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忽然人影一闪,一人从谷中直窜而上,像大鹏一样扑上崖来。
“姐夫!”阿紫惊喜地大叫一声,奔上前去,扑入他怀里,喜极而泣。
萧峰粗大的手轻轻搂着阿紫的肩,阿紫恍如隔世,抬起哭得肿得像桃子一般的眼睛看着他,颤声道:“姐夫,我以为再见你不到了。”
萧峰浓眉紧皱,道:“我没事,但是谷下积雪成冰,十分湿滑,我无法下脚,加之天黑,什么都看不清,所以唯有先上来,等明日天亮,再想法子下去。”
阿紫惊呼一声,“你还要下去?”
萧峰点点头道:“不错,不下到谷底,我绝不罢休。”他低下头来看着阿紫,“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回来。”
阿紫扑在他的怀里,悲呼一声:“姐夫!”再也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在避风的岩石后过了一夜,阿紫冻得受不了,萧峰将她搂在怀里,就像从前她病重时一样。阿紫靠在他温暖宽厚的怀里,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多么希望她的病一辈子不要好,就那么让萧峰抱着。她嘴角泛起笑容,渐渐睡去。
等阿紫再次睁开眼睛时,萧峰已不见了,只见面前的雪地上写着一行大字:明日此时,我若未归,不必再等,好好保重!
阿紫扑在字上,痛哭失声。
第十二节 生死相随
阿紫扑在雪地上哭了许久,爬起来走到崖边,但见晨曦下,崖壁上四处晶莹透亮,积雪成冰。阿紫想起萧峰昨日所说冰雪湿滑,无从下脚,今日天晴,看得更加真切,不知萧峰如何下去,倘若稍有闪失,即会粉身碎骨。想到这里,阿紫不禁心惊胆战,她在崖边跪下,双手合什,仰起脸来向上天默默祷告:“保佑我姐夫平安归来,纵要阿紫立时死了,也无怨无悔。”
隆冬时节,雁门关四处白雪皑皑,行人罕至。阿紫跪在地上,决意把要上天保佑萧峰平安归来之愿默念一万遍。她直跪得双腿发麻,身子摇摇欲坠,她咬咬牙,死命撑着不倒下。待到她念足一万遍之时,已过晌午,她双腿麻得已失去了知觉,无法站起来。她双手着地,爬到崖边,伸头往崖下望下,依然什么动静也没有,崖壁上的冰雪映着日头发出更耀眼的光芒,在空气中折射出一片嫣红,但在阿紫看来,却比刀光更加寒冷。
北风呼啸着吹刮而来,阿紫爬到一块岩石旁,倚着石头坐在地上,吃了几块干粮,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悬崖,时间慢得像是停滞了一般,只有风不停地吹着,阿紫已记不清脸上的泪水多少回被风吹干。就像一个世纪般一样漫长,她终于等到太阳落山,天渐渐黑下来。
天一黑,风更紧,接着又下起了大雪,雪花飘了阿紫一身,她本可躲到岩石后,那样避风而坐,能暧和些,但这样就看不到悬崖口了,她要在萧峰上来的时候,一眼就见着他。她冷得全身发抖,把包裹里所有的衣服都盖在身上,其中有一件绿色的羊毛披风,那是林烟碧的衣服,她心里竟掠过一阵悲伤,她默默地问自己:“林姑娘死了,再也不能和姐夫在一起,我该欢喜才是,为什么我却感到伤心?我到底是盼望她活着还是死了?”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心里隐隐盼望林烟碧还活着。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按照她从前的性子,这是绝对不可能有的念头,但林烟碧几次三番地相救于她,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林烟碧当作了姐姐。特别是昨日林烟碧舍身砍向林馨兰的那一刀,永远铭刻在阿紫的心中。
黑夜里,没有星星,黑黝黝的悬崖就像一张张开的网,把阿紫越勒越紧,几次把她从睡梦中勒醒,她迷迷糊糊见着萧峰浑身鲜血,被漆黑的悬崖吞没。
“不要!”她尖声惊叫,伸手要去拉萧峰的手,萧峰却在转瞬间消失在悬崖里,阿紫惊出一身冷汗,在梦里醒来,她站起来,几步扑到崖边,探头望下去,却如梦中一般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如此噩梦连连,阿紫半梦半醒,终于又熬到东方天空发白,黑夜渐渐褪去。
