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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能想到,老伯此刻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也只有老伯才能忍受这种痛苦。
马方中目中露出悲愤之色,咬牙道:“是谁?谁下的毒手?!”
老伯没有回答,目中的悲痛和愤怒之色更重,冷汗也已沁出!
马方中也不再问,突然转身,奔向马厩。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两匹快马套上车,牵到前面的院子里。老伯这才长长吐出口气:“你准备得很好,这两匹都是好马。”
马方中:“我从来就不敢忘记你老人家的吩咐。”
马太太看着她的丈夫。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种花,为什么喜欢养马。原来他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着这已受重伤的老人。
她只希望这老人快点坐上马车,快点走,从此永远莫要再来打扰他们平静安宁的生活。
那巨人终于上了前面的车座。老伯:“你明白走哪条路么?”巨人点点头。
老伯:“外面有没有人?”这句话本应由马方中回答,这巨人却抢着又点点头。因为他有双灵敏的耳朵,外面无论有人有鬼,他都听得出。瞎子的耳朵总是比不瞎的人灵敏得多。
马太太的心沉了下去!难道他们要等到没有人时再走?那得要等多久?
第一二五章 巨人
谁知老伯却长长叹口气:“好,现在可以走了。”
他们的行动既然如此隐秘,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时走?马太太正觉得奇怪,想不到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头。老伯竟没有上车!
他为什么不走?难道要留在这里?马太太的心又沉了下去。
难道他不怕别人从地道中追到这里来?她虽然并不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却也不太笨,当然已看出这老人是在躲避仇家的追踪。
他若不走,就表示他们以前那种平静安宁的生活已结束。她恨不得将老伯和巨人都赶走,走得愈远愈好。可是她不敢,只有默默的垂下头,连眼泪都不敢掉下来。
马方中已打开大门,回头望着那赶车的巨人。
那巨人一双死鱼般的眼睛,茫然凝视着前方,星光照在他青铜般的脸上。这张脸本不会有任何表情,现在却已因痛苦而扭曲。他突然跳下马车,奔过去,紧紧拥抱住老伯。
马方中恰巧可以看到他的脸,看到两行眼泪从他那充满黑暗和绝望的眼里流下。
原来瞎子也会流泪的。老伯没有说话、没有动,过了很久,才叹息一声,黯然道:“你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巨人点点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马方中面上也不禁露出凄惨之色:“这两匹马认得附近的路,可以一直将你载到方老二的家,到了那里他就会将你送到关外。”
巨人突然跪下,以首顿地,重重磕了三个头:“这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马方中也跪下,以首顿地:“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巨人什么话也没有再说,跳上马车,打马而去。大门立刻紧紧关上。
突然间,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手牵着手,从屋里跑出,拉住马方中的衣角。
男孩仰着脸:“爹爹,那个大妖怪怎么把我们的马抢走了?”
马方中轻抚着孩子的头,柔声道:“马是爹送给他的,他也不是妖怪。”
男孩:“不是妖怪是什么?”马方中长叹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又忠心,又讲义气。你将来长大后,若能学到他一半,也就不枉是个男子汉了。”
说到这里,语声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男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女孩却问:“他到底有多么讲义气?”
老伯叹口气:“为了朋友,他可以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黑暗中过十几年。除了你的爹爹外,他就可以算是最讲义气的人了。”
女孩眨眨眼:“他为什么要讲义气,义气是什么?”
男孩抢着道:“义气就是够朋友。男人就要讲义气,否则连女人都不如了。”挺起小小的胸膛,大声道:“我也是男人,所以我长大后也要和他一样讲义气!爹,你说好不好?”
马方中点点头,热泪已夺眶而出。
老伯拉起这男孩的手,柔声道:“这是你的儿子?有多大了?”
马方中:“十……十岁还不到。”老伯:“这孩子很聪明,你把他交给我如何?”
