外界关系和解决由此形成的依赖问题的极少数官员之一。大多数卡斯塔里人——官员的数字并不亚于学者和学生——都生活在卡斯塔里学园及其组织里,好似生活在一个永恒稳定的自在世界。他们当然知道,两者均非天生就有,而是经历了许多时代的深沉灾难和艰苦奋斗才逐渐形成的,他们知道两者均创始于战争年代的末期,它们既建基于思想家们所作的艰苦卓绝、充满英雄精神的努力,也建基于流血、流汗、又遭受遗弃的人民对秩序、正常生活、理性、法律和尺度的深刻渴求。卡斯塔里人明白这一切,也懂得世界各地的所有宗教组织和“教育学园”的功能全都一样:禁忌统治和竞争,借以持久恒定地保证法律和尺度这一精神基础。但是,他们都还没有懂得,目前的秩序还远未达到理所当然的目标,它却必须以世俗世界和精神世界具有一定程度和谐关系为前提,而这种和谐关系始终不断的遭到破坏,因为世界历史总体而言,尚未发展到人们所期望的如此理想的理智和美好境地,至多偶尔会有使人们可以容忍的特殊情况罢了。对于卡斯塔里能够延续存在至今的神秘问题,除了像杜波依斯那样少数有政治头脑的领导人外,几乎所有卡斯塔里人都基本上不知究里。克乃西特赢得杜波依斯的信赖之后,杜波依斯立即就让他概括了解了卡斯塔里的基本政治状况。
克乃西特开始也和绝大多数教友一样,对这些问题又厌烦又反感,但是他随即回忆起普林尼奥曾经警告说,卡斯塔里可能有朝一日陷入危机,便不禁沉入自己以为早已忘怀的那场青年时代与普林尼奥艰苦论战的回忆之中。这些突如其来的往事变得极其重要,于是他走向未来的觉醒之路又迈上了一个新的阶段。
杜波依斯和克乃西特作最后一次会谈后,对他说道:“我想,我现在可以让你上任了。你必须严格执行尊敬的游戏大师委托的任务,也同样必须严格遵守我们这里交代的行为规范。我很高兴自己能够帮助你。你不久就会发现,我们让你在这里呆三星期,并非虚度光阴。倘若你有答谢我所作种种通报的愿望,我现在就指给你一个办法。你将赴一个本笃会修道院去逗留一段时间,你得争取赢得教士们的好感,你也就可能听到那些可敬的先生与来宾谈论政治,并从中察觉政治气氛和趋势。你若能不时向我透露一些这方面的消息,我将感谢不尽。请别误解我的意思:我绝不是要你充当某种形式的间谍,更不是要你滥用教士们对你的信赖。你不必向我通报任何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我向你保证,我们只是想获得一些涉及我们宗教团体和卡斯塔里利益的情报。我们这些人既不是真正的政治家,也毫无实际权力,但是我们也得知道世俗世界的意向,知道他们究竟是需要我们呢,还是仅仅在容忍我们。
有利的情况也可能出现,只要让我们知道:某位国家要人在某修道院暂住休憩,或者教皇有病在身,或者未来主教名单上又增添了新的候选人。我们当然不单依靠你的情报,我们还有另外一些渠道,但是多一个小的来源也有益无害。现在走吧,今天你毋需对我的建议答复是或者否。因为你首要的事是好好完成委托给你的任务,在那些有修养的修士中间替我们争些光彩。仅此而已,祝你一路顺风。“
克乃西特在出发前按占卜仪式用蓍草算了一卦,六交俱得而卦成,他占得的是“旅”卦,意为“旅客”,判词是:“旅。小享。旅贞吉。”克乃西特查了《易经》,找到“六二”的释辞。释文为:旅即次,怀其资,得童仆贞。
