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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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虻-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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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她都会把它借给我。钱怎么办?要我上银行取出一些钱吗?”

“不,别为钱浪费时间。我可以从我的存款里把钱取出来,这笔钱我们足以用上一段时间。如果我的存款用完了,我们回头再来动用你的存款。那么我们五点半再见。我当然能在这儿见到你,对吗?”

“噢,对!那时我早就应该回来了。”

约定的时间过后半个小时,他回到了这里,发现琼玛和马尔蒂尼一起坐在阳台上。他立即就看出他们的谈话不很愉快,两人显然进行过激烈的讨论。马尔蒂尼异乎寻常地沉默,闷闷不乐。

“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吗?”她抬头问道。

“对,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些钱,让你路上用。马也准备好了,半夜一点在罗索桥关卡等我。”

“那样不是太晚了吗?你应该在清晨到达圣?罗伦索,那时人们还没起床。”

“我那时应该已经到了。那是一匹快马,我走的时候不想让人看见我。我不回家了,有个暗探守在门口,他还以为我在家里。”

“你出来怎么没有让他看见你?”

“我是从后花园的厨房窗户钻出来的,然后翻过邻家果园的院墙。所以来得这么晚,我得躲着他。我让马匹的主人待在书房里,整夜都点着灯。当那个暗探看见窗户里的灯光和窗帘上的影子时,他会确信我今晚是在家里写作。”

“那么你就待在这儿,到了时间从这儿去关卡吗?”

“对,我不想今晚让人在街上看见。马尔蒂尼,抽烟吗?我知道波拉夫人不介意别人抽烟的。”

“我不会介意你们在这儿抽烟。我必须下去,帮助凯蒂准备晚餐。”

当她走了以后,马尔蒂尼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开始踱起步来。牛虻坐在那里抽着烟,默默地望着毛毛细雨。

“里瓦雷兹!”马尔蒂尼开口说道,他就站在他的面前,但是眼睛却看着地面。“你想把她拖进什么样的事情之中?”

牛虻把雪茄从嘴里取了出来,吹出了长长的烟圈。

“她独自作的决定,”他说,“没人强迫过她。”

“是,是――我知道。但是告诉我――”

他停了下来。

“我会尽力相告。”

“呃,那么――我并不知道山里那些事情的细节――你要带她去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吗?”

“你想知道真相吗?”

“是。”

“那么――是吧。”

马尔蒂尼转过了身,继续踱来踱去。他很快又停了下来。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选择不作回答,你当然就不必回答。但是如果你回答的话,那么你就坦率地回答。你爱她吗?”

牛虻故意敲掉雪茄上的烟灰,然后接着抽烟。

“这就是说――你选择不作回答?”

“不,只是我认为我有权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为什么?天啊,伙计,难道你看不出为什么吗?”

“噢!”他放下雪茄,平静地望着马尔蒂尼。“对,”他最后和缓地说,“我爱她。但是你不要想着我会向她求爱,不要为此担心。我只是去――”

他的声音变成奇怪、无力的低语,然后逐渐消失。马尔蒂尼上前一步。

“只是――去――”

“死。”

他直愣愣地凝视前方,目光冷漠而又呆滞,仿佛他已死了一样。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奇怪的是他的声音毫无生气,平平淡淡。

“你不用事先为她感到担心,”他说,“对我来说,我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这事对大家都是危险的,这一点她和我都知道。但是私贩子会尽量不让她被抓住。他们都是好人,尽管他们有点粗俗。对我来说,绳索已经套在我的脖子上。在我通过边境时,我就扯紧了绞索。”

“里瓦雷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然有危险,对你尤其危险。这一点我也明白,但是你以前也曾通过边境,而且一向都是成功的。”

“对,这一次我会失败的。”

“但是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牛虻露出倦怠的微笑。

“你还记得那个德国传说吗?人要是遇到了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幽灵,他就会死的。不记得?那个幽灵在一个孤寂的地方向他现身,绝望地挥动它的胳膊。呃,上次我在山里时,我见到了我的幽灵。在我再次通过边境时,我就回不来了。”

