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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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球游戏-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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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那一片隐居地的情况。

克乃西特对《易经》的兴趣如此浓厚,以致他后来终于察觉,学院里的人已经对他侧目而视了。他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进行查询工作。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对这位传奇人物的认识更进一步后,他发现人们相当敬重这位隐士。是的,可以说他已享有盛誉,但是,与其说他是一位学者,倒不如说是一位奇特的世外之人。克乃西特感到此事只能依靠自己,便尽快写完了刚开始撰写的提交研讨会的论文,随后离开了学院。他一路步行来到那位神秘人物——也许是一位智者和圣人,也许是一个白痴——亲手创建的竹林茅舍地带。

克乃西特己收集了这位隐士相当数量的情报:约摸二十五年前,这个人曾是远东学院中文系最有希望的学生,他似乎是专为研究中文而生的,不论在毛笔书法方面,还是在译释古典经文方面,他都超过了该校最优秀的老师,甚至是道地的中国人,但是他有点过于热衷,试图让自己在外表上也像一个中国人,弄得人人都对他侧目而视。然而他顽固不化,后来竟执拗地拒绝像同学们一样称呼各种研讨会的领导和各项学科的专家为老师,而代之以“长老”,结果这个称呼最后竟成了他自己的绰号。他特别重视赐经》的占卜方法,为此付出了许多精力,并学会了熟练地使用传统的蓍草卜卦法。除了有关《易经》的注释书籍外,他最爱读的书就是《庄子》。

显然,那种理性主义的、反对神秘倾向的严格儒家精神,正如克乃西特所亲眼目睹的,早在那时就在远东学院的中文系显露端倪了,因而有一天,这位长老终于离开了挽留他任教的远东学院而外出游方,随身只带了毛笔、砚台和两三部经书。他一直向南走去,沿途总能在教会团体的师兄弟处投宿一夕。他四下勘察,终于觅得一处可以隐居的地点,他换而不舍地以书面和口头方式向世俗当局和宗教团体申请,最后获得了定居和耕种的权利,从此就在那里严格依照中国古代隐士的模式过起了一种田园生活。有人将他当作怪人嘲笑,也有人尊奉他为某种类型的圣者。而他则与世无争,也不求于人,每日里,不是在竹林茅舍干活,就是静修和抄写古代的经卷,在他的精心料理下,竹林茅舍已成了一座屏障北风的中国式庭园。

约瑟夫·克乃西特一路向竹林走去,宜人的景色常常吸引他歇脚小憩;每当他向上翻越山间小道的时候,总要心旷神信地停步俯视,望着浅蓝色的薄雾笼罩下的南方,葡萄园里阳光灿烂,庄严的栗树林一片连一片,南方的田野和高山交相辉映,在他眼前交织成香味浓郁的景象。他到达竹林时已是傍晚。他走进院子,吃惊地看到有一座中国式亭子矗立在这个奇妙的花园中央,一道由木制管道引来的山泉正漏漏流淌着,泉水先注满一条石子河床,随后流入近旁的一座石砌水塘,石块缝隙间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清澈晶莹的水里则有几条金鱼在悠悠地游着。在细长而坚韧的竹竿上,一簇簇绿叶轻盈地随风摇曳,草地上点缀着一座又一座石碑,碑上镌刻着字体古雅的铭文。

一位穿着黄褐色麻布衣服、瘦瘦的戴眼镜的男子,从他正蹲着干活的花坛后直起身来,他蓝色的眼睛里露出询问的神色,一边缓缓迎向来访者。他的态度并非不友好,却多少带有隐居者和适世之人常有的羞怯。他用目光询问克乃西特,等待说明来意。克乃西特有点窘迫地用早已准备好的中文说道:“青年弟子向长老请安。”

“欢迎贵宾光临,”长老回答,“欢迎青年同门与我品茗欢谈,若想稍事逗留,不妨小住一宿。”

克乃西特叩首道谢后,被领进屋里,款待用茶后,主人又带他参观了庭园、石碑、池塘和金鱼,甚至还告诉了金鱼的年纪。直到用晚饭时分,他们才坐定在婆娑的竹林下,互道慰问,互诵经典诗句和警言,又一起观赏了花卉和山脊上浅红的落日余辉。然后又回进屋里,长老端来面包和水果,又在一架极小的炉子上给两人各煎了一张蛋饼。直待用完晚餐,这才用德语询问青年人的来意,克乃西特也用德语叙述了此行的目的和愿望:若长老允许他在此逗留数日,那么他将尽弟子之职,侍奉左右。

