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辞厉秋霜。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妇来。欢乐情未央。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清浊必异源。凫凤不并翔。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
我心里暗惊,问道:“这是什么歌?听起来如此凄凉。”
他侧耳听了听,“这是乐府古诗《秋胡行》,说的是一个女子的故事。”
我默然,心下踌躇,他却全未注意到我的神情,自顾自地解释:“秋胡是个贞妇,刚刚嫁给令尹,令尹就出外做官了,过了许久方才回来。当日秋胡在路旁采桑,令尹见到秋胡,为她的美色所迷,想要纳她为妾,被秋胡严词拒绝,想不到回到家,却发现正是自己的夫婿。秋胡为表高洁,投河自尽。这首诗就是歌颂这个故事的。”
他故事说完,我的主意也打定了,“我们私奔吧!”
他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这个想法让我变得兴高采烈起来,“我们私奔吧!”我重复了一遍,忍不住笑起来。
他惊疑,眼中神色数变,我默默地记忆着他的眼神,他心里藏着秘密,他想隐瞒我的秘密。不过我不在乎,秋胡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如果是我,就一定不会那么傻。
“好!那我们就私奔吧!”他爽快地回答。
我笑了笑,“但不是现在,一年以后,如果你还记得我,在南海边等我。到时候我就和你私奔。”
为什么定一年之期,其实没有原因,就是想定一年之期,即是考验别人,也是考验自己吧!我并不确知自己的想法,我的想法之外,必然还有已死的女子的想法,她在悄悄地影响着我。
我把手中的一把剑塞在他的手里,“记得,一年以后,带着剑来找我,我就跟你私奔。”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跃上天空,果然市井里发出潮水般的惊呼声,那些本来在忙于各种杂事的人们纷纷跪了下来,还有许多人从屋子中涌出。我故意在天空中现出本来形状,还特地变得很大,一时之间,风云际会,雷声轰轰,虽然我只是一条很失败的龙,但我到底还是龙。
我看见那些愚蠢的人,看见他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里安静地注视着我,他的双眸在夜色里如同明星。
我忽然就觉得悲伤,虽然我是龙,却到底还是畜生,我们都想要一个人的身体,我们都想变成那种我们最看不起的动物。
。。。!
第38节:龙女(8)
~
我向着南海落荒而去,怀里紧抱着宝剑,这应该是雌雄的一对,就算是分开了,雌的也总是会找到雄的,雄的也一样会找到雌的。
二
接下来的一年,我再也没有离开海底。
海面的那个尘世,我更愿意它只是我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幻。
次日,我喜滋滋地抱着宝剑到鲛神的住处,她只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淡淡地问我:“雌剑在这里,雄剑呢?”
我故意卖关子,“雄剑当然是在一个男人的手里。”
她洞察世事的眼睛迅速看穿了我的心意,“你看中了一个男人?你只到海面一天而已。”
“有什么关系?”我漫不经心地哼着小曲,是那首《秋胡行》,我才不要做秋胡。
她默然,过了半晌才说:“那迦,小心,你的命运并没有改变。”
命运?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会死吗?可是第一个见到我的人已经死了,我还会死吗?”
鲛神微微一笑,“任何人都会死,龙也会死,虽然龙有很长的寿命,但长并不等于无限。”
“那你呢?水族们说你是这南海里最老的生灵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还这么年轻?”
鲛神诡异地微笑,“你忘记我有长生不老的珍珠了吗?”
我才不相信呢!
抬起头,仍然是那片因隔离而略显寂寞的碧蓝,落在我的眼中,到底还是不同了。我偶然想起竹林中看到的情形,忽然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人们都有七情六欲,龙呢?大概也是有的吧!
