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7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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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7年作品-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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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在这儿往右拐弯了,”哈诺夫坐上马车,说。“再见!一路顺风!”

于是她又想起她的学生,想起考试,想起看守人,想起校务会议。等到风从右边带来越走越远的马车的响声,她这些思想就同另一些思想搀和在一起了。她打算想一想那双美丽的眼睛,想一想爱情,想一想永远也不会有的幸福。……做他的妻子?早晨天冷,却没有人给她生炉子,看守人不知到哪儿去了;学生们天一亮就来了,带来许多雪和泥,吵吵嚷嚷;一切都那么不方便,不舒适。她的住处只有一个小房间,厨房也在这儿。每天下课以后她总是头痛,吃过饭以后,感到心窝底下烧得慌。她得向学生们收齐木柴费和看守人的工钱,交给督学,然后恳求他,那个肥头大耳、蛮不讲理的乡下人,看在上帝分上送木柴来。夜里她总是梦见考试、农民、雪堆。由于过着这样的生活,她就变得苍老,粗俗了,变得不美丽,不灵活,笨手笨脚,仿佛她身子里灌了铅似的。她见了什么人都怕,当着执行处委员的面,或者当着督学的面,她总是站着,不敢坐下,她谈到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用敬称。她引不起别人的喜爱,生活乏味地过下去,缺乏爱抚,缺乏友好的关切,缺乏有趣的熟人。处在她这种地位,假如她真是爱上一个什么人,那会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坐稳,瓦西列芙娜!”

又是一道上山的陡坡。……

她是由于贫困才做教师的,并没感到这个工作是她的使命。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使命,想到过教育的益处,她老是觉得在她的工作中最重要的不是学生,也不是教育,而是考试。

再者她哪儿有工夫想到使命,想到教育的益处呢?教师们、不富裕的医师们、医士们的工作都很繁重,他们甚至不去想自己在为理想服务,为民众服务,从而得到安慰,因为他们的头脑里经常装满了关于食粮、木柴、坏道路、疾病的念头。这种生活是艰苦而没有趣味的,只有象玛丽雅·瓦西列芙娜这种不声不响地听命负重的人才会长久地熬下去;而那些活跃的、神经质的、敏感的、常谈到自己的使命,谈到为理想服务的人却会很快厌倦,丢掉这种工作。

谢敏尽量挑选干一点、近一点的路走,时而穿过一个草场,时而从人家的后院走;可是走到这个地方,一看,农民不让过路,走到那个地方又是教士的地,没有通道,再走到一个地方又是伊凡·约诺夫从地主老爷手里买下的一块地,周围掘了一道沟。他们屡次拨转马头往回走。

他们来到下戈罗季谢。小饭铺附近停着几辆大车,车上装着大瓶的浓硫酸,地上满是畜粪,粪下面还有雪。饭铺里有许多人,都是车夫,这儿弥漫着白酒、烟草、熟羊皮①的气味。人们大声谈话,安着滑轮的房门砰砰地响。隔壁是一家杂货铺,有人在拉手风琴,一分钟也不停。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坐下来喝茶。邻近的一张桌子边,有些农民在喝白酒和啤酒,他们浑身冒汗,那是由于刚喝过热茶,加上饭铺里闷热的缘故。

“你听着,库兹玛!”响起嘈杂的说话声。“那算得了什么!

求主保佑!伊凡·杰敏狄奇,我能给你这么一下子!亲家,小心!“

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农民,留一把黑胡子,麻脸,早就喝醉了,忽然因为一件什么事大惊小怪,难听地骂起来。

“你在那儿骂什么呀?你!”谢敏坐在远处,生气地搭腔说。

“难道你没看见这儿有一位小姐!”

“小姐,……”有人在另一个墙角挖苦地跟着说。

“坏蛋!”

“我没什么,……”矮小的农民发窘地说。“对不起。我花我的钱,小姐花小姐的钱。……您好!”

“你好!”女教师回答说。

“我满心感激您。”

玛丽雅·瓦西列芙娜愉快地喝着茶,自己也象农民那样热得脸红起来,她又想起木柴,想起看守人。……“亲家,等一等!”从旁边桌子上传来说话声。“她是符亚左维耶村的女教师,……我们认得!她是个挺好的小姐。”

“正派人!”

安着滑轮的房门老是砰砰地响,有些人走进来,有些人走出去。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坐在那儿,总是想那老一套,隔壁的手风琴也拉个不停。斑斑点点的阳光照在地板上,随后移到柜台上,墙上,最后完全不见了;可见太阳西斜,已是午后时分。旁边桌子上的农民们准备上路了。那个矮小的农民脚步有些歪斜,走到玛丽雅·瓦西列芙娜跟前,向她伸出一只手,别人学他的样,也伸出手来告别,陆续走出去,安着滑轮的门就吱吱地叫,砰砰地响了九回 。

“瓦西列芙娜,动身吧!”谢敏招呼道。

他们上路了。马又慢腾腾地朝前走。

“不久以前这儿,在他们这个下戈罗季谢,造了一所学校,”谢敏回过头来说。“好大的罪过啊!”