马方中眼睛一亮,但立刻又充满痛苦之色,黯然道:“只可惜,他还太小。若是再过十年,也许……”忽然拍拍孩子的头:“去,找你娘去!”
马太太早已张开手,等着孩子扑入她的怀抱里。老伯看着他们母子俩,神色很凄惨,缓缓道:“你有个好妻子,孩子也有个好母亲……她叫什么名字?”
马方中:“她也姓马,叫月云。”
老伯慢慢的点点头,喃喃道:“马月云……马月云……”将这名字反反复复念十几次,仿佛要将它永远牢记在心。然后才长叹一声:“现在我也可以走了。”
马方中:“那边,我早就有准备,请随我来!”
后院有口井,井水很深,很清冽。井架的辘轳上悬着个很大的吊桶。
马方中将吊桶放下来:“请。”老伯就慢慢的坐进吊桶。
他望着马方中,神色黯淡下来:“这一次,多亏了你。”
马方中忽然笑:“你老人家用不着记挂着我,我已过了十几年好日子。”
老伯紧紧握住他的手:“你很好,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了……嗯,也许只有一句话。”
马方中:“你老人家只管说。”
老伯的脸色很悲痛,也很严肃,缓缓道:“我这一生,虽然看错过几个人,但总算也交到几个好朋友。”松开手,从吊桶下去,消失在井水中……
郊外,方老二赶车,孙巨坐在他身旁。方老二是个短小精悍的人,也是个非常俊秀的车夫,当他全神贯注在赶车时,世上没有第二辆马车能追得上他。
但现在他并没有全神贯注在赶车。他的眸子闪烁不定,显然有很多心事。
孙巨忽然道:“你在想心事?”方老二:“你怎么知道的?”
他显然大吃一惊,瞬息之后脸上就露出讥诮之色,冷笑道:“你难道还能看得出来?”
孙巨冷冷道:“我看不出,却感觉得到。有些事本就不必用眼睛看的。”方老二盯着他看了半天,看到他脸上那一条条钢铁般横起的肌肉时,态度就软了下来。
一个人若连脸上的肌肉都像钢铁,他的拳头有多硬就可想而知。方老二叹一口气,苦笑道:“我确实是在想心事。有时我真怀疑,瞎子是不是总比不瞎的人聪明些。”
孙巨:“不是,我却知道你在想什么。”接着道:“你在想,我们何必辛辛苦苦的赶着辆空车子亡命飞奔,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歇下来,舒舒服服的喝杯酒。”
方老二目光闪动,又在盯着他的脸,像是想从这张脸上,看出这个人真正想的是什么。但是,他看不出。所以他只有试探着问:“看来你酒量一定不错?”
孙巨:“以前的确不错。”方老二:“以前?你难道已有很多年没有喝过酒?”
孙巨:“很多年……现在我几乎已连酒是什么味道都忘了!”
方老二:“你难道从来不想喝?”孙巨:“谁说我不想,我天天都在想。”
方老二笑了,悄悄道:“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的酒很不错,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那种屁股又圆又大、一身细皮白肉的女人,你随便都捏得出水来。你总不会连那种女人的味道都忘了吧?”
孙巨没有说话,脸上却露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在笑,又不大像。也许只因为他根本已忘记怎么样笑。
方老二立刻接着道:“只要你身上带着银子,随便要那些女人干什么都行。”
孙巨:“五百两银子够不够?”方老二的眼睛已眯成一条线:“太够了,身上带着五百两银子的人,如果还不赶快去享受享受,简直是傻瓜。”
孙巨还是在犹豫着:“这辆马车……”方老二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们管这辆马车干什么!只要你愿意,我也愿意,我们随便干什么都没有人管,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他接着又道:“你若嫌这辆马车,我们就可以把它卖了,至少还可以卖个百把两银子,那已够我们舒舒服服的在那里享受两个月。”
孙巨沉吟着:“两个月以后呢?”方老二拍拍他的肩:“做人就要及时行乐,你何必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的人也是傻瓜。”孙巨沉吟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好,去就去,只不过……”
方老二:“只不过怎么样?”孙巨:“我们绝不能将这辆马车卖出去。”
方老二:“为什么?”孙巨:“你难道不怕别人来找我们算账?”