在有这个人类的身体以前,我的头脑懵懂无知,有了这个身体后,一些事情就在慢慢地改变。
有空的时候,我开始安静地思索,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思索些什么,我自己也说不上,或者是在努力地挖掘着这个身体的记忆。
然而想起来的总是一些零零星星的片段,在每个片段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我并不着急,因为有了我,这个身体就有了与凡人不同的寿命,她会一直存在下去,直到龙的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第二年来临的时候,大姐远嫁到北海。听说那是一个四季严寒的地方,即使是在夏天,海面上也会漂浮着碎冰。
她出嫁的那一天,我看着她梳妆,依北海的规矩,新嫁娘穿白色的嫁衣,这和南海全不相同,在我们这里,白色的衣服是在丧礼的时候穿的。
当她穿上那件冰蚕丝织就的白色嫁衣时,我分明有一种不祥之兆。她并没有微笑,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梳妆镜前,我不能感觉到她有任何喜悦,也同样不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我忍不住问她:“你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大姐淡然回答:“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知道了,也还是要按照命运走下去。”
。。
第39节:龙女(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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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乘坐着海鲸的迎亲队向北方游去,路途十分遥远,即使是龙,也不是瞬息能到。
我听说她的队伍走了三天三夜才到北方那个白色的海洋。
半年后,北方的使者送来消息,大姐自尽身亡,她用一支尖锐的寒冰刺入自己的心脏,当场毙命,死前没有任何征兆。
几天后,大姐夫亲自将大姐的尸体送回,他跪在凌波殿外,水族们将大姐的尸身迎进来后,就紧紧地关上殿门,没有人再和他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透过水晶的墙壁,我看见大姐夫苍白的面颊,在他的脸上我分明看见了同样的麻木,即不喜悦,也不痛苦。
我忽然明白,原来我的龙族是这样一种没有勇气的动物,他们只是逆来顺受地接受着命运的一切安排,从未想过反抗,甚至不会表示自己的悲喜。
可是我不同,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条简单的龙,我有一半是人。
我每天在珊瑚树上刻下一条痕迹,暗暗地记忆着再次回到海面的日子。其实我大可不必如此,水族们有精确的历法,我们根据潮汐来记日,从未有过错误。
三百六十天过后,又到了重阳。
除了我以外,似乎没人记得这一天是我的生日。其实一条龙的生命里,可能会有几百甚至上千个生日,所以我们谁都不在乎过不过生日。生日只是用来记忆年龄的简单方法。
那一日,我到鲛神处与她告别。
她仍然炼制珍珠,如同往常。
看见我抱着宝剑,她淡淡地问:“要去哪里?”
我附身在她耳边,“我要私奔了。”
她看我一眼,不置可否。我摇了摇她的胳臂,“我以后都不回来了,我会想你的。”
她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脸,“我也会想你的。记住,这里是你的家。”
我点头,在她的身边踱着步子,她全神贯注在珍珠上,似乎完全没有注意我。还要说什么?似乎也没什么说的了。那就走吧!
“别告诉别人我私奔了,就说我出去玩了。”
临行以前,我忍不住叮嘱,她好笑地看我,“就算我不说,他们也会知道的。”
我笑了,“反正生米煮成了熟饭。”不知道听谁说的,好像私奔的人都是这样形容自己的。
来到海面上时,艳阳高照。
隐隐听见一缕笛声从远处传来,寻着笛声过去,见他站在波浪上,身着绛紫的长衫,手持玉笛。
一见我来,他便展颜一笑,我看见他腰侧系着那把宝剑。
他说:“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私奔了。”
我咭咭地笑了,他微笑不语,一双明亮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我。波涛起伏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攻守之势在那一刻似乎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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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龙女(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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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他在天空飞行,地面上的人们只会看见两片形迹可疑的白云,没有人知道那是两条私奔的龙。
还是重阳,渺小如同蝼蚁的人们在登山,他们给自己制定了各种习俗,唯恐生命太单调,无事可做。
一直向北飞去,见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他指指河底,“那里就是我的家。”
跟着他潜入水中,水是黑色的,全不像海水那样碧蓝明净。河底遍布淤泥,淤泥中腐烂的菜叶子味道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并非所有的龙都住在海底,有些是河龙,有些是湖龙,有些是井龙,还有一些更凄惨,他们主管沼泽,终生都住在沼泽地中。”
我瞟了他一眼,他是在吓我吗?我率先向着河底而行,在最深之处,见到石头建成的龙宫。
若是世上有千奇百怪的龙,想必也有千奇百怪的龙宫。
龙宫中悄无声息,时而游过一两条懒洋洋的鲤鱼,这也和南海底热热闹闹的情形全不相同。
“水族都去了哪里?”