阿紫心里怦怦乱跳,萧峰昨日留在地上的字说得明明白白,再过两个时辰,就是萧峰最后的归期。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抖得厉害,她抓起萧峰的酒壶,一口气灌了几口,呛得她咳了起来,但火辣辣的酒一入肚子里,全身立时暖洋洋的。她提着酒壶在崖前来来回回地走着,不时喝一口酒以压住全身的颤抖。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回,走了多长时间,崖边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不敢抬头看天上的太阳,她害怕知道现在的时辰,但她映在地上的影子由长渐渐变短,她看着她的影子,心里一点点冰冷,身子也跟着越来越颤抖,连喝酒都压制不住了。最后,当太阳当头照来,她的影子已缩成一点踩在脚下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立,跌坐在地上,抬头往天上的太阳望去。
“为什么?”她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眼泪滚滚而下,“为什么你不等我姐夫回来!”她恨天上的太阳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为什么不在萧峰约定的时间处停留。
阿紫悲痛欲绝,她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昏昏沉沉地趴在地上,眼泪早已流干,落在雪地上结成了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爬到悬崖边上,头伸出去,看着云封雾锁的谷口,她苍白的脸凄然一笑,喃喃道:“姐夫,我又来陪你了,你等等我。”她用力撑起身子,双目向四周望去,但觉人世间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一想到死,她的身子忽然不抖了,全身又有了力气。她双目一闭,就要往下跳。忽觉身后被什么东西拉住了衣裳,她回头一看,只见萧峰所骑的汗血宝马咬住了她的衣衫,马目看着她,竟滚下两颗大大的泪来。
阿紫一怔,退了两步,伸手抚着它的头,“好马儿,你去吧,我要去陪我姐夫了。”
那马却是不松口,咬着她的衣衫,头往她身上蹭。另一匹马也奔过来,站在阿紫身旁仰首长嘶,嘶声高越悲凉。
阿紫不明其意,道:“我姐夫在崖下,我要去陪他,你们都去吧。”
但那两匹马绕在她身旁,却是不肯走,不停地嘶鸣。
阿紫心里忽然一动,想道:“这汗血宝马天下罕有,是通人性的,它们的意思是不让我往下跳,但前日姐夫下崖的时候,它们却没有任何异常举动。难道它们想告诉我姐夫还没死,让我再等等?倘若姐夫迟些从谷里上来,却不见了我,他该要如何的伤心?”想到这里,她的手心不禁出了一手冷汗,刚才若不是马儿拉着她,她此时早已死了,哪里还能想到这一节,当下决意再多等一天再死不迟。
阿紫主意一定,拉着马儿坐回岩石旁,就着水吃了些干粮。日已偏西,又一天过去了。
漫漫长夜袭来,寒冷的风吹在身上,阿紫把三人的包裹都打开,穿了很多衣服,又盖了很多衣服,却依然在发抖,那是一种直从心里渗出来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依然是噩梦连连,她浑身发抖地又迎来一个朝阳升起的白天,屈指算来,已足足两天两夜了。
阿紫蜷缩在岩石旁,看着太阳从东边升上去,又从西边落下来。
当夕阳斜照在她身上的余辉都隐没了的时候,她觉得再不能等下去了,也许萧峰已在黄泉路上走远了,要是喝了孟婆的汤,他就再也认她不得了。当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怕那马儿再来阻挠,走过去将两匹马的缰绳绑在大岩石上,才回身慢慢走向崖边。
“姐夫,你一定要等我!”她大声向着深谷说完这句话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纵身跃下。
“阿紫!”忽然一声断喝,阿紫只觉身子一轻,已被人一把提起,往后跃开。
熟悉的气息钻进阿紫的鼻子里,她睁开眼睛向上看去,络腮胡子的脸上浓眉虎目,不是萧峰又是哪个!
“姐夫……”阿紫一把抱着萧峰的腰,扑入他怀里放声痛哭。她这几天哭得太多了,声音嘶哑无比,甚是难听。
萧峰伸手抚着她的头发,心里兀自惊怕,倘若他方才跃上来稍迟一些,阿紫就跳下崖去了。
阿紫伏在萧峰的怀里哭了半日方才止声,眼泪把萧峰胸前的衣衫都打湿了,她抬起红肿的眼睛,抽抽咽咽地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这么许久才回来?”
