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钟与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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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钟与蝴蝶-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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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  A R I N T U LP  F B V H G J Q Z Y  K 

这个看似杂乱无章的欢乐队伍,它们的排列组合并不是随便拼凑的,而是经过聪明的配置。与其说这是二十六个字母,不如说是一张排行榜,每一个字母按照它们在法文里的使用率排定先后次序。因此,E带头舞动,紧随在最后,深怕脱队。B在赌气,很不高兴被下放到V的隔壁,它们两个的发音老是被搞混。骄傲的J很惊讶,它在很多地方常常当一个句子的起头,现在竟然被排得那么靠后。胖胖的G拉长了脸,它的位置会被H吹一口气,惹得它很火。常常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T和U,没有被迫分离,尽情享受着相聚的喜悦。这一切的排列组合都有成立的理由:使所有愿意尝试和我直接沟通的人,沟通起来不会那么艰难。

这一套办法很原始。人们按照E、、A……的次序,把一个个字母念出来给我听……一直到我眼睛眨一下,示意就是那个字母,对方就把字母记下来。下一个字母也是照这种方式进行。要是没出什么差错,很快就可以拼出一个完整的单词,然后一些句子和片段也渐渐可以看懂。不过,这只是一套办法,只是运作的方式,是用来解释的说明书。接下来,在实际会发生的状况中,有些人会怕,有些人很理智。面对这一套文字代码,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就像每个人翻译我想法的样式也不一样。喜欢玩填字游戏的人,和喜欢玩排字游戏的人,可以用比较短的时间把单词拼出来。女人也比男人更能习惯于这种沟通方式。由于不断地练习,有些人非常熟练这一套方法,甚至不需要动用那本神圣不可侵犯的笔记本,不需要一边看着抄录在其中的字母排列顺序,一边在空白页上记下我所有的话语,好像记下阿波罗神殿女祭司的神谕。

不过,我在想,公元三千年时,要是有考古人类学家翻阅这本笔记本,他们会看到各种字句掺杂在同一页,有这样的句子:〃物理治疗师怀孕了〃、〃尤其是大腿〃、〃是阿瑟·韩波〃,也有像这样的句子:〃法国人玩得跟猪一样差劲〃。笔记里潦潦草草写了一些连不上的字,看不懂,又东拉西扯的,单词也没拼对,不是掉了几个字母,就是没有把音节接续拼完。真不知道他们看过之后会作出什么结论。

容易激动的访客很快就会失控。他们用单调平直的声音,很快地把二十六个字母丢出来,随随便便念几个字母,而一看所得到的响应是没头没脑的句子,他们就会忍不住叫起来: 〃我真白痴啊!〃但是终究,结果会变得比较轻松,因为我不需要卖力去应对,他们到最后会一肩扛起所有的对话,自己问问题,自己回答。我尤其害怕那些把话闷在心里的人。我问他们:〃还好吗?〃他们回答:〃好。〃然后立刻又把发球的责任丢给我。和他们对话,字母变成掩护的炮火,必须先提问两三个问题,才不会彼此尴尬地愣在那里。而那些有耐心讲究细节的人,比较不会出差错。他们仔仔细细地把一个个字母标出来,在句子还没有结束以前,不会去臆测这个句子奥秘的底蕴,也不会凭自己的意思补上一个小小的单词。他们以脑袋做担保,保证不会自己在champi后面加上gnon,在l ato后面加上mique,也不会有nable自动接在intermi或是insoute的后面。这个对话缓慢的过程,很容易让人不耐烦,但这至少可以避免误解,而这种误解往往是那些冲动的人没有查验自己的直觉,而在不知不觉中陷入的泥淖。不过,我也能体味用这一套方法沟通别有一番诗意,就像有一天,我表示我要眼镜(lunette),对方却问我,我要月亮(lune)做什么……





潜水钟与蝴蝶皇后

(小//说;网/
在法国已经没有多少地方,会特别经营一个处所来缅怀艾珍妮皇后了。海军医院里有一间非常非常大的厅廊,在这间大得可以同时推动五辆推床和轮椅,而且具有回音效果的厅廊里,有一个展示的玻璃柜,柜里陈设的正是一些和她有关的收藏。到这里参观之后,就明白,原来艾珍妮皇后──拿破仑三世的妻子,正是海军医院的赞助者。在这座小型博物馆里有两件珍藏,一件是白色的大理石胸像,重塑她年轻时候的光彩。这位失势的皇后在第二帝国结束半世纪后去世,享年九十四岁。另一件珍藏,是贝尔克车站副站长写给《海军通讯》主编的一封信,叙述一八六四年五月四日皇室人员短暂来访的盛况。从信里,可以看见有一辆特别的火车抵达了贝尔克,看见随从艾珍妮皇后的年轻女宾,她们这一群访客在城里四处游览,而且看见有人向医院里的小病人介绍这位鼎鼎大名的资助者。有一段时间,只要有机会去看这些珍贵的收藏,致上我的崇敬之意,我一定不会错过。