马尔蒂尼走到他跟前,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椅背上。

“听着,里瓦雷兹。这一套故弄玄虚的东西,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我明白一点:如果你有了这种预感,你就不宜出发。既然坚信你会被捕还要去,那么被捕的可能性就最大。你一定是病了,或者身体有点不大舒服,所以这样胡思乱想。假如我替你去呢?那里该做的任何实际工作,我都可以去做。你可以给你的那些人写封信去,解释――”

“让你去送死吗?这倒是挺聪明的。”

“噢,我不可能死的!他们都认识你,但是却不认识我。此外,即使我被捕了――”

他停了下来,牛虻抬起头来,用探询的目光慢慢地打量着他。马尔蒂尼的手垂在他的身边。

“她很可能不像思念你一样深深地思念我。”他说,声音平淡无奇。“此外,里瓦雷兹,这是公事。我们得从功利的观点看待这个事情――对于大多数人们的最大好处。你的‘最终价值’――这是不是经济学家的叫法?――比我的要大。我虽然不够聪明,但是还能看到这一点,尽管我并没有理由非要特别喜欢你不可。你比我伟大,我并不敢说你比我更好,但是你确有更多的长处,你的死比我的死损失更大。”

从他说话的神情来看,他似乎是在讨论股票在交易所的价值。牛虻抬起头来,好像冻得浑身发抖。

“你愿让我等到我的坟墓自行张开把我吞下吗?

假如我必须死,

我会把黑暗当作新娘――[引自莎士比亚的喜剧《一报还一报》第三幕第一场。“假如我必须死,我会把黑暗当作新娘。”(朱生豪译文)]

“你瞧,马尔蒂尼,你我说的都是废话。”

“你说的当然都是废话。”马尔蒂尼气呼呼地说。

“对,可你说的也是废话。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们不要去做罗曼蒂克的自我牺牲,就像堂?卡洛斯和波莎侯爵一样[席勒悲剧《堂?卡洛斯》(doncarlos)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堂?卡洛斯是西班牙国王菲利浦二世的儿子,因有反政府倾向,被其父拘禁,后来死在狱中。波莎侯爵是堂?卡洛斯的好友,为了营救他而牺牲了自己。]。这可是十九世纪啊,如果我的任务就是去死,那么还是让我去死吧。”

“如果我的任务就是活着,我想我就得活着。你是一位幸运儿,里瓦雷兹。”

“对。”牛虻直截了当地承认,“我以前一直都很幸运。”

他们默默地吸烟,过了几分钟开始谈起具体的细节。当琼玛上来招呼他们吃饭时,他们俩的脸色或者举止都没有露出他们进行了一次不同寻常的谈话。吃完饭后,他们坐下来讨论计划,并且作些必要的安排。到了十一点时,马尔蒂尼起身拿过他的帽子。

“里瓦雷兹,我回家去取我的骑马斗篷。我看你穿上它就不容易被人认出来,不像你这一身轻装。我还去侦察一下,确定在我们动身时附近没有暗探。”

“你把我送到关卡那儿吗?”

“对,要是有人跟着你,四只眼睛要比两只眼睛保险。我十二点回来。千万等我回来再走。我最好还是带上钥匙,琼玛,这样就不会因为摁铃吵醒别人。”

在他常起钥匙时,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她明白他找了一个借口,以便让她单独和牛虻待上一段时间。

“你我明天再谈,”她说,“早晨等我收拾好了以后,我们还有时间。”

“噢,对!很多时间。还有两三件小事我想问你,里瓦雷兹,但是我们可以在去关卡时再谈。你最好还是让凯蒂睡觉去,琼玛。你们俩尽量轻点。那么我们就十二点时再见。”

他略微点了一下头,带着微笑走开。他砰的一声随手把门关上,以便让邻居听到波拉夫人的客人已经离去。

琼玛走进厨房去和凯蒂互道晚安,然后用托盘端着咖啡走了回来。

“你想躺一会儿吗?”她说,“后半夜你可没有时间睡觉。”

“噢,亲爱的,不!到了圣?罗伦索,在那些人为我准备装束时,我可以去睡觉。”

当她在食品橱前跪下身来时,他突然在她肩膀上方弯下腰来。

“你这儿有些什么?巧克力奶糖和英国太妃糖!怎么,这可是国王才配享用的奢侈品!”