“我们明日再议此事吧,”隐士回答,随即安排客人就寝。

次日清晨,克乃西特坐在金鱼池畔,凝望着由光明与黑暗交织而成的小小清凉世界,只见一片深绿和墨黑之中晃动着一个个金色的躯体,它们闪出一道道奇妙的光彩;有时候,这个小小世界似乎被施了魔法,落入了长眠不醒的梦境,那些小小的躯体突然不失时机地摹然跳跃起来,以柔软灵活却又惊恐万状的姿态划出水晶和黄金般的光亮,打破了沉睡的黑暗。他向下注视着,越来越专注,与其说是在静观,倒不如说是在梦想,以致完全没有觉察长老已经走出屋子缓步向他走来,并已停住脚步,正久久性立在一边望着出神的客人。当克乃西特终于抖擞精神站起身子时,长老已离开,不久便从屋子里传出了邀请客人用茶的招呼声。他们互道早安后,便坐下饮茶,倾听着小小喷泉在拂晓时分静谧中的淙淙的响声,这是永恒的旋律。随后那位隐士站起身来在这间盖得不很合规则的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不时朝克乃西特瞥上一眼,突然问道:“你是否打算穿上鞋子,继续自己的行程?”

克乃西特迟疑了片刻,随即答道:“倘若必须这样做,那我只好继续上路。”

“如果安排你在此稍事逗留,你愿意顺从,并且像金鱼一样保持缄默么?”

青年学生又一次点头附和。

“好吧,”年迈的长老说道。“我现在就用签子来算一卦,看看神谕如何。”

克乃西特怀着好奇而又敬畏的心情望着长老,并且“像金鱼一样保持缄默”。

老人从一只颇似箭筒的木制杯状容器里抽出一把蓍草签子,仔细数了一遍,把一部分放回容器,从手中抽出一根放在旁边,又把其余部分平分为相等的两把,先用左手拿起一把,接着用灵敏的右手指尖一小束一小束地拈出来,边拈边计算着数量,然后置放在旁边,直到手里只剩下几根签子,再用左手的两根手指紧紧夹着。当他按照宗教仪式分配完这一把签子后,立即又用相同的程序处理了第二把。他把数出来的蓍草放在一旁后,又继续处理剩下的两把,一把接一把再过了一遍,把余下的小部分夹在两指之间,这些手指又敏捷又熟练地摆弄着这些蓍草签子,好似在进行一种训练有素、臻于化境的具有严格规则的神秘游戏。他如此这般拈过多次之后,最终只剩下三小把。他从这三小把蓍草的数字中读出了一个符号,便用毛笔尖写到一小张纸片上。接着,他把整套复杂程序又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先是分成相等的两捆,通过计数,一部分置于一旁,一部分夹紧在指间,直到最后又只剩三小束,结果又算出了第二个符号。这些蓄草签子像跳舞一般翻飞不停,时而聚合毗连,时而交换位置,时而集成一束,时而四下分散,时而又聚拢起来,不时发出微弱的清脆碰撞声息。它们有节奏地、好似幽灵一般精彩地舞动着。每次过程结束后,老人便会写下一个符号,最后阴阳六爻俱得而卦成,是一个叠为六行的符号。此时这位盘腿坐在苇席上的巫师才把蓍草茎收拢,恭恭敬敬地放回签筒之中,然后注视着画在纸上的卦象,沉默了很长时间。

“本卦为蒙。”老人开言道,“卦名便是童蒙。上为山,下为水,上为良,下为坎。山下有泉水,乃重蒙之象征,其辞为:蒙。亨。

匪我求童蒙。

童蒙求我。

初蓍告,再三读,读则不告。

利贞。“

克乃西特一直在屏息静气地紧张观看,直到听完这番话后,这才在一片寂静中深深舒了一口气。他不敢询问。但是他认为自己懂得了卦辞的意思:童蒙已经来到,他将获准留下。就在他刚刚着迷于手指和蓍草玩耍出的微妙木偶戏时——他越是久久观看,越觉得其中意味无穷——便知道结果了。现在卦已卜得,判词对他有利。

