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真理给我们的指示?
又是何种睿智之光在照耀闪烁?
美丽与恐惧并存于浮世,
软弱的人子负起不堪忍受的重荷。
因为我们被播撒了情欲的种子,
所以总听到善与恶、罪与罚的咒语。
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彷徨踟躇,
因为神没有赐给我们力量和意志。
你在哪里彳亍徘徊?
你在对什么进行抨击、思索和忏悔?
是并不存在的幻觉,还是空虚的梦乡?
哎,忘了喝酒,那全成了虚假的思量!
请遥望那漫无边际的天空,
我们乃是其中浮现的一小点。
怎能知道这地球是凭什么自转?!
自转,公转,反转,又与我们有何相干?!
到处都有至高无上的力量,
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民族,
无不具有相同的人性。
难道只有我一个是异端之族?
人们都读了《圣经》,
要不就是缺乏常识和智慧。
竟然忌讳肉体之乐,还禁止喝酒,
好啊,穆斯塔法,我最讨厌那种虚伪!
(摘自掘井梁步译《鲁拜集》)
那时,有一个处女劝我戒酒。她说道:
“那可不行啊,你每天一吃午饭就开始喝得醉醺醺的。”
她就是酒吧对面那家香烟铺子里的小女孩,年纪有十七八岁,名字叫良子。白白的肤色,长着一颗虎牙。每当我去买香烟时,她都会笑着给我忠告。
“为什么不行呢?有什么不好呢?有多少酒就喝多少酒。人之子呀,用酒来消除憎恨吧!这是古代波斯一个诗人说的,哎呀,不用说这么复杂。他还说给我这悲哀疲惫的心灵带来希望的,正是那让我微醉的玉杯呐。这你懂吗?”
“不懂。”
“你这小家伙,让我来亲你一下吧。”
“亲就亲呗。”
她毫不胆怯地翘起了下嘴唇。
“混蛋,居然没有一点贞操观念。”
但良子的表情里分明却飘漾着一种没有被任何人玷污过的处女的气息。
在开年后的一个严寒的夜晚,我喝得醉醺醺地出去买香烟。不料掉进了香烟铺前面那个下水道的出口里,我连声叫着:“良子,救救我救救我。”良子把我使劲拽了上来,还帮我治疗右手上的伤口。这时她一笑也不笑,恳切地说道:
“你喝得太多了。”
我对死倒是满不在乎,但若是受伤出血以致于身体残废,那我是死活不干的。就在良子给我护理手上的伤口时,我寻思我是不是真的该适当地戒酒了。
“我戒酒。从明天起一滴也不沾。”
“真的?!”
“我一点戒。如果我戒了,良子肯嫁给我吗?”
关于她嫁给我的事,其实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
“当然咯。”
所谓“当然咯”,是“当然肯咯”的省略语。当时正流行各种各样的省略语,比如时男(时髦男子)呀,时女(时髦女子)等等。
“那好哇。我们就拉拉勾一言为定吧。我一定戒酒。”
可第二天我从吃午饭时又开始喝酒了。
傍晚时分,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外面,站在良子的店铺前面,高喊道:
“良子,对不起,我又喝了。”
“哎呀,真讨厌,故意装出一副醉了的样子。”
我被她的话惊了一跳,仿佛酒也醒了许多。
“不,是真的。我真喝了呐。我可不是故意装出醉了的样子。”
“别作弄我,你真坏。”
她一点也不怀疑我。
“不是一眼就明白了吗?我今天从中午起又喝酒了。原谅我吧。”
“你可真会演戏呐。”
“不是演戏,你这个傻瓜。让我亲亲你吧。”
“亲呀!”
“不,我可没有资格呀。娶你做媳妇的事也只有死心了。瞧我的脸,该是通红吧。我喝了酒呐。”
“那是因为夕阳照着脸上的缘故。你想耍弄我可不行。昨天不是说定了吗?你不可能去喝酒的。因为我们拉了勾的。你说你喝了酒,肯定是在撒谎,撒谎,撒谎!”