她抬起头来,对其喜悦的语调报以淡淡的一笑。

“你喜欢吃甜食吗?我总是为塞萨雷存上一些。他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什么糖都爱吃。”

“真、真、真的吗?呃,你明天一定要为他再弄、弄一些,这些让我带走吧。不,让我把太妃糖装、装、装进我的口袋里,它会安慰我,让我想起失去的快乐生活。我的、的确希望在我被绞死的那天,他们会给我一点太妃糖吃。”

“噢,还是让我来找一个纸盒子装着吧,至少在你把糖放在口袋之前!你会弄得粘乎乎的!要我把巧克力也放进去吗?”

“不,我想现在就吃,和你一起吃。”

“但是我不喜欢巧克力呀,我想让你过来,正儿八经地坐着。在你或我被杀之前,我们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静静地交谈,而且――”

“她不喜欢巧克力!”他喃喃地说道。“那我就得独自放开吃了!这就是断头饭,对吗?今晚你就满足我的一切怪念头吧。首先,我想让你坐在这把安乐椅上,因为你说过我可以躺下来,我就躺在这里舒服一下。”

他躺在她脚边的地毯上,胳膊肘靠着椅子。他抬头望着她。

“你的脸色真白!”他说,“这是因为你对生活持着悲观的态度,而且不喜欢吃巧克力――”

“你就严肃五分钟吧!这可是个生与死的问题。”

“严肃两分钟也不行,亲爱的。不管是生是死都不值得严肃。”

他已经抓住了她的双手,正用指尖抚摸它们。

“别这样神情庄重,密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伸、女战神,又叫雅典娜。]。再这样一分钟,你就会让我哭出声,然后你就会后悔的。我真的希望你再次露出微笑,你的笑容总是给人一种意外的喜、喜悦。好了,你别骂我,亲爱的!我们还是一起吃着饼干,就像两个乖孩子一样,不要为了吃多吃少而吵架――因为明天我们就会死去。”

他从盘子中拿过一块甜饼,谨慎地比画成两半,一丝不苟地从中折断。

“这是一种圣餐,就像那些道貌岸然之徒在教堂里吃的一样。‘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而且你知道,我们必须用同一个杯子喝酒――对,这就对了。为了缅怀――”

她放下酒杯。

“别这样!”她说,几乎哭出声来。他抬起头来,再次握住她的双手。

“那就别说话!我们就安静一会儿。当我们中间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将会记得这一切。我们将会忘记这个喧闹而又永恒的世界,我们将会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手拉着手。我们将会走进死亡的秘密殿堂,躺在那些罂粟花的中间。嘘!我们将会十分安静。”

他垂下头来靠在她的膝上,掩住了他的脸。她默不做声地朝他俯下身去,她的手放在那头黑发上。时间就这样流逝过去了,他们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亲爱的,快到十二点了。”她最终说道。他抬起了头。

“我们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了,马尔蒂尼很快就会回来。或许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他缓慢地站起身来,走到屋子的另一头。

“我有一件要说,”他开口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一件事――是要告诉你――”

他停了下来,坐在窗户旁边,双手捂住了脸。

“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总算决定发点慈悲了。”她轻声说道。

“我这一生没有见过多少慈悲,我以为――开始的时候――你不会在乎――”

“你现在不这么想吧。”

她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屋子的另一头,站在他的身边。

“你就把实情告诉我吧。”她小声说道,“想一想,如果你被杀了,我却活着――我就得回顾我的一生,但却永远也不知道――永远都不能肯定――”

他抓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它们。

“如果我被杀死了――你知道,当我去了南美――噢,马尔蒂尼!”

他猛然吓了一跳,赶紧打住话头,并且打开房门。马尔蒂尼正在门口的垫子上蹭着靴子。

“一分―分钟也不差,就像平时那样准时!你俨然就是一座天文钟。那就是骑―骑―骑马斗篷吗?”

“是,还有两三样别的东西。我尽量没让它们淋雨,可是外面正在下着倾盆大雨。恐怕你在路上会很不舒服的。”

“噢,那没关系。街上没有暗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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