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你最大的资本是什么?”
“年青。”
“你有崇拜过谁吗?”
“毛泽东。”
“哦?是吗?现在年青人倒是少见。你崇拜毛主席哪一点呢?”
“我欣赏他雄健的力和强大的意志。”
“你有什么喜欢的格言和座右铭之类?”
“‘解放思想,实事求是’。”
“这是邓小平理论啊!现在的年青人还有喜欢这个的?”
“为什么不呢?这八个字非常伟大!你也许不太了解现在的年青人。”
“如果现在你是嘉树中学的校长,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把外面那些应聘的人请进来,一人倒一杯水给他们。”
“你觉得作为一个人,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精神自由。”
“作为老师呢?”
“爱自己的学生。”
“作为语文老师呢?”
“精通汉语。”
“你觉得你精通了吗?”
“一个人要么是神仙,要么是疯子,他才敢说自己精通汉语。显然,这两样人我都不是。”
“那你认为自己程度如何?”
“哄哄高中生还是完全够格。”
“我以前也是教语文的。考考你?”
“可以。”
“‘落霞与孤鹜齐飞’的下句是什么?”
“‘秋水共长天一色’。”
“‘岭树重遮千里目’的下句?”
“‘江流曲似九回肠’。”
“好小子,还有点料!‘寂寞空庭春欲晚’——?”
“‘梨花满地不开门’。”
“‘遥望齐州九点烟’——”
“‘一泓海水杯中泻’!”
“‘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
“‘短发潇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男儿西北有神州’——”
“‘莫滴水西桥畔泪。”
“‘万国江山入画屏’——”
刘大悲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原诗是什么,作者是谁,但隐隐约约的似乎在哪里见过,像杜甫又像岑参,但又好像都不是。是不是属于王维《 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同时的作品呢?当时安史之乱刚刚结束,贾至写了一首《早朝大明宫》的作品,和的人很多,盛唐的重要诗人差不多都参与了 …… 。最后,想了几分钟还是想不出,他只好有点懊丧地说:
“不知道。”
周老师哈哈大笑,然后道:“怎么样,年青人,还是嫩了点吧?记不得了吧?你当然不可能知道——因为那句是我刚才随口编的啊!呵呵 …… 。”
正当这时,负责招聘的李副校长和几位老师进来了。一进门,看见这老头就毕恭毕敬地笑着招呼:“周校长,原来你在这啊,找了你半天 …… ”
老头摆摆手,众人都打住了。原来这位貌不惊人的“周老师”竟是大名鼎鼎的周校长。刘大悲傻了。周校长站起来笑着对李副校长他们说道:
“刚才我和这年青人聊天呢!这小伙子可把我们学校猛攻了一通!说我们不把来应聘的老师当人!张老师你赶快去补救一下这个疏忽,把应聘的老师们请到大阶梯教室去!搬两台饮水机过去!”
接着,他一边往出走,一边对李副校长说:“明奇,你给这小伙子安排一下试讲!”走到门口,回头朝刘大悲笑了一下,那是一位老人慈祥的微笑。李副校长问了他的情况,连连祝贺他,说是你太幸运了,没有“面试”就直接获得了“试讲”的机会,还是周校长“钦定”的。多少研究生都被扫地出局,连嘉树中学的教室门都进不了呢!就这样,刘大悲不但走进了嘉树中学教室门,而且还成为语文科400多位应聘者中唯一的一位录取者,十年来第一个迈入嘉树中学的应届毕业生,永久地取得了在这所校园里的位置。
记得他当时试讲抽到的课文是孙犁的《荷花淀》。随便选了一个班去上,一节课吹下来,学生就在下面哇哇大叫:“老师,下节课再来!”当然是没机会再来了。等他接手高一时,这班学生已经高三了。就为那一节课的缘分,路上这班的学生经常招呼他。他们的名字他是连一个也叫不上,他们却为他起了一个花名,叫他“荷花淀老师”,简称“荷花淀”。后来,他还听说当时台下评课的一位即将调走的语文老师。一下课,她就飞快地直奔教学处,对教学主任说:“所有的应聘者都可以不要,但这个人一定要留下!”
