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但是这一次已没有从前那样的幸福感觉。
他们最后一次商讨完后,玻璃球游戏大师用他那稍嫌高亢的声音,以十分精确的语言,丝毫不带官腔地对克乃西特说道:“很好,你明天就不必来了,我们的工作现在已告一段落。不久我还会有事情烦劳。多谢你的合作,事情对我很有价值。
此外,我想你应该申请加入宗教团体了。你不会有什么困难的,我已经同主管部门打过招呼。你总不会反对加入吧?“当他站起身子时又补充道:”我顺便再对你讲几句吧:大概你也和大多数优秀青年游戏者一样,有一种把玻璃球游戏当作某种进行哲学推理工具的倾向。我这几句话不可能治愈你的毛病,然而我还是要说给你听:哲学推理只应当合理地施用于哲学工作。而我们的游戏既非哲学,也非宗教,它自成学科,在性质上与艺术最为相近,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艺术。一个人若能领悟,便会大发展,远胜失败百次之后才略有所见略有所进。哲学家康德——现在已罕为人知,却是第一流的思想家——曾说,对神学进行哲学推理乃是‘幻觉的幻灯’。我们不该把我们的玻璃球游戏弄成那般东西。“
克乃西特感到震惊,激动得几乎没有听清最后那几句警告。他像被闪电一下子照亮似的,内心里猛然明白:这番话意味着自由研究年代业已告终,不久将被接纳加入宗教团体,也即将路身圣人之列了。他向大师深深鞠躬表示谢意,匆匆来到设在华尔采尔的宗教团体的办事处,看见自己的名字果真已登记在新人名单之上。克乃西特与其他同一级别同学们全都十分熟悉宗教团体的各项条款,记得其中有这样的一条:凡是团体最高当局的成员都有权执行吸收新人人会的仪式。他便请求由音乐大师主持典礼,获准之后即刻请假于次日启程赴蒙特坡,来到自己恩人和朋友的住处。克乃西特发现可敬的老人正偶染微恙,不过他还是受到了热烈欢迎。
“你来得正是时候,”老人说。“不久我就无权接纳你入会了。我的辞呈已经获准,我就要离职了。”
典礼仪式本身很简单。依照条文规定,音乐大师第二天邀请了两位教友担任证人。许多年前,音乐大师曾从宗教团体教规中摘引了一段话作为克乃西特默修课的题目:“如果最高行政当局委以职务,便当自知:职位每高一级,并非向自由,而是向约束迈出一步;职位越高,约束越严;个性越强,任意专断越受禁忌。”
几个人集合在音乐大师的小音乐室里,这里正是多年前克乃西特第一次学习静观默想之道的地方。为了表示庆祝,音乐大师要求克乃西特为典礼演奏巴赫的一首合唱序曲,证人之一便在这时宣读了宗教团体教规的缩写本,随后音乐大师亲自提问了若于仪式性的问题,并听取了自己青年朋友的誓词。仪式完毕后,音乐大师又赠送他一个钟点,他们同坐在花园里,大师亲切地指点他如何掌握教规的意义,如何符合教规地生活。“太好了,”他说,“你在我即将离职之时来填补空隙,好像我有了一个会继承父业的儿子。”当他看见克乃西特的表情变得很悲伤时,又补充道:“啊,别难过,我还没有难过呢。我已经很疲倦,很乐意享受一下清闲生活,也希望你能常来和我分享这份快乐。我们下次再见面,你就用普通的称谓称呼我吧,不要再像我在职时那么用尊称了。”大师说完就用克乃西特已熟悉二十年之久的让人心折的笑容与他辞别了。
克乃西特匆匆赶回华尔采尔,因为他仅请准三天假期。他刚踏进住所,便被玻璃球游戏大师请去,以接待同事的态度热情祝贺他加入宗教团体。“一旦下达了明确的职务任命,”他告诉他,“你就完全是我们这个组织里的同行和同事了。”
克乃西特稍稍觉得有些惊惧。那么他的自由年代真的要结束了。
“啊,”他怯生生地说道,“我希望自己能够在某些较小的工作上有些用处。
然而,我还得向您坦白,我总希望再从事一段时间的研究工作。“
游戏大师面带笑容,用他那既睿智又微含讥讽的目光迫视着对方,问道:“一段时间,你要多久?”