我们如此详尽地描述这一插曲,是因为克乃西特日后经常怀着满意感情向朋友和学生讲叙这段经历。现在让我们回到正文吧。

克乃西特在竹林茅舍逗留了好几个月,学习操作蓍草签子手法,几乎学得和老师一样完美无瑕。老人每天与他同练一个钟点的数签技术,指导他掌握周易筮辞的记事和取像法,教他背诵六十四卦以及练习书写卦像。老人还向克乃西特朗读易经的古代释解著作,每逢黄道吉日就替他讲解庄子的寓言一则。此外,这位学生还得学习洒扫庭院,洗涤毛笔,研磨墨汁,还要学会煮汤和烹茶,捡拾干柴,观察天象,并且不时查看中国的历书。克乃西特偶尔还试图在他们难得的交谈中插入玻璃球游戏和音乐话题,但这总归徒劳。对方不是似乎没有听见,就是一笑置之,再不然就是答以一句毫不相关的格言,譬如:“浓云无雨”或者“白壁无瑕”等。然而,当克乃西特收到一架从蒙特坡送来的小翼琴后,每天都要演奏一个小时,却没有昕到任何异议,以致克乃西特有一天向老人供认,他希望自己学得易经后能够有朝一日把易经体系溶于玻璃球游戏之中。长老听了微笑而已。“你试试吧!”他说,“你将会看到什么结果呢?在人世间修建一座小小的美丽竹园,这是人人都能办到的。至于这个人能否把整个人世纳入他的竹林,我就全然不知了。”——事情就到此为止。

我们只消再举一例,便已足够。若干年后,当克乃西特已成为华尔采尔一位德高望重的要人时,曾邀请长老去开授一个课程,老人却没有给予任何答复。

约瑟夫·克乃西特后来把自己在竹林茅舍的几个月光阴,不仅形容为不同凡响的快乐时光,而且常常称之谓“开始觉醒时期”,事实上,从那个时期开始,关于觉醒的想象景象便不时出现在他的言谈之中,尽管并不完全等同于他以往所述的感召景象,却也颇为近似。我们揣测,他所谓的“觉醒”,特指他对每个阶段自我的认识,以及对自己在卡斯塔里内部和世俗人间秩序中地位的认识。在我们看来,重点似乎日益转向了自我认识这一方面,也就是说,自从克乃西特“开始觉醒”之后,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不同寻常的地位和独一无二的命运,也越发明白自己与卡斯塔里的一般观念和特殊秩序范畴之间的相对关系。

克乃西特在竹林茅舍逗留期间的中国研究工作并未因离开而结束,后来又继续进行下去,尤其是对中国古典音乐的研究。克乃西特发现中国古籍中随处都可见到赞美音乐的文字,誉之为一切社会秩序、道德习俗、健康美丽的根源。其实他早已熟知这种博大而合乎道德的音乐观念了,老音乐大师本人正堪称这一概念的具体化身。

克乃西特从未放弃这一基本研究计划——我们可从他给弗里兹·德格拉里乌斯的信中窥见大概——,而且还向四面八方扩展,不论何时何地,凡是他估计会有重要价值的所在,也即是:凡是他认为与自己通往“觉醒”之路有关的事,无不全力以赴。克乃西特师从长老期间的积极成果之一便是:克服了自己畏惧返归华尔采尔的害羞心理。此后,他每年都去那里参加一次高级研讨会,不知不觉中成了玻璃球游戏学园一位广受尊重和爱戴的人物,不知不觉成了玻璃球游戏组织最核心、最敏感机构的要人,他已是那个掌握玻璃球游戏命运,或者至少是决定着当时游戏的发展方向和流行趋势的匿名核心组织的成员了。

玻璃球游戏举办机构的领导官员们也参与这个组织,却不掌握支配权,他们大都在游戏档案馆的几个僻静房间里不时开开会,商讨和研究玻璃球游戏活动,为了替游戏纳入或者剔除新的项目而争吵,为了赞成或者反对经常略有变动的趣味而辩论不休,不论是对游戏的方式、程序,还是对举行比赛的事项。凡是在小组里占有一席之地者无不精于玻璃球游戏之道,每个人对其他成员的才能和特点也莫不了如指掌,聚会的气氛与政府部长会议或者某个贵族俱乐部内的情况颇相类似,各种权威人士和即将成为权威人士的人在这里互相见面,互相结交。人们说话时无~不是压低了嗓音,尽管他们野心勃勃,却都藏而不露,谨慎小心,批评他人时却不嫌过分。卡斯塔里有许多人,再加上外界也有许多人,都把这群人视作玻璃球游戏的最高精英人才,代表卡斯塔里传统的最高成就,也是杰出贵族思想的精华,因而使得不少年轻人年复一年地梦想有朝一日也能济身其中。但是,在另外还有一些人眼里,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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