刘大悲回想起这些事,时间过得多快啊,转眼一年就过去了!他忐忑不安地走向校长室。快到门口了,还没有想好怎么和周校长解释他的“绯闻”。周校长对他有古人所谓的“知遇之恩”。一直以来,他也念兹在兹,努力试图把工作搞好,以期不负所托。往日事历历分明,“言犹在耳,忠岂忘心?”。现在出了这等说不清倒不明的事,让他有如何面目去面见自己尊敬的长者?他硬着头皮进去,出来时他几乎要笑话自己“杯弓蛇影”了!原来,周校长是要他看一篇准备在全广东省什么校长论坛上宣读的文章,让他带回去“不要客气”地替自己改一改,称这个论坛规格很高云云。一场虚惊,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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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阿喀琉斯的脚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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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的生命远非刘大悲想象的脆弱。四周的空气逐渐紧张起来了。尽管这是南方五月下旬的天气,可他时时感到不寒而栗。他忽然发现大家对自己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例如往常教数学的陈老师,迟早见面都是满脸带笑的。前天下午去办公室老师们正在聊房价上涨的话题,他插了几次话都插不上。他特意找陈老师聊,老陈也嗯嗯啊啊地应付他几句便不再开口。最后,大家忽然都偃旗息鼓,不说了。弄得他莫名其妙。接下来的日子无不如此,他一参与众人的谈话,大家便心照不宣地停止了。几位女老师还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带着一点点鄙夷一点点困惑,好像不认识他似的。连曾炜这个家伙也对他不冷不热的。平日来往教室、食堂的路上,不仅三四班他教的学生,就是很多高一年级其他班和高二高三年级识与不识的学生,都向他亲热的打招呼。现在,许多过去一见面就打招呼的学生忽而噤口了,还用奇怪的说不清是什么含义的眼神瞅他一眼,然后匆匆离去。晚上去五楼喝茶,他发现老谢和“区同学”对他的态度也有一点点异样。虽然老谢是忠厚长者,“区同学”是木讷老实人,但敏感如刘大悲还是体察到了这层细微的变化。他好像得了某种可怕疾病似的(像艾滋病),明知不会传染,但人人敬而远之,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连最好的三个朋友都产生了怀疑,遑论他人。他想起《狂人日记》里的故事,自己怎么成“狂人”了,看路上狗的眼神,也有想吃自己的意思。想到这,他感到很可笑,没想到谣言的力量竟然可以如此之大。他在心里问自己:刘大悲,你什么时候变得不受嘉树中学欢迎了?
周六下午,从超市出来,刘大悲高高兴兴的,他买了5斤荔枝。他非常喜欢这种水果,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了。《幽梦影》一书称荔枝是“果中尤物”,诚然也。走到农业银行那里,碰上一位语文组的同事,他张开口袋招呼道:“麦老师,来、来、来,吃荔枝了!”
人家摆摆手,笑道:“谢谢了!不敢吃,怕上火!我们广东人都吃不了那东西的。‘一颗荔枝三把火’啊!”
“有那么严重?我吃了就没事。”
“你们北方人刚来是没事,再呆两年你吃几颗试试!”
“到那时我还是要狂吞大嚼的!为了吃荔枝,我宁愿被大火烧死!呵呵 …… 。”
“哎呀,你买了这么多啊?这么多吃下去,真要为荔枝献身了!”
“ 呵呵!有可能啊!古人说‘纵死犹闻侠骨香’,为了吃荔枝而献身,值得!”
“刘老师就是有意思,怪不得学生喜欢你啊!有事先走了,回头见!”
“再见!”