方老二的脸色变了变:“那么你意思是……”
孙巨:“我们无论是将马车卖出去,还是自己留着,别人都有线索来找我们。但我们若将这辆马车和两匹马都彻底毁了,还有谁能找到我们?”拍拍身上一条又宽又厚的皮带,笑笑道:“至于银子,你大可放心。我别的都没有,就是有点银子。”
第一二六章 忠诚
方老二眉开眼笑:“好,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孙巨:“现在距离天黑还有多久?”方老二:“快了。”
孙巨:“我记得这附近有好几个湖泊。”方老二:“不错,你以前到这里来过!”将马车停在湖泊边。夜已深,就算在白天,这里也少有人迹。
孙巨:“这里有没有石头?”方老二:“当然有。”
孙巨:“好,找几个最大的石头放到这马车里去。”这件事并不困难。
方老二:“装好了。然后呢?”孙巨:“把车子推到湖里去。”
‘扑通’一声,车子沉入湖水中。孙巨突然出手,双拳齐出,打在马头上。两匹健马连嘶声都未发出,就像个醉汉般软软的倒下去。
方老二看得眼睛都直了,半天透不出气。只见刀光一闪,孙巨已自靴筒里抽出一柄解腕尖刀,左手拉起马,右手一刀剁下。他的动作并不太快,却极准确、极有效。
两匹马眨眼间就被他分成八块,风中立刻充满血腥气。方老二已忍不住在呕吐。
孙巨冷冷道:“你吐完了么?”方老二喘息着,现在吐的已是苦水。
孙巨:“你若吐完了,就赶快挖个大坑,将这两匹马和你吐的东西都埋起来。”方老二喘息着道:“为什么不索性绑块大石头沉到湖里去,还要费这些事?”
孙巨:“因为这么样做更干净!”他做得确实干净而彻底。
马尸泡在湖水中,总有腐烂时,说不定就会浮起来,说不定就会被人发觉。那种可能也并不太大,但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如完全没有可能的好。
方老二叹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这样大的一个人,做事却这么小心。”
孙巨:“我不能不特别小心。”方老二:“为什么?”
孙巨:“因为我已答应过老伯,绝不让任何人追到我。”脸上又露出那种很奇特的表情,缓缓的接着道:“只要我答应过他的事,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做到。”
方老二忍不住道:“你还答应过他什么?”孙巨一字字道:“我还答应过他,只要我发现你有一点不忠实,就要你的命!”
方老二脸色立刻惨变,一步步往后退:“我、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玩的,其实我……”
孙巨打断他的话,冷冷道:“也许你确实只不过是说着玩的,我却不能冒险,绝不能给你一点机会来出卖老伯。”
方老二已退出七八步,满头冷汗如雨,突然转身飞奔而出。
他逃得并不慢,但孙巨手里的刀更快。刀光一闪,方老二的人已被活生生钉在树上,手足四肢立刻抽紧,就像是个假人般痉挛扭曲起来。
那凄厉的呼声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马嘶。这个坑挖得更大更深。孙巨埋了他,将多出来的泥土撒入湖里,然后面朝西南方跪下。
他并不知道天上有什么神是在西南方,只知道老伯在西南方。老伯就是他的神。
他跪下时,瞎掉的眼里又流下泪来。
十三年前,他就已想为老伯而死的,这愿望直到今天才总算达成。
他流着泪低语:“我本来可以将马车赶得更远些的,怎奈我已是个瞎子,所以只能死。”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一心要为老伯而死。
他自己知道。一个巨人生活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天生就是一种悲剧。在他的一生中,从没有任何人对他表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