克乃西特满心欢喜,他动身前只面临与弗里兹·德格拉里乌斯告别这一沉重考验。弗里兹竭力克制自己,迫使自己装出冷淡的模样,对他而言,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都将随克乃西特离去。克乃西特的天性却不容他如此热情。尤其是仅仅依恋一个朋友,他在必要时可以没有朋友,同时他也能很轻易地把自己的热情转向新的工作目标和人物。对克乃西特而言,这次分别算不上刀剜心头的痛苦,但是他当时就已非常了解他的朋友,懂得他们的离别对弗里兹是一种怎样深重的震撼和考验,不免心里颇为担心。他对他们之间友谊的性质曾反复思考过,甚至还曾请音乐大师予以指点。应该说,他多少已经学会以客观的态度和批判的眼光来处理自己的感情和体验了。他在思索的过程中已经悟到,自己受吸引的原因,并非由于对方才能出众,至少不只有这个原因,而是由于这种才能恰恰与如此严重的缺陷和如此脆弱的个性密切联系在一起。克乃西特也由此而明白,德格拉里乌斯向他表示的眷恋之情,不单有美好的一面,同时也具有一种危险的魁力,诱引他对一个能力不如自己,爱心却强似自己的人,偶尔也表现表现自己的力量,以致克乃西特最终不得不尽力把自我约束和自制视为自己的责任。在克乃西特一生中,也许德格拉里乌斯是他所最喜欢的朋友,因为他在与任何其他人的关系中,都不曾产生过如此深刻的意义,倘若不是这种友谊教育了他,他就不会懂得自己对于不如自己稳妥坚定的软弱者具有强大粘附力了。他也从中觉察到,这类吸引和影响他人的能力基本上是属于教育家的天赋,不过这也蕴含着危险性,要求这个人承担重大责任。德格拉里乌斯毕竟只是许多软弱者之一,克乃西特看到过许多祈求的目光。
同时,由于克乃西特整整一年都住在玻璃球游戏者的学园里,对那里的紧张气氛有了日益更为清晰的认识。因为他属于那个虽然没有公开组织,却十分有影响小圈子或者阶层,一小批玻璃球游戏青年学者中的最优秀人才,这个小圈子里的人物不是应召担任玻璃球大师的助手,档案处负责人的助手,就是协助各学科大师教授各种课程,从来没有听说谁被派到了中低级岗位,或者充当了普通教员。小圈子里的人物统统全都是各种领导职位的后备军。他们相互都了如指掌,谁都不敢妄想欺骗别人,不论是才能、品格还是成就。正因为如此,这批向望高层的青年候选人,个个都以出类拔萃的惊人才能显示着自己第一流的工作能力、学问知识和各种成绩。
——这也正是每个人的个人特点和性格差异受到特别重视的原因。较虚荣或较不虚荣,举止是否得体,是否和蔼可亲,对上对下是否多少有些影响力,能否受人喜爱,在这里都极为重要,决定着此人在竞争中的胜败。而弗里兹·德格拉里乌斯这类人,仅能作一个圈外人,停留在边缘;显而易见,由于他缺乏统率才能,克乃西特则属于这个小圈子的最核心圈子。克乃西特受青年人爱戴的原因是他生气勃勃的活力,还有他那仍然年轻的外貌,他从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或者白壁有瑕,此外就是他那种有点与世无争的天真态度。这种态度的另一面:几乎全无虚荣心和往上爬的野心。
这是上级们最喜欢他的原因。
他的这种性格最近一段时期显然开始产生影响,先是对下面的青年人,后来逐渐扩展,最终也影响了上层人物。当克乃西特从自己新认识的立足点回溯往昔时,发现这两条线是由童年一直贯穿迄今的:同学们和较年轻的学生们都热情拥护他,师长们都慈爱地关照他。当然也有例外,譬如切宾顿校长,但是他得到的大都是恩遇,例如音乐大师以及最近接触的杜波依斯先生,还有玻璃球游戏大师,尽管克乃西特并未完全接受他们的恩遇,但事实如此,这是无法置疑的。显然,命里注定他要走一条英才之路,不管他愿意与否,他必然到处都脐身于精英群体之列,到处都碰到爱慕他的朋友和栽培他的师长。一切都那么自然,他的道路明摆着不允许自己置身于团体底层,而得不断向上升,直至他目前业已接近的灿烂的顶端。他不得担任随从,不得成为独立学者,而得做一个统治者。后来的事实表明他另有所求,这更使他具有了难以形容的巨大魅力——一种纯真无邪的气息。
