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人直直摔在了水泥地上,活像是刚刚练完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颜政,不要逞强!」彼得和尚在一旁提醒他。可颜政哪里吃过这种亏,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重新从地上爬起来,右手一晃,五道红光闪耀而出。
画眉笔。
罗中夏、彼得和十九都一起叫起来。颜政身上的笔灵,是汉代张敞的画眉笔,可以令物体恢复特定时间的状态——可在这时候能有什么用处呢?
颜政一脚踢碎大门玻璃,朝里面硬生生地跑过去。就如同之前两次一样,他的两条腿又开始失去控制,急速反转,要带着他飞出楼外。颜政在挣扎中突然竖起右手食指与中指,飞快地在大腿处叩了一下,双腿肌肉立刻恢复了正常。整个人的身形只微微停滞片刻,旋即穿越了玻璃门来到大楼内。
这时旁人才看出他的心思。那来路不明的神秘力量可以通过操纵人体肌肉,如同操纵木偶一般控制被施术者离开大楼。这种机能显然是要等在进入大楼的一瞬间才被触发,而颜政朝自己双腿用上画眉笔,让它们一下子恢复至进楼前数分钟的状态,那时候的双腿自然还不在那力量控制之下。如此一来,颜政便对自己的双腿如臂使指,得以继续前行。
这想法可谓是别出心裁,独辟蹊径,也只有画眉笔可以做到这一点。
可问题是,究竟能撑多久呢?
画眉笔一共十枝,在地铁里已经用掉了五枝。现在双腿每迈出几步,便要用掉一枝,而且效果持续不了多久。颜政只迈出了五步,双腿就又一次开始肌肉反转,他不得不又点了一次,这才保住了控制权。这样算下来,他最多也只能迈出去二十五步,然后便会被打回来。
何况还有一个大大的凶险在里头:那股力量能够操纵你的双腿,自然就能够操纵你的全身。倘若施术者发觉颜政的意图,转而控制其手腕与肩胛,那画眉笔可就半分用处也无了,届时全身受制,谁知道那力量会如何料理颜政……
彼得和尚最先洞察到此节。他甫一说出忧虑,罗中夏立即急道:「那我去把他拽出来!」也顾不得自己能不能进大楼,一个箭步朝前冲去。十九见状不妙,也纵身上前,她嫌那道玻璃大门实在碍事,飞起柳叶刀,祭出如椽笔。只听轰隆一声,那大门已然被她变巨后的柳叶刀斩得七零八落,玻璃屑乱飞。
罗中夏与十九双目交错,彼此会意地点点头,并肩而入。十九双足一进去便觉得有些古怪,自己的双腿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牢牢握住,硬是往回拖着自己。十九大怒,让柳叶刀在自己身边飞旋舞动,想要把那隐形的敌人斩得粉碎。可惜这一切只是徒劳无功,她的刀只能斩削实体,对于这来路不明的力量却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足拖着身躯返回大门口,然后猛一跺脚,飞跌出去。
彼得见势不妙,双手合十,一道绵软力道接住十九身体,再缓缓把她放下。他下意识地还多甩出一道力,想把罗中夏也接住——可是这一招却落空了。彼得和尚、曾桂芬和惊魂未定的十九惊讶地发现,罗中夏已经走入楼中数十步,却仍旧安然无恙,无任何异状发生。
罗中夏本人也惊异莫名,他踏进楼里的时候全神戒备,青莲笔和禅心蓄势待发,结果却扑了一个空,既没有古怪的力量牵扯自己身体,也没有什么傀儡丝线,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可十九和颜政一个被干脆地轰出了大楼,一个在艰苦卓绝地一步步前进,这说明他的「正常」,其实才是一种不正常。
这时候已无暇多想,罗中夏冲楼外三人比了个手势,转头朝颜政跑去。颜政咬着牙还在与那股力量僵持,一步一趋,十个指头只剩两个小指头还有红光,额头汗水涔涔,已是强弩之末。
「颜政,你快出去!」罗中夏大叫。
颜政听到罗中夏的呼喊,转头看来,见罗中夏神态自如,不由愣道:「你怎么跑过来的?」他这一开口,精神一松,登时被力量裹胁住全身,倒头朝着楼外拖去。罗中夏一把扯住颜政的衣袖,颜政双拳当即回攻朝他砸去。