麦老师走了,可刘大悲想她那句话,越想越不是滋味。“怪不得学生喜欢你啊!”那女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一眨的,什么意思啊?怎么从吃荔枝说到学生喜不喜欢自己来了!一下子,他心情变得很恶劣 …… 。
快到学校外那条芒果树搭成的林荫路时,他远远望见林嘉妮、欧阳菲菲、梁浩杰等人在车站等车。他大声地叫:“林嘉妮!林嘉妮!”没有答应。他又大声叫梁浩杰,一连叫了好几声,他们都无动于衷。欧阳菲菲似乎还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连自己最心爱的弟子、给予照顾最多的学生现在都不认老师了 …… 。刘大悲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尽管这是接近四十度高温的一个下午,他忽然觉得周身发冷,提着荔枝的手一直不住的打颤 ……
他睡到晚上九点才醒,从一个噩梦里满头大汗地醒来。那是一个灰蒙蒙的群魔乱舞的梦,所有的学生都凶神恶煞地从四面八方扑上来,激烈疯狂地谴责他。他无助而凄凉地逃向老谢那里,朋友们一个个面无表情,都不说话,只是像往常一样悠悠地喝着茶。他跑得很累很渴,茶盘上却没有他的茶杯。学生们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还是没有一个人肯出声,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帮助 ……
他惊醒了,大汗淋漓。坐在床上等了半天,才明白那不是真的。他下意识伸手去拿枕边的手机看时间。有三条已收短信。那短信是通过某种特别方式发来的,只是一大串数字,无法知道对方的真正号码是什么。他看过之后,整个人瘫痪掉了。有几分钟他体验到了一句流行的歌词:“心痛得无法呼吸”——那竟然是真的 …… 。
“刘大悲,人面兽心!无耻之极!”
“老师,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一个人!太令我们失望了!”
“不要脸!衣冠禽兽!你还有脸在这个校园里走来走去,脸皮真是比马桶还厚啊!”
三条短信就像三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插进刘大悲的心窝,他感到自己内心在流血,五脏六腑都因受到重击而纷纷破碎 …… 。后来,他听见自己哭了,声音好像从另一个身体里发出来,陌生而寒冷 …… 。他是如此刚强一个人。何况他又用古今中外的智慧充分武装了头脑,他曾经觉得自己无坚不摧,完全可以用坚强的理性控制软弱的情感。但就像希腊神话里的英雄阿喀琉斯,他忘了自己也有一个不曾在冥河里浸泡过的脚踵。十年以来,他一共还没流过几次眼泪。但竟然有三次为了学生,而且是在这短短的一两个月内发生的。为江若童、为黄凯、为今晚不知名的学生的咒骂 ……
十点钟刘大悲提了荔枝下去五楼,到老谢那里喝茶。他预期中的大家兴高采烈剥荔枝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区同学在那里打游戏,老谢在洗衣服,曾炜在沙发上看书。大家对他似乎都带理不理。他很失望,拿毛笔写了一幅字,写完便告辞了。留在纸上的是一联诗:
一生负气成今日
四海无人对夕阳
过了一周周三,晚上曾炜请大家去附近新开的一家饭馆吃饭。席间就老谢、区同学、曾炜、曾炜的女朋友小杨、刘大悲五个人。点好菜喝茶等待的时间,小杨和坐在身旁的区同学用粤语聊起天来。说来也怪,刘大悲的“白话”虽然不好,但凡别人每次用广东话说到自己,他偏偏就能听懂。他们果然在谈论怀孕的那件事。刘大悲假装听不懂,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小杨问区同学刘大悲平常有没有什么“异动”,是不是和自己班上的某女生交往频繁。区同学支支吾吾,称自己没什么发现。眼睛却不断乜斜着往刘大悲脸上瞟。他知道刘这个家伙脾气很大,发起火来惊天动地,自己对这类人有点虚。曾炜在桌子底下扯小杨的衬衫下摆,可她无动于衷。她真是很想知道这件事啊。她虽然是刘大悲好朋友的女朋友,和刘大悲也是好朋友,但她的好奇心很顽强,因为她倒底首先是一个女人。老谢非常不安地盯住白色桌布,研究上面的花纹,只顾埋头喝茶。当饭菜开始上来,小杨终于确信从区同学那里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时,她便忽然对刘大悲说:“大悲,听说 …… ”。她的话刚说到这,曾伟立刻夹了一大块“盐焗鸡”放到她碗里,有点恼怒地道:“行了,吃你的饭!”小杨很尴尬地打住了。曾炜又急忙把话题转移到别处。老谢也叫道:“来、来、来,大家先以茶代酒干一杯!”扭头又朝服务员大声喊:“靓女,提两瓶纯生啤酒来!”后来大家还聊了些别的,但这餐饭始终吃得很惨淡,全没了往日那种轻松愉快眉飞色舞的热情。原因很简单,刘大悲今天不怎么说话了。他是朋友间最能吹的,山洪如果不爆发,光靠小溪泛滥是淹不死人的。
种种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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