然而他为何反应如此迟缓,是的,应该说如此勉强呢?因为他从未追求和要求任何东西,他既无统治他人的欲念,也没有发号施令的兴趣;因为他更渴求沉思默想而不积极活动的生活,若非情势所趋,他也许会心满意足地许多年——倘若不是毕生的话——默默无闻地做一个普通学者,一个满怀渴望的虔诚朝圣者,走遍往昔古老年代的历史圣地,音乐的圣殿,以及神话、语言和理想的花园与森林。如今他眼看自己已被人无情地推入一种积极进取的生活,便比从前更强烈地觉察自己周围那种竞争、虚荣、往上爬的紧张气氛,他感到自己的纯洁受到了威胁,不再能坚守不变了。他看清自己唯有接受上级指定使命一途,否则他就会觉得自己好似进了监狱,会痛苦地思念以往的十年自由生活。由于他内心深处还不完全具备留在这里工作的思想准备,也就觉得暂时离开华尔采尔和玻璃球游戏学园到外面世界去游历正是对自己的一大拯救。
玛丽亚费尔修道院建立已有许多世纪,经历过西方历史的各种时期,兴盛、衰落、复兴和再度沉沦,它曾在某些时代和某些方面有过辉煌成就。它曾一度是经院哲学和辩论艺术的中心,直至今天仍然拥有一座规模宏大的中世纪神学图书馆。它几经停滞消沉,后来又重新获得了荣耀,这次是以音乐活动,通过它广受赞誉的合唱队,通过修士们自己作曲和演奏的弥撒曲和清唱剧。从那时起,它就一直保留着优秀音乐传统,音乐作品的手稿装满了整整六只栗色大木柜,它还拥有全园最好的管风琴。接着,玛丽亚费尔修道院又进入了一个政治时代,这也同样留下了某种传统和风格。在残酷的野蛮战争时期,玛丽亚费尔曾多次成为理性的小岛,敌对双方的有识之士纷纷来到这里,小心翼翼地寻求相互协调,以探索和解的途径。有一次——那是它历史上的最后一次高潮——玛丽亚费尔竟成为一项和平条约的诞生地,总算稍稍缓和了老百姓的焦躁渴求之情。随后国家面临一个全新时代,卡斯塔里应运而生,修道院对此持观望态度,其实是怀有敌意的,人们揣测它可能得到了来自罗马的谕旨。最高教育当局曾致函修道院,请其允许一位学者赴该院图书馆作短期研究经院哲学,但这个请求遭到了婉拒;另有一次是邀请修道院派一位代表出席一次音乐史讨论会,结果也同样。直到皮乌斯担任修道院长期间,才开始与卡斯塔里有了交往,这位院长老耄之年时竟对玻璃球游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此后双方就开展了不很热烈、却还算友好的来往关系。他们相互交换书籍,相互接待来访者。就连克乃西特的恩师,那位音乐大师年轻时也曾在玛丽亚费尔逗留过几个星期,抄录音乐手稿,还演奏了那架举世闻名的管风琴。克乃西特知道老师这段往事,当然很乐意去自己敬爱的师长常常津津乐道的地方逗留一些日子了。
人们款待他的礼数远远超出他预想的程度,使他不免感到局促。无论如何,这是卡斯塔里第一次派遣玻璃球游戏优秀人才来修道院进行一次不定期的交流逗留。
杜波依斯在克乃西特行前曾嘱咐他不可将自己视为个人,而应当视作卡斯塔里的代表,尤其是在他作客的初期,只能以卡斯塔里大使身份去应对,这才使他顺利度过了最初的拘束局面。
同样,他也很快克服了刚到时的陌生、担忧和轻度兴奋感,这些曾让他头几夜难以入眠的烦恼。再加上格尔华修斯院长对他态度和蔼慈祥,克乃西特马上适应了新环境;清新的空气和周围雄伟景色使他心情愉快。修道院位于粗算的山野风光之间,四周是屏障似的陡峭崖壁,中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