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听见外头吹吹打打的声音,便知道是张家的人来迎亲了,早就羞红了脸,二姐儿含笑替她盖了盖头道:“好姐姐,你只管去……”说到一半儿,声音早哽咽了。
碧霞奴此番舍不得妹子,待要掀了盖头说话,早给二姑娘按住了道:“已经盖上了,如何又拿下来,便不讨喜了,姐姐安心过门儿,左右三日就回门,这几日我倒挨得住,你教给我的针线厨艺也都渐渐的熟了,再没有什么挂心的地方儿。”
正说着,外头三仙姑复又进来笑道:“走吧,外头三郎等着呢,骑着高头大马,披着大红,帽插宫花,好鲜亮的人品,二姑娘也来瞧瞧。”
二姐儿听了,赶忙收敛悲戚神色,故作欢喜,与三仙姑两个扶了姐姐就往外头去,迎面见陈氏与麟哥儿走来,面上阴阳怪气儿的道喜。
碧霞奴少不得给继母留些脸面,哭两声,谁知这一哭倒是触动了心事,只怕妹子在家里受了欺负,倒真个嘤嘤咛咛的哭个不住,还是仙姑死命劝住了,打发上轿去,后头二姑娘又从房里抬了一个小箱笼出来,待要交给外头挑嫁妆的窝脖儿。
那窝脖儿正要接了,但听得陈氏冷笑道:“且慢。”窝脖儿见本家儿主母发话,也不敢接,只得住了手一旁侍立着。
但听那陈氏笑道:“不是信不过大姑娘,实在是你兄弟还小呢,家里又没个进项嚼裹儿,到底我们麟哥儿是正经香主,便是老爷大娘留下什么东西,若是当日没说明白的,自然也都是留给麟哥儿的,少不得我唱个黑脸儿,当着众人的面搜查明白了,也给大姑娘去去嫌疑,过了门儿岂不干净,省得来日还要算一笔糊涂账。”
碧霞奴在轿内听得明白,心里咯噔一声,只怕自己藏了娘的妆奁,不知怎的给麟哥儿瞧去了,方才对他母亲说,那婆娘不好只管闯进来搜,单等到众人都在是便要搜查,若是当真搜出来,这官盐反倒成了私盐,竟是保不住母亲的遗物了……
正着急,但见那二姑娘也顾不得避人,一径出来了说道:“太太可别太仗势了,我姐姐在家里时贴补了你们多少,自然心里有数,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何苦来呢,若是认真掰扯起来,就别怪姑奶奶说出好听的来!”
那陈氏往日里欺负她姐妹两个惯了,如何听得继女这般奚落,因也不知道留些脸面,跳出来骂道:“我把你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你爹娘伸腿儿去了,若不是这些年老娘恩养你们姐妹,如今便是卖入大户人家做了丫头,早就拉出去配小子了,还由着你们满世界浪着嫁人去?”
口里越发没个遮拦,渐渐的无所不至起来,那二姑娘虽然厉害,到底是闺阁处女,自恃身份,如何能与那院中姐儿出身的继母对骂起来,气得直哭,渐渐就落了下风。
碧霞奴在轿子里坐着,心疼妹子,也顾不得夫家脸面,就要下来劝解,正欲打帘子,就听见村口官道上熙熙攘攘的,涌了好些人进来,隔着轿帘儿一瞧,都是官衣儿大帽的官差,唬得大姐儿不知出了何事。
但见那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进了街门儿,对着三郎拱了拱手,方才跳下马来,一面正眼儿也不瞧陈氏一眼,只对着众人说道:“这是怎么说,张老爷如今娶亲,便是没有官称儿,到底是个穿官衣儿的,就这般作践三奶奶,成什么体统?依我说都丢开手散了吧,若不依我是,请来乔家集上三老四少,并这里的乡约地保出来,大家一处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陈氏不过在家中逞逞威风,如今乍见了一个官爷,带着红缨大帽,腰间挎着太平腰刀,出鞘了半寸,明晃晃的耀人胆寒,早唬了一个魂飞天外,只得收敛了气焰,上前陪笑道:
“哟,官爷这是怎么说,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小妇人送女孩儿出嫁,不敢劳动官爷挂心。”
那何大郎也不正眼瞧她,只对着众人道:“媒妁何在!”那三仙姑一阵小旋风也似的刮了出来道:“跟爷台回,老身在此。”