“怎么呢?”

“听说执行处主席往腰包里揣了一千,督学也揣了一千,老师揣了五百。”

“那个学校一共才值一千。造人家的谣言是不好的,老大爷。这都是胡说。”

“我不知道。……人家怎么说,我也就跟着说说罢了。”

然而事情很清楚,谢敏不相信女教师的话。农民们不相信她。他们总是认为她的薪金太大,一个月有二十一个卢布(有五个也就够了),认为她从学生们那儿收来的木柴费和看守人的工钱,大部分都被她吞没了。那位督学的想法也跟所有的农民一样,而他自己却在木柴上捞好处,而且瞒着上司凭他的身分向农民们要薪金。

谢天谢地,这片树林总算走完了,从这儿起到符亚左维耶村都是平地。前面的路已经不多:过了那条河,再穿过铁道,就到符亚左维耶村了。

“你往哪儿赶车啊?”玛丽雅·瓦西列芙娜问谢敏。“顺右边那条路过桥才对。”

“为什么?这边也好走嘛。河又不很深。”

“当心,别把我们的马淹死才好。”

“怎么会呢?”

“瞧,哈诺夫也坐着车过桥了,”玛丽雅·瓦西列芙娜看见右边远处有一辆四套马车,就说。“大概是他的车子吧?”

“是他。多半没碰上巴克维斯特。真是笨货啊,求主怜恤,他们顺那条路走,何必呢?从这儿走足足可以近三俄里呐。”

他们的车子往河边驶去。夏天,这条河水浅,很容易涉水走过去,将近八月照例就干涸了,然而现在,在春汛之后,这条河大约有六俄丈宽,水流湍急,混浊,冰凉;从岸坡到水边有几条新的车辙,可见已经有人从这儿赶车过河了。

“往前走!”谢敏怒气冲冲而又提心吊胆地吆喝道,用力拉住缰绳,扬起胳膊肘,仿佛鸟儿扇动翅膀似的。“走啊!”

那匹马走进河里,水没到它的肚子上,它站住了,可是立刻又使足力气往前走,玛丽雅·瓦西列芙娜的两只脚感到刺骨的寒冷。

“往前走!”她略微欠起身来,也喊道。“走啊!”

他们上岸了。

“这是怎么搞的,主啊,”谢敏一边整理马具,一边嘟嘟哝哝地说。“地方自治局简直该死。……”她的套鞋和靴子里都灌满了水,连衣裙和皮袄的底襟以及一只袖子都是湿的,滴着水。糖和面粉也浸了水,这是最叫人难受的了,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只能绝望地举起双手,击着掌说:“哎,谢敏啊,谢敏!……你这个人啊,真是的!……”在铁道的道口上,拦路杆放下来了:有一列特别快车正从火车站开来。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在道口那儿站住,等那列火车开过去,冷得周身发抖。符亚左维耶村已经看得清了,——那绿屋顶的学校,那十字架映着夕阳、闪闪发光的教堂,火车站上的窗子也亮着,火车头里冒出粉红色的烟子。……她觉得好象样样东西都在冷得发抖。

后来,列车来了,车窗射出明亮的光芒,象教堂上的十字架一样,刺得人眼睛痛。在一节头等客车的车厢台上站着一个女人,玛丽雅·瓦西列芙娜仓卒中看了她一眼:这是母亲嘛!

长得多么象啊!她的母亲也有那么浓密的头发,也生着那样的额头,也那么低着头。于是十三年来她头一次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地想起她的母亲、父亲、哥哥、莫斯科的住宅、养着小鱼的玻璃鱼缸,总之连细微末节都想起来了。她忽然听见弹钢琴的声音、她父亲的说话声,感觉自己象那时候一样年轻,美丽,打扮得漂漂亮亮,待在明亮、暖和的房间里,四周都是亲人;欢欣和幸福的感觉忽然涌上她的心头,她兴奋得用手心按住太阳穴,温柔而恳求地叫道:“妈妈!”

她哭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正在这当口,哈诺夫坐着那辆四套马车来了,她看见他,就想象那种从来也没有过的幸福,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象对一个跟她平等、亲近的人那样,她觉得她的幸福,她的喜悦,在天空,在四处的窗子里,在树上放光。是啊,她父亲和母亲压根儿就没有死,她也压根儿没有做教师,那无非是一个漫长、沉闷、古怪的梦,如今她醒过来了。……“瓦西列芙娜,上车吧!”

忽然一切都消失了。拦路杆慢慢地升上去。玛丽雅·瓦西列芙娜索索地抖,冷得周身发僵,坐上那辆大车。那辆四套马车穿过铁道,谢敏跟上去。道口上的看守人脱掉帽子。

“瞧,前面就是符亚左维耶村。我们到了。”

「注释」

①指他们身上所穿的羊皮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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