我一再重读副站长那封信,少说也有二十次。我置身在那一群喋喋不休的随从侍女之间,如影随形地跟着艾珍妮皇后从一个厅走到另一个厅,咫尺不离她的黄丝带女帽,不离她的塔夫绸小阳伞,以及从她身上飘散出来的宫廷特制古龙水的香气,迤逦而成路径。有一天刮大风,我大胆地趋近她,甚至还把我的头埋在她织缀着缎布花纹的白纱华服衣褶里。她的衣饰柔软得像搅拌过的奶油,也清爽得像早晨的露水。她没有把我推开。她的手指从我的发际穿过,轻柔地对我说:〃喏,我的孩子,你要非常有耐心。〃她的西班牙腔,和神经科医师的腔调很像。这时候她不再是法国皇后,而是一位抚慰病人的神祇,是圣女丽塔,是绝望者的守护女神。

一天下午,我向她的塑像吐露我的忧愁,却发现有一张陌生的脸介于她和我之间。展示柜的玻璃上,反射出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好像泡在一个装满乙醇的罐子里。嘴巴变形,鼻子受创,头发散乱,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一只眼睛的眼皮缝合了起来,另一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该隐①不甘自己的命运受到诅咒的眼睛。我凝视着这边眼睛的瞳仁,有好一会儿,怎么也意会不过来其实这就是我自己。

这时候,一股无以名状的恬适感涌上心头。我不单是遭受流放,不单是瘫痪了、哑巴了、成了半个聋子,不单是所有的欢乐都被剥夺了,一切的存在都被减缩了,所剩下的仅仅是蛇发魔女美杜莎般的惊悚骇人,甚至,光看我的外表就够恐怖的了。这一连串接踵而至的灾难,使我不可遏抑地笑了起来,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被命运之锤重重击打之后,我决定把我的遭遇当成一个笑话。我呼呼喘着气的开怀笑声,刚开始时让艾珍妮皇后愣了一下,但是后来她也感染到了我的好情绪。我们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这时候,市政厅所属的铜管军乐队开始演奏华尔兹。如果这不会冒犯艾珍妮皇后,我实在很乐于站起来邀请她跳舞。我们要在绵延数公里的方砖地板上舞动、飞旋。从这一次以后,我每到大厅廊,一看到皇后的脸,就对她那似有若无的微笑了然于心。





西那希露台


当UL轻型飞机以一百米的高度,轰隆隆地从低空掠过贝尔克的欧帕海岸时,从海军医院这里可以看到最具有视觉震撼力的一幕。海军医院的建筑宏伟,雕琢精美,棕色的石墙高高耸立,一派法国北方建筑的样式,它的位置就在贝尔克城和英吉利海峡的茫茫海水之间,仿佛搁浅在沙滩上。在它最漂亮的那一面墙的三角楣上,写着〃巴黎市立〃几个字,就像写在公共澡堂和巴黎公立小学墙上的一样。这是在第二帝国时期,为了生病的小孩而设立的医院,因为当时巴黎的气候不适合疗养,所以就在这里盖了这所医院,但是其权责划归巴黎市。