何大郎问道:“当着乡里乡亲的,官媒奶奶说与众人知道,过礼换帖儿了没有?”三仙姑笑道:“都齐全了的。”何捕头笑道:“既然恁的,将人抬了去罢,省得乱跑。”
说着,不由分说上来四个军牢快手,抬了大姐儿的轿子,三郎骑马跟着,吹吹打打出了门子,后头又涌进来几个土兵来,抬了大姐儿箱笼,一阵风也似的去了,只把个陈氏气得目瞪口呆,又不敢上前阻拦的。
末了,还是那三仙姑上来劝了一阵,又笑道:“这二丫头方才冲撞了太太,等我带了回去说她两天,定然回来再给太太赔不是!”说着,竟拉着那二姑娘也上了一辆小香车,众人风卷残云一般吹吹打打出了秀才第的门儿。
那陈氏愣了半日,涨了一个调门儿坐在门槛子上头干嚎起来。
☆、第41章 何欢姐为父求亲
放下陈氏如何撒泼暂且不表,单说迎亲那一行人,三郎自是抬了大姐儿家去,缓缓与何大郎联辔而行,一面笑道:
“还是仙姑算得准,今儿我那老泰水必然要闹一场的,我们虽说不怕,到底是亲戚,不好撕破脸,少不得还要仗着哥哥的官威弹压一回,方能顺遂出阁,兄弟这厢与哥哥道谢。”
那何大郎今日在二姑娘面前逞足了威风,已经是意外之喜,又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摆一摆手笑道:“三兄弟恁的客气,我白放着这些弟兄们在手下使唤,如今有了用着我的地方儿,如何放着河水不洗船呢?况且三奶奶与二姑娘也着实可怜,老家儿也太不公道了些……”
一面说着,只管骑在马上,却拿眼睛往回找,但见那乔二姐儿正地下走着,与仙姑说笑,抬头见他回顾自家,连忙别过脸走到轿子跟前儿,隔着轿帘儿与她姐姐说话儿去了。
碧霞奴在轿子里头听的分明,见二姐儿跟了轿走着,因说道:“今儿多亏了何捕头仗义相助,你我方能脱身,只是暂且家去不得了,不然你跟了我往婆家暂住几日罢?”
二姑娘闻言摇头道:“哪有小姨子往姐夫家住的理儿呢……”大姐儿听了蹙眉道:“不然怎么样呢?如今撕破了脸,难道还送你回去不成?便是太太肯留你,我也不放心呐……”
那三仙姑在旁听了笑道:“依我说你们竟不必犯愁了,二姑娘就跟了我家去住几日倒也便宜,我老婆子一个,男花女花都没有,守着几间闲房也是孤单,况且老身年少下神,家里干净得很,与女孩儿家名声也是没有妨碍,姐儿只管把妹子交给我养活,准错不了。”
碧霞奴听了,心中虽然乐意,只怕又要仙姑拿出钱来供养二姐儿,因将自己往日里俭省下来的一份体己拿出来,掂对了二两左右的银子,隔着轿帘儿递到二姐儿手上,嘱咐道:
“既然仙姑可怜你,好生跟着家去,平日里有个眼力见儿,多做些活计,比不得在家,骄纵惯了,仙姑是你姐夫的干亲,就是正经长辈,可不许撒娇撒痴的再耍你那个小姐脾气了,不然我听见了,必不和你干休。”
二姐儿素来喜欢仙姑言语直爽为人仗义,听见收养在家如何不乐意,连忙接了银子答应着,递与仙姑收着。
那三仙姑推了几回,见大姐儿执意不收,遂道了贪财,扭扭捏捏收了银子。一时走在岔路上,便带了二姐儿下了官道,往家去,那何大郎见了,又有些恋恋不舍的,一面吩咐两个土兵跟着,一路送至家中方才回去,不在话下。
却说一行人吹吹打打来在张家门首处,早有王氏并五姐出来接了新娘,迎入堂上拜了天地高堂,几个远房妯娌并老家这一头请了媒人上来,将碧霞奴拥入洞房之内,三郎却不得闲儿,只在场院里头应酬宾客,心里却念着大姐儿。
那碧霞奴盖着红盖头,端端正正在房里坐着,昨儿一夜没睡,侵晨发嫁又叫那陈氏闹了一场,如今带着垂珠花冠儿,只觉得一个头好似千斤重,且喜母亲留下的妆奁小巧不甚奢华,戴贯了好觉得好些。
见房内妯娌们渐渐的散去了,侧耳偷听外头声响,依旧是觥筹交错的,只怕一会子散不了,总要闹到掌灯时分方能罢了,心里有些不耐烦,只是又不好掀了盖头的,少不得枯坐房中干等着。
不一时,听见门首处进来一个人,唬得碧霞奴连忙端端正正坐了,想着三郎必是不能进来的,只怕是王氏,要么就是五姐进来,偷偷递与她些吃食也未可知。
谁知那人走到跟前,碧霞奴隔着盖头一瞧,原是一个小人儿,身量儿未足,瞧着小小的绣鞋儿,不过四五岁上的样子,只怕是谁家宾客带来的女娃儿,趁着乱跑进洞房来闹。