良子坐在昏暗的店铺里微笑着。她那白皙的脸庞,啊,还有她那不知污秽为何物的“童贞”,是多么宝贵的东西。迄今为止,我还没和比我年轻的处女一起睡过觉。和她结婚吧,即使再大的悲哀因此而降临吾身,我也在所不惜。我要体验那近于狂暴的巨大欢乐,哪怕一生中仅有一次也行。尽管我曾经认为,童贞的美丽不过是愚蠢的诗人所抱有的天真而悲伤的幻觉罢了,可我现在发现,它确实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结婚吧,等到春天到来,我和她一起骑着自行车去看绿叶掩映的瀑布吧!我当即下了决心,也就是抱着所谓的“一决胜负”的心理,毫不犹豫地决定:偷摘这朵美丽的鲜花。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由此而获得的快乐并不一定很大,但其后降临的悲哀却可以形容为凄烈之至,难以想象。对于我来说,“世间”的确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地方,也绝不是可以依靠“一决胜负”便可以轻易解决一切的场所。
..
手记之三 2
!
二
掘木与我。
相互轻蔑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践——倘若这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真面目,那我和掘木的关系无疑正好属于“朋友”的范畴。
仰仗着京桥那家酒吧老板娘的狭义之心(尽管所谓女人的狭义之心乃是语言的一种奇妙用法,但据我的经验来看,至少在都市的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具有可以称之为狭义之心的东西。男人大都心虚胆怯,只知道装点门面,其实吝啬无比),我得以和那香烟铺子的良子同居在一起了。我们在筑地'东京的一个地名'靠近隅田川的一栋木结构的两层公寓处租借了楼下一个房间住了下来。我把酒也戒掉了,开始拼命地从事那日渐成为我固定职业的漫画创作。晚饭后我们俩一起去看电影,在回家的路上或是双双折进咖啡馆喝点什么,或是买下一个花钵,不,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最大的乐趣乃是和由衷信赖自己的这个小新娘子呆在一起,倾听她说出的每一句话,观赏她做出的每一个动作。我甚至觉得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了,用不着再悲惨地死去。就在我心中慢慢酝酿着这种天真的想法时,掘木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哟,色魔!哎呀,从你的表情看来,像是多少变得通晓事理了。今天我是从高圆寺那个女士那儿派来的使者呐。”他开口说道,又突然降低了嗓门,朝正在厨房里砌茶的良子那边翘起下巴,问我:“不要紧吧?”
“没什么,说什么都无所谓。”我平静地回答道。
事实上,良子真是算得上信赖的天才。我和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之间的关系自不用说,就连我告诉她自己在镰仓发生的那件事时,她对我和常子之间的事也毫不怀疑。这倒不是因为我自己善于撒谎,有时候我甚至采取的是一种再明白不过的说法,可良子也只当是笑话来听。
“你还是那么自命不凡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让我转告你,偶尔也去高圆寺那边玩玩吧。”
就在我刚要忘却之际,一只怪鸟扑打着翅膀飞了过来,用嘴啄破了我记忆的伤口。于是,转眼之间,过去那些耻辱与罪恶的记忆又在脑海里复苏了,使我感到一种禁不住要高声呐喊的恐怖,再也不能平心而坐了。
“去喝一杯吧。”我说道。
“好的。”掘木回答道。
我和掘木。我们俩在外表上是那么相似,甚至被误认为是一模一样的人。当然这也仅仅局限于四处游荡着喝那种廉价酒的时候。总之,两个人一碰面,就顷刻变成了外表相同、毛色相同的两条狗,一起在下着雪的小巷里来回窜动。
打那天以后,我们又开始重温过去的交情,还结伴去了京桥那家酒吧。最后,两条醉成烂泥的狗还造访了高圆寺静子的公寓,在那里过夜留宿。
那是一个无法遗忘的闷热的夏夜。黄昏时分,掘木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浴衣来到了我在筑地的公寓。他说他今天有急用当掉了夏天的衣服,但倘若被他的老母知道了,事情就会变得很糟糕,所以想马上用钱赎回来,让我借点钱给他。不巧我手头也没有钱,所以就按照惯例,让良子拿她的衣服去当铺换点现钱回来。可借给掘木后还剩了点钱,于是让良子去买了了烧酒。隅田川上不时吹来夹杂着泥土味的凉风,我们来到屋顶上摆了一桌不干不净的纳凉晚宴。
这时,我们开始了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的字谜游戏。这是我发明的一种游戏。所有的名词都有阴性名词、阳性名词、中性名词之分,同样,也应该有喜剧名词与悲剧名词之分。比如说,轮船和火车就属于悲剧名词,而市营电车和公共汽车就属于喜剧名词。如果不懂得如此划分的缘由,是无权奢谈什么艺术的。作为一个剧作家,哪怕是喜剧中只夹杂了一个悲剧名词,也会因此而丧失资格。当然,悲剧场合亦然。
“准备好了没有?香烟是什么名词?”我问道。
“悲剧(悲剧名词的略称)掘木立即回答道。
“药品呢?”