虽然这所医院的位置是在加莱海峡附近,但是对社会救济局来说,我们好像就在巴黎塞纳-马恩省河边。

这整座建筑真像一座迷宫,有许多绵延不绝的通道,互相贯穿。常常可以见到〃梅纳尔〃的病人在〃索雷尔〃那里迷路了,他们嘴里不断重复念着这几位医生的名字,因为医院主要的几栋楼就以这些著名外科医生的名字来命名。这些迷路的人往往惊慌失措,眼神像孩子一样无助,好像刚刚有人把他从妈妈身边强行带走。他们摇摇晃晃地拄着拐杖,声音幽怨地喊道:〃我迷路了!〃就像帮我推轮椅的人说的,我是属于索雷尔那边的。我其实还很清楚自己的方位,反而是帮我推轮椅的人常常被搞迷糊,尤其是第一次推我出去的人。要是他们走岔了路,四下摸索着路径,我也不作任何表示,宁愿随他们推着走。因为这正是发掘一些隐秘角落的好机会,能够瞧一瞧新来的脸孔,嗅一嗅厨房里飘散出来的气味。所以,我就是这样不经意地来到了灯塔这里。那时,我刚脱离昏迷状态,头几次有人推着我坐轮椅到处去逛,而当我们搭升降梯,迷了路,下错楼层,一转弯,突然就看到了灯塔的身影:高耸、坚实,橄榄球运动衫似的条纹,红白相间,看了就让人心安。我立刻让这座象征兄弟情谊的灯塔来保护我,它不仅守候海员,也守候着病人………这些搁浅在孤独浅滩上的遇难者。

后来我和灯塔一直都有接触,时常请人推我到〃西那希露台〃去看看它。西那希露台是索雷尔的一处露天平台,一向很少有人去,但对我来说,那里是医院地理环境的一个基本定位点。这一座正面朝南的宽敞露台,视野无限开阔,散发出像电影布景一样变化万千的迷人诗意。贝尔克的市郊,看起来好像是放在火车模型旁边的陪衬景物。在沙丘下方,有几间木造房屋,感觉好像是美国西部的幽灵城市。远眺大海,只见浪花沫子白闪闪的,好像从一个特别的光源映出来的光晕。

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在西那希露台待上一整天。在这里,我成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导演。取城市的一角,我重新拍摄奥森·韦尔斯的电影《邪恶之感》的近景镜头。在沙滩上,我为约翰·福特的《驿马车》再拍一次远镜头。在漫漫大海上,我又为弗立兹·朗的《月光舰队》创造一场吹袭走私犯的狂风暴雨。或者我把自己融入乡村景致里,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只有一只友善的手轻轻抚摸着我僵硬了的指头。我是疯子皮耶侯,脸上涂得蓝蓝的,头上盘着一长串炸药。想要划一根火柴的欲望,像云一样地飘过我的心头。是夜幕低垂的时候了,是最后一班火车驶向巴黎的时候了,是该回我房间的时候了。我期待冬天来到。全身穿得暖暖的,可以游荡到夜晚,看太阳下山,灯塔的灯火接班,把希望的光照在四面八方。

 ..



观光客

。^生。网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结核病爆发大流行,本来专门收容病童的贝尔克海军医院,也开始收容患了结核病的年轻病人。而今天这所医院主要是针对衰老化的问题,诊治身体和心智无可避免的削损。如果以一幅画来描绘这里整个医疗范围的话,老年医学只是这幅画的部分景观。画面里还有另一景:二十几位陷入永久昏迷的病人。这些可怜的人沉落在无穷无尽的黑夜里,一只脚跨在死亡的门槛上。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病房。可是大家都知道他们人就在那里,他们仿佛是重担,压在医院全体人员身上,像是每个人心里背负的愧疚。另一侧,在贫病老年人区的旁边,有几位患肥胖症的病人,他们常是一副惊慌的神色。医生很希望能帮助这些人减轻庞然的体重。在中间的区域,有一支军团让人印象特别深刻,脚受伤的人是其中的主力部队。这些幸免于更大灾难的病患,有的是运动受伤,有的是车祸受伤、家庭意外受伤……等等,所有你想象得到的意外伤害都有。他们被送到贝尔克来,等待时间,使他们受伤的四肢复原。我把这些人称为〃观光客〃。

最后,要把这张图画得完整,还必须找一个角落安置我们这种人,我们这种折翼的飞禽、失声的鹦鹉,把巢穴筑在神经科一条死胡同里的可怜小鸟。当然,我们这种人有碍观瞻。我很清楚当我们经过别人的面前时,会引发对方轻微的无力感,引发僵硬与寂静。我们是比较不受欢迎的一群病人。

要观察所有这些景观,最好的地点就是复健中心,各式各样参加复健的病人都混杂在这里。这里真像是旧时巴黎的圣迹区①,充满了声响与色彩。在撑架、夹板、义肢,和多少有点复杂的复健器材交相碰撞的嘈杂声中,我们看见了一位戴耳环的年轻男子,骑摩托车重创骨折;还看见一位穿着荧光色运动外套的老祖母,她不久前从高脚凳上摔下来,现在正在学走路;还有一位看似流浪汉的人,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会在地铁里压断了一条腿。因为现在这里没有什么人照管,所以这群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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