「喂,是我呀!」罗中夏一边躲闪一边嚷道。
「我知道,我也控制不住啊!」颜政气喘吁吁地解释,手里招式却一刻都不放松。好在他是被人操纵,拳脚都显得生硬,倘若是颜政自己使出当年在街头打架的手段,只怕罗中夏三个照面都走不下来。
两人拉扯了几番,颜政道:「我说,你还是快松手吧。这么纠缠下去,咱俩一块儿完蛋。」罗中夏心想这力量虽然强悍霸道,目前倒还没痛下杀手,只把入侵之人摔出楼外了事,性命可保无虞。心中念想转动,手里松开了颜政衣袖。颜政抓紧时间嚷嚷道:「你赶紧去加护病房,我没事,算命的说我有……」话未说完,整个人连滚带爬地朝大门口走去,一路踉跄。
罗中夏没奈何,只得一个人朝着三楼的加护病房走去。此时楼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廊灯、地板、告示牌、一排排的木门与玻璃窗,一切都很正常,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弥漫在四周,不是恐怖,也不是诡异,更接近于一种深不可测的威严,如同无形的卫兵一样肃立着,瞪视着这个走在其中的少年。
「我难道是被选择的?」罗中夏心想。这似乎毫无疑问,那股力量排斥了彼得、十九、颜政、曾桂芬和其他所有人,但独独阻挡不了自己。这一定是刻意为之的,只想让他单独一个人出现。一个明确无比的暗示。
是郑和吗?这没理由,他才没有如此能打。
是老李吗?这更没理由,诸葛家何必如此故弄玄虚。
是「他们」吗?那倒是有可能,但他们若有这等手段,直接把罗中夏等人捏了岂不省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罗中夏反复思考,却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有个优点,倘若碰到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就索性不去想它。这世界上的事,本来就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须要想明白不可的。「难得糊涂」是他的人生哲学,也与怀素的那颗禅心相应和。
即使碰到最坏的情况,也能用青莲笔来拼命吧。这是罗中夏有恃无恐的信心。
事实上,自从诗笔相合大破鬼笔之后,怀素的禅心就消解成了丝丝缕缕的意识与潜意识,溶入了他的心灵深处,让其性情在潜移默化间有了微妙的改变。虽然如此一来,威力无俦的〈草书歌行〉便成了绝唱,再也施展不出来,但他驾驭青莲笔的整体实力却上了一个新的境界——甚至可以说,他的人生境界,也更上了一层。
罗中夏走到了三楼加护病房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种逼人的气势更加明显了,毫无遮掩地从加护病房门缝里流泻出来,如同暗涌海潮一样扑击着他的双腿。青莲笔在胸中跃跃欲试,一见情况不对就会立即出手。
他正在犹豫是否该先敲门,周遭强烈的气场突然「唰」地收得干干净净,瞬间退潮,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再无一星半点的痕迹。这让罗中夏一下子有些失神恍惚,像是精神上挥拳落空用力过度一样。
「进来吧。」
屋子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罗中夏有些狼狈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推门进屋。
他看到郑和从病床上半坐起来,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还是那一副令人厌恶的嘴脸。
郑和的身边还有一位老人。
那老人身材不高,瘦小干枯,穿着一套破旧藏青色干部服。床边还歪歪斜斜靠着块脏兮兮的布招牌,布上写着「算命看相,测字问吉」八个字。
罗中夏的脑子嗡的一声,记忆一下子回到了整个奇遇的最初。
是那个旧货市场的算命先生!