“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剧。”
“是吗?可还有荷尔蒙针剂呐。”
“不,绝对是悲剧。你说,注射用的针首先不就是一个出色的悲剧吗?”
“好吧,先算我输给你了吧。不过你说,药品和医生不都意外地属于喜剧吗?那么,死亡呢?”
“喜剧。牧师与和尚也一样。”
“棒极了!那么,生存就该是悲剧了吧。”
“不,生存也是喜剧。”
“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变成了喜剧了吗?我再问你一个,漫画家呢?不能再说是喜剧了吧?”
“悲剧,悲剧,一个极大的悲剧名词呐。”
一旦变成了这样一种粗俗的谐谑,的确是有些无聊了,但我们却自命不凡地把这种游戏看作世界上所有沙龙都不曾有过的巧妙的东西。
当时我还发明了另一种与此类似的游戏。那就是反义词的字谜游戏。比如,黑色的反义(反义词的略称)是白色,白色的反义却是红色,而红色的反义是黑色。
“花的反义词呢?”我问道。
掘木撇着嘴巴,想了想说道:
“哎,有一个餐馆的名字叫‘花月’,这样说来,就该是月亮吧。”
“不,那可不能成其为反义词呐,毋宁说是同义词。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词吗?那绝对不是反义词。”
“我明白了。那就是蜜蜂。”
“蜜蜂?!”
“莫非牡丹与蚂蚁相配?”
“什么呀,那是画题呐。你可别想蒙混过关。”
“我明白了。花儿是与云朵相对吧。”
“对,对,花与风呐。是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这可太蹩脚了。那不是浪花节'一种三弦伴奏的民间说唱歌曲,类似中国的评弹'中的句子吗?你这下可真是泄漏了老底儿呐。”
“要不,就是琵琶。”
“这就更不对了。关于花的反义词嘛,应该是举出这个世界上最不像花的东西才对。”
“所以……等一等,什么呀,莫非是女人?”
“顺便问一句,女人的同义词是什么?”
“是内脏呗。”
“你真是个对诗一窍不通的人。那么,内脏的反义词呢?”
“是牛奶。”
“这倒是有点精彩。按照这个样子再来一个。耻辱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无耻。是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掘木正雄呢?”
说到这里,我们俩却再也笑不起来了。一种阴郁的气氛笼罩住了我们,就仿佛喝醉了烧酒之后所特有的那种玻璃碎片扎着脑袋似的感觉。
“你别出言不逊!我还没有像你那样蒙受过当罪犯的耻辱呐。”
这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在掘木心中,并没有把我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而只是把我视为一个自杀未遂的、不知廉耻的愚蠢怪物,即所谓“活着的僵尸”。他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在最大限度上利用我罢了。一想到我和他的交情仅止于此,我不禁耿耿于怀。但转念一想,掘木那样对待我也是在所难免的。打一开始我就像是一个没有做人资格的小男孩一样。遭到掘木的蔑视也是理所当然的。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呢?这可是一道难题哟。”我装着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法律。”掘木平静地回答道。
我不由得再一次审视着掘木的面孔。附近那栋大楼上的霓虹灯闪烁着照耀在掘木身上,使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魔鬼刑警一般威风凛凛。我煞是惊讶地说道:
“你说什么呀?罪的反义词不会是那种东西吧。”
他竟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或许世人都是抱着那样一种简单的想法而装模作样地生活着。以为罪恶只是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
“那么,你说是什么呢?是神吧?因为在你身上有一种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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