当下也不理论,笑道:“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此处使不得,可不是玩儿的,快去外头场院里,叫你娘带你吃好东西去。”
谁知那女娃儿听了,反带着哭腔儿道:“我两三岁上死了娘,如今不记得了……”大姐儿听了这话,深为怜惜,遂摸索着伸手,拉了她的手柔声说道:“是婶子不好,倒惹得闺女伤心了。”
那女娃儿又破涕为笑道:“如今爹正说亲呢,也不知那位姨娘乐意不乐意,若是不嫌我们家是续弦,愿意过来,就有人陪着欢姐儿玩儿了。”
碧霞奴方知这女娃儿名唤欢姐儿,见她年小童真,倒盼着爹娶了后娘回来,好与她嘘寒问暖,领略别家团圆亲香,却不知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的道理,若是说不上好人家的女孩儿,竟如同自己的继母陈氏一般,岂不是害了这姑娘……
想到此处却有些同病相怜,眼圈儿一红。欢姐儿见碧霞奴没了言语,笑嘻嘻地,伸手往兜儿里掏出两个红皮儿鸡蛋笑道:
“这是张奶奶赏的,小孩子们都得了,如今三叔怕婶子饿着,见我身量儿小,旁人都不理论,就叫我送了来与婶子吃了,他在外头又给我拿了好些个呢,好婶子,你生得这样单弱,要是饿坏了可怎么好呢,快吃了吧,不相干的,外头自有人守着。”
碧霞奴听见欢姐儿竟是三郎派来的,不由得扑哧儿一乐,心中又念起他温柔体贴的好处来,早又红了脸,只得接在手中,剥去细皮,隔着盖头吃了一个,她原本饭量儿极小的,吃了一个红皮儿喜蛋,便也够了,因拉了欢姐儿的手笑道:
“好孩子,这一回难为你,出去对你三叔说,就说是我说的,叫他多封一个红包儿给你,再带些鸡蛋家去,好不好呢?”
谁知那小妮子把嘴儿一撇,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谁稀罕那个?好婶子,今儿侄女儿进来,是要求婶子一件事的。”
碧霞奴见这小娃儿说话行事儿比大人都大些,又奶声奶气的,倒忍不住笑起来,一面笑问道:“哟,敢情你这是放长线儿钓大鱼呢,这也罢了,你且说说,我一个做新娘的,如何能帮得上你呢?”
那欢姐儿听见碧霞奴吐了口儿,便猴儿上身来搂着她的纤腰笑道:“求求婶子,在你家二姑娘跟前帮我爹爹说句话儿吧,欢儿心里就想着娘能早日过来,如今大了,该学针黹了,独独没人教我,平日里一起玩耍的姐妹见我这般大了,连朵花儿都不会绣,都商议着不带我玩呢,好婶子,爹爹说二姑娘只听婶子的话,只求婶子开恩,可怜可怜侄女儿吧……”说着又哭了。
那碧霞奴心中便猜着了几分,伸手抱了欢姐儿坐在膝上,一面柔声问道:“你爹爹却是哪个?”欢姐儿道:“就是镇上的快班儿捕头,恕个罪儿说了:人称何大郎的便是……”
大姐儿见这女娃儿年纪轻轻的,便说话办事十分圆全,却又不似大人世故,端的有趣儿,便知这何大郎倒是个教女有方的,只因闺女日渐大了,身边又没有亲娘照顾,况且他与二姐儿原有些夙缘的,自己不便说出来,倒想了这个巧宗儿,叫自家女孩儿进来对自己说了……
想了一回,因对欢姐儿说道:“你说的我已经明白了,只是你小孩子家不知道,这样事情也不是旁人可以劝住的,总要他们彼此合了式,才好往一处说和。”
欢姐儿听了笑道:“这个不难,婶子如今隔着盖头瞧不见我,往日里旁人都夸欢姐儿生得玉雪可爱,只要婶子平日里回门,或是遇见二姑娘时,常带了欢姐儿在身边,叫二姑娘先对我存了怜惜之意,事情就好办多了呢。”
那碧霞奴听了这条妙计,又忍不住扑哧儿一乐,喜得搂着欢姐儿笑道:“你这小人儿这般古灵精怪的,我拢共一个妹子,就给你算计去了不成?”一面说,只管伸手在欢姐儿胁下轻轻戳了两下,逗得那小女娃儿咯咯儿直乐,又缠住碧霞奴奶声奶气的求了半日,缠得她心里也软了,只得答应下来。
娘儿两个说了会子话,只因有欢姐儿陪着,倒觉得新鲜有趣儿,不甚枯燥,展眼便到了掌灯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