萧峰知她心中凄苦,见她双目红肿,脸色苍白,不由心生怜惜,用衣袖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阿紫摇摇头,眼泪又掉下来,复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他又不见了。
过了许久,阿紫才忽然抬起头来,四下一顾,惊道:“林姑娘呢?”她想纵使没找到活人,萧峰也会把她的尸骨捡上来好好安葬。
萧峰摇摇头,沉声道:“没见着。”
“没见着?”阿紫这一惊非同小可,“莫非被野兽吃了?还是摔得粉身碎骨,你寻不回来了?”
萧峰的眼圈蓦地红了,“谷底下有一滩血,除此以外,什么都没留下,也不知是不是被……”他铁铮铮的汉子,竟不忍说出那句“被野兽吃了。”想起林烟碧摔得血肉模糊,被野兽一口吃掉,他止不住又流下泪来。在谷底寻了两天天夜,他不知已流了多少回眼泪。他疯了似的在谷底四处寻找,谷底中央是只能没及小腿处浅浅的一潭水,四周树木荆棘丛生,根本无从下脚。萧峰知道,如此一个地方,摔下来肯定必死无疑,他强忍悲痛,展开轻功,把每一处的地方都细细地搜寻一遍,生不见人死也要见尸,但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什么也没见着,只除了潭边上有一滩血。他下谷时,已留意看林烟碧有没有被挂在崖壁斜长出来的树枝上,却是没见着。她与林馨兰到底去了哪里?难道真如阿紫所言,被野兽所吃?萧峰想起那一滩血,心里有如被大锤猛击一下,痛得几乎晕过去。
第十三节 襄阳失守
阿紫也奇道:“若不是被野兽吃了,她们能上哪儿去?明明是从这儿摔下去的。”
萧峰心中悲痛,摇摇头默然不语。
阿紫又道:“姐夫,你搜清楚没有?是不是每个地方都搜过了?”
萧峰道:“每个地方都搜过了,要不也不用花那么长的时间。”他的声音低沉而微微发抖,显是强压内心悲痛。
阿紫伸手摸摸他的大手,柔声道:“姐夫,你别太难过,也许林姑娘被仙人所救,就像我们当初跳下去一样,穿越时空,到了另一个世界。”
萧峰心中一动,倒是没想到这一节,若真是这样,今生也是永不能相见的了,但总比摔下去,被野兽吃了的强,忽然又想起那一滩血,摇摇头沉声道:“不可能,地上有一滩血。”
阿紫眼睛一转道:“那一滩血肯定是林馨兰那恶女人的,林姑娘在空中被风卷跑,穿越时空去了,而那个恶女人因为杀人如麻,作恶多端,天上的菩萨不肯救她,让她摔死了,然后就被野兽吃掉了。要不,你想地上怎么只有一滩血?要是两个人摔下来,应该有两滩血才对。”
萧峰这两日两夜太过悲痛,思维已不似平日清晰,一听阿紫如是说,隐隐觉得也有些道理,世事无奇不有,看似匪夷所思,但他却是亲身经历过的,当下不由将信将疑。
萧峰站在崖边,抬头望着一望不见边际的苍穹,白云冉冉而过,天空千年不改容颜,但只在转瞬间,世上的事已完全变了模样。萧峰想起前世塞上牛羊之盟、今生小镜湖之约全都转眼成空,上天一次次捉弄他,不禁心里悲愤难忍,忽张嘴长啸一声,右掌提起,一掌拍在崖前的大岩石上,那岩石被击得碎开来,往崖下飞坠而去,“轰隆……”山谷里回响着岩石撞在崖壁上的声音。
阿紫惊恐地一把拉着萧峰,“姐夫,咱们回小镜湖去,好么?”
萧峰一听小镜湖,眼泪又掉下来。阿紫拉着他上了马,萧峰回头往悬崖望去,凄然想道:“烟碧,你若到了另一个时空,你还是忘了我吧,你苦苦轮回守候,到头来终是一场空。”他想起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两个人柳如浪和林烟碧,都离他而去了,只剩下与他一起穿越时空来到这里的阿紫,仿佛时空流转,又回到了从前,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注定一生孤独。
萧峰满腹悲怆,与阿紫打马急奔入了雁门关。
不几日,回到信阳小镜湖,刚进方竹林,忽从林里窜出一个人来,大呼道:“阿紫,你回来了?”
阿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立时跳起来,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眼前之人竟是游坦之。
游坦之满脸欢喜,兴高采烈地道:“他们说你住在这里,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你果真回来了!”
阿紫怒道:“他们是谁?”
游坦之道:“他们就是他们,我怎么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