那一个命运注定的清晨,他去旧货市场为鞠式耕淘笔,一进去便碰到了这位算命先生。这位算命先生说他面相有大劫难,他还不信,便用英文单词person测了个字。
「去per而不成人,这son发音却似个丧命的丧。你大劫临头,还算什么前程!」
「s是个死字,ro就是两翼。你若想禳灾活命,就该离r、o远些,却应在一个pen上。」
那两句解字的话,一下子无比清晰地回荡在罗中夏脑海中。当时罗中夏只道那算命先生是瞎说,可如今细细想来,却是无一不中!ro是个「榕」,而他的命运,可不就是应在这个pen笔上了吗?
如此看来,罗中夏踏入笔冢世界,便是自那一天的清晨开始。
此时突然见到那算命先生,罗中夏这些已经快淡忘的记忆便一下子井喷而出,瞬间在脑海中印证了测字的谶言,令他惊骇莫名。
「你……你……」罗中夏指着算命先生,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核桃仁般的皱纹在脸上扭曲成漩涡:「好久不见了,罗小朋友。」他的食指轻轻一拨,一把折叠椅主动跑到了罗中夏的身后,他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郑和这时开了口:「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是他?」算命先生悠然道,「人有定命,命有定数,数有定则哪。你躺了太久,外面的世界已不太一样了。」
「可他,只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是渡我之人……」郑和皱起了眉头,露出惯常的精英学生嘴脸。
算命先生大笑道:「这一个普通学生,经历却已经是不凡哩,如何做不得渡笔人?」
罗中夏见他们两个自顾聊了起来,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
算命先生转过脸来道:「我是谁,这并不重要——王老五、赵老三、尼尔·盖曼、随便你怎么叫都成——得了,也不为难你,看过《美国众神》吗?叫我星期天就行了。」他缓了缓口气,两只隐藏在皱纹里的眼睛盯着罗中夏:「重要的是,当日我曾给小朋友你做过命批,如今可都应验了?」
「嗯。」罗中夏谨慎地回答了一声,暗自揣摩这个横空出世的算命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偷偷瞄了一眼郑和,发觉如今的郑和与他熟悉的那个郑和不大一样,同是精英嘴脸,现在这个却多了几分自然而然的平淡气息——换句话说,以往郑和的神态是「我比你上等」,而现在的郑和却是「我比你上等,这还用说吗?」
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又与这个自称「星期天」的老头什么关系?无数问号在罗中夏胸中飞旋。星期天没理睬他,自顾说道:「那时候我说教你禳灾避祸之法,可惜小朋友你眼界浅,不识货,以致有此横祸。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哪。」
「也不至于叫横祸吧?」罗中夏觉得这个词用得太过了。他虽历经坎坷,屡遭险情,可也不至于上升到横祸的高度。
星期天笑道:「你不过是尘世间一个惫懒闲适的家伙,却误入这笔冢的世界,背负上管城七侯的宿命,可谓是驽马驮山、蚕丝缚龙。不是你的劫难,难道还是福缘不成?」
周围空间的温度霎时冷了下来,罗中夏心头狂跳,这家伙果然与笔冢有关系。
「所以你打算退笔的心愿,是可以理解的。」星期天像是宽慰他似地点了点头。罗中夏面无表情,他为了救颜政和十九,已经放弃了怀素给他的最后一个退笔机会,如今已然是禅心淡定,再不想那些事。
「可惜啊可惜,造化弄人。你一心想退笔,结果笔灵却越退越多,先有青莲,后有点睛,右手还藏着一管杜子美的秋风。」
星期天说完,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他的右手,罗中夏这时再也忍不住了,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苍白。怀素临终前把韦定邦的秋风笔寄在他的右手,嘱托他渡给有缘之人,这事极为隐秘,就是颜政、彼得和尚他们都不知详情。这个星期天却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星期天似乎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继续道:「自古笔冢吏中,从无一人能身兼二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