克乃西特迟疑地笑了:“我也说不清楚。”
“我想正是这样,”大师应声接下去说道:“你现在仍然用学生的语言说话,仍然以学生的概念思索,约瑟夫·克乃西特,现在这样做当然很正常,但是不久还这样做就完全不对了,因为我们需要你担任职务。你得知道,你以后即或已在我们最高当局担任要职,也仍然能够获得研究假期。例如我的前任兼老师,当他还在职期间,而且年龄业已老迈之时,为了想去伦敦档案研究所进行研究工作,曾请假一年,因理由充分而获得批准。他的假期不是什么‘一段时间’,而是一个明确的数字,几月,几周,几天。你今后必须注意这个问题。目前我有一个建议要同你商量。
我们现在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士承担一项特殊任务,这个人务必不是外界熟悉的卡斯塔里知名人士。“
这项使命的全部内容大致如下:在玛丽亚费尔的本笃会修道院——这是全国历史最悠久的教育中心之一,几十年来一直与卡斯塔里保持良好关系,尤其支持玻璃球游戏的活动,——多次要求选派一位青年教师去那里逗留较长时间,一则传授玻璃球游戏初级课程,此外也可以促进修道院中几位游戏高手的技艺。托马斯大师几经挑选后,决定让克乃西特去完成使命。这便是克乃西特受到如此慎重审查的原因,也是他被加速提前纳入宗教团体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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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宗教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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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乃西特目前的处境与当年音乐大师访问拉丁学校后,他在学校里的情况有许多相似之处。去玛丽亚费尔任职不仅是一种殊荣,而且也是登上宗教团体领导层阶梯的意义重大第一步,这是约瑟夫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不过他如今总算比从前老练多了,早就在同窗们的举止态度上清楚读出了使命的意义。一段时期以来,他在玻璃球游戏者的内部圈子里早已被公认为游戏好手,而现今这场非同寻常的任命更标明他受到上级青睐,必将成为一个受重用的青年英才。一些同事和往日的游戏伙伴,尽管没有直截了当与他绝交,或者露出敌对态度——在这个高级贵族集团里讲究文雅气派,从不气势汹汹——却显然与他冷淡地疏远了。昨日的同事很可能是明日的l级,这个圈子里的人便以极其微妙的举止表达了相互关系间这类等级差别和差距。
唯有弗里兹·德格拉里乌斯是一个例外。我们可以称他为克乃西特一生中最亲密的朋友,仅次于卡洛·费罗蒙梯。德格拉里乌斯才能很高,肯定可取得最高成就,但是他身体欠佳,平衡心和自信心不足,严重妨碍了他的前途。他和克乃西特年龄相仿,加入宗教团体的时候也是三十四岁左右。他们是十年前在一场玻璃球游戏课程上首次相识的,克乃西特那时就察觉自己对这位沉默寡言、微露忧郁的青年人具有十分强大的吸引力。他已察觉,虽然并不十分明确,但就在那时便能够感受到德格拉里乌斯的这份爱心了。那是一种随时随地可以无条件奉献和服从的友谊和敬仰,其中充盈着近乎宗教的狂热,但是却为一种内心的矜持和一种充满预感的悲剧感情所遮蔽,因而受到了限制。当年,他们的友谊在特西格诺利时期受到了震撼,又因敏感而产生了疑惑,使克乃西特长期对他保持相当距离。虽然克乃西特也同样为这位举止不俗的游戏同伴所强烈吸引。为了让大家了解德格拉里乌斯的性格,我们谨从克乃西特撰写的内部公务报告上引用数段,那是他后来几年里经常提供给团体最高当局的文件之一。其中写道:“德格拉里乌斯。他是本人的好友。早在科柏尔汉学校就读时便曾荣获多项嘉奖。他擅长古典语言学,热爱哲学,曾研究过莱伯尼兹,鲍尔扎诺,后来专攻柏拉图。他是本人所认识的最杰出最有才气的玻璃球游戏能手。他简直生来就应当担任玻璃球游戏大师,只可惜健康欠佳,再加性格上的弱点,以致不适合这一职位。德格拉里乌斯绝对不宜承担任何具有代表性、领导性和组织性的职务,否则对他本人对公务都将成为不幸。他身体上的缺陷是精力不济,患有周期性的失眠症和神经痛。