他漫不经心地四顾,“这河底水族不多,都被渔夫们打捞光了。人们很可怕,连刚刚产下的小鱼也不放过。”
这话多少带着一丝忧愁的味道,我好奇地看着他,在今天以前,我都以为他只关心他自己。
他拉着我的手进了龙宫,直奔他睡觉的地方。那是一间石室,除了一榻之外,别无长物。
“其实我痛恨河底,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解开我的衣袂时这样说。
他的手指仍然像是一年前那样冰冷光滑,熟练地滑过我的肌肤。后来他握住我的脚,在上面吹了口气,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他掩住我的口,低声在我耳边说:“别笑。”
我停住笑声,听见呜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抓住他的手,“你听,是什么声音?”
他的头枕在我的胸口上,“哪里有什么声音?”
“有啊!你听!”
“是风声吧!”
“不是风声,是哭声。”
他笑了,“是风从水面上穿行的声音,你在海底是听不见这种声音的。”
几日后,从河面上落下许多猪头、羊头,忽然之间,不知从何处出现了大批的鱼类,它们以闪电般的速度将猪羊头吃得只剩骨架。
“这是干什么?”我吃惊地问他。
他微微一笑,“这是河畔的居民送来的礼物,他们每年都会送几次来,希望求得下一年的风调雨顺。”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我所处的这条河名为泾河,他是泾水龙王之子,人们都叫他泾阳子。
“这名字听起来像个道士。”
他笑笑,“我和你不同,你是海的女儿,我只是一条河的儿子。龙族的名字在我根本毫无意义,当人们一提到龙的时候,他们只记得你们这些海龙,没有人会记得我们这些河龙。”
。。
第41节:龙女(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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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见过泾水龙王和龙婆,他既然没有提出让我去见,我自己也不想见。反正是私奔,又不是明媒正娶。
偶然的机会,我与龙婆擦肩而过,她的目光冷冽地从我的脸上扫过,完全没有交谈的意思。我也不想交谈,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
然而我发现,我无法再到河面。
每当我想走出龙宫,就必然会有鱼虾阻止,这种情形倒是和我七十岁以前有些相似。
他时时来陪我,经常有事外出。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在我看来,龙们是一些游手好闲的生物,除了偶尔行一次雨外,就是无聊度日。
为什么阻止我离开?我不问,他也不说。
不久后,我发现,每当他外出后,身上都会带着不同的香气回来。我猛然想起,我初见到他的时候,他是和一个少女在一起。
那么他仍然四处寻欢作乐?不过我不在意,因为我只是和他私奔的,私奔一词之下,女人就失去了盘问的权力。
泾河底只是一个简单的世界,不大的龙宫,不多的水族,河泥的味道常常使我头晕。
他的秘密并没有保留多久,在我跟着他私奔三个月后,我听到龙婆与他之间的谈话。
他们谈话的内容显然是关于我的,但我仍然觉得困惑。
“他们已经在找她了?”
“是的,南海的水族已经通告了天下所有的水域。”
“我们不必急于一时,等所有的水族都以为她已经死了,我们再把消息放出去。”
“他们会交换吗?”
“会的,我知道南海龙王,他什么都舍得,唯独舍不得自己的女儿。”
他们想用我交换?交换什么?
怪不得一年以后,他会在南海等我,因为他早就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已经想到了利用我的计划。
石室内忽然安静,他蓦得推开门。我看见他苍白的面容,这一个月来我更少见到他,他现在的样子即苍白又憔悴,一个费心机的人,日子总是比较难过。
我对着他微笑,“你没有出去吗?”
他摇摇头。
我甩了甩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