他精神上的缺陷是偶尔精神忧郁,强烈渴望孤独,畏惧承担责任,也可能存在过自杀的思想。他的情况如此危险,幸亏他善于静修,又极能自持,勇敢面对现实,以致大多数认识他的人只觉得他过分羞怯和沉默,全然料想不到他的情况多么严重。
德格拉里乌斯不宜担任要职,令人遗憾,但是他依旧属于玻璃球游戏学园的宝贵财富,而且是无可取代的宝贝。他的游戏技艺精湛,就像一个伟大音乐家演奏自己的乐器。他可以闭着眼睛就找出各种极微妙的差异,因而他也是一位难得的杰出教师。
在高级班和最高班的复习课程中,倘若没有他从旁协助,我简直难以完成课程,更毋庸说他常常为我而在低级班中损失宝贵时间了。他分析学生们游戏实验的习作,使他们不至灰心丧气;他识破他们的狡猾诡计,精确指正每一个仿造或者仅为花哨装演的地方;他帮助学生从那种开端良好却中途出岔的游戏中找出错误的根源,并予以揭露,就像展示一种制作完善的解剖标本——所有这一切,都为他人望尘莫及。
正是这种敏锐精确的分析和改错能力,使他赢得了学生和同事的敬重,否则他也许早就毁在自己的不稳定和不平衡性格,毁在过分羞怯上了。
“我想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德格拉里乌斯的玻璃球游戏才能为什么是无人可与比拟的。事情发生在我们结交的初期,那时我们两人都感到在课堂上已经没有什么技巧可学,有一回他让我看了他新构思的几场游戏布局——他多么信任别人的眼光。
我略一过目便发现它们全都十分出色,有许多创新内容,风格又独特,便向他借阅这几份草案以进一步研究学习,我读过这些游戏构思后发现它们都是名符其实的文学作品,简直太奇妙太独特了,我认为自己不应该对此保持缄默。这些游戏都像是小型戏剧作品,都有近似独白的戏剧结构,颇像一幅卓越的自画像,反映着作者纯个人的既危险又才气横溢的精神生活。每一场游戏所赖以建基的各种主题与各组主题,连同它们之间的联系和对抗,不仅均有富于思想的辩证配合,而且各种对立声调之间的综合和协调并非采用一般通用的古典手法推向结局,而是让这类协调统一历经一系列的分裂过程,每每在貌似困顿绝望,近于瓦解之际,却摹然顿住,疑问和困惑逐渐淡化消失。因而他的每一场游戏都具有一种激动人心的色彩——据我所知,过去尚无人敢作此等尝试。尤其是他的游戏总体上表达了一种悲剧性的怀疑和放弃,成为一种怀疑否定任何精神知识的形象展示。与此同时,它们的精神内涵,连同其游戏的书法艺术,却又如此完美无暇,美得令人不禁热泪盈眶。他撰写的每一场游戏尽皆竭力从内心寻求解答,以及最终以高贵的弃绝态度放弃了解答,就像一首完美的哀歌,只是悲叹美好事物的倏忽易逝和一切高贵精神追求的可疑之处。
“此外,对于德格拉里乌斯这位同事,只要他寿命超过我,或者在我任期内始终活着,我都要把他作为无比珍贵,却又很危险的财富推荐给大家。他理应享受极大的自由,凡属玻璃球游戏范畴的一切重大问题,都应当向他请教。不过不可让他单独辅导学生。”
后来几年里,这位奇人竟成了克乃西特的知己朋友。德格拉里乌斯特别崇敬克乃西特的才智,也钦佩他的领导能力,对他表现了一种感人的忠诚。我们所掌握的克乃西特生平资料,有许多便是由他留存下来的。德格拉里乌斯也许是较年轻的玻璃球游戏者群体里少数精英圈子中唯一不妒忌他得到重用的人,也是唯一为了他的不定期离别而深感痛苦和若有所失的人。
约瑟夫最初感到新任命好似晴天霹雳,突然丧失了自己所珍惜的自由;可是一旦习惯了新的处境,他又高兴起来,他感到自己乐于旅行,乐于工作,对那个即将前往的陌生世界充满了好奇心。另外,他还不得不办妥赴玛丽亚费尔的种种手续。
首先,他被安排到“警察局”逗留三星期。所谓“警察局”原是学生们给教育当局某个小部门起的名称,也可称之为政治部或者甚至外交部,倘若不算过分夸张的话——因为究竟没什么重要大事啊。他在这里接受本教会教友们驻外工作时期行为守则的教导,这个小部门的主管杜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