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疚是虚幻的东西,”杜布瓦对我说,“亲爱的泰瑞丝,它无非是怯懦的心灵不敢消灭它时愚蠢的呻吟。”
“消灭它,行吗?”
“这太容易了。人们只对不习惯做的事情产生内疚,经常做使你产生内疚的事情,内疚很快就会消失了。用欲望的火炬、利益的强大规律来反对内疚,你就能迅速加以驱散。内疚并不证明犯罪,它只是表明一个容易被征服的灵魂。有一个荒谬的命令阻止你现在走出这个房间,尽管可以肯定你走出房间不会造成任何损害,但你走出房间时也会产生内疚。所以,并非只有犯罪才能使人产生内疚。假若你确实相信罪恶微不足道,并且相信它就大自然总体来说是必不可少的,那么,你就能很容易地克服犯罪之后所感到的悔恨,就像订出可笑的禁令,不许你出这间房子,而你出去之后,立即就能够扼杀你心里产生的悔恨一样。应该着手准确分析人们所谓的罪行究竟是什么,必须相信:只是因为违背了他们本民族的法律和习俗,就被称之为犯罪。在法国被称为犯罪的事情在两百法里之外就不是犯罪了。地球上没有任何行为被真正地、普遍地认为是犯罪,没有一个在这里被认为是恶劣的、有罪的行为,在几千里之外不被看做是值得赞赏的、有道德的。一切都是舆论和地理位置的结果,所以打算强迫自己实施在别处只是邪恶的道德和逃避在别处是高尚行为的罪恶都是荒唐可笑的。现在,我要问你,这样深思熟虑之后,我因为出于高兴或者利益在法国犯下一桩在中国只是美德的罪行,我还应该内疚吗?而为了在法国做一些在暹罗我会被活活烧死的好事,我就要使自己非常不幸、极度地难为自己呢?而假如悔恨只是由于禁令,只是产生于残余的束缚,似乎并非因为某一行为,让这样的悔恨保持在自己的心中,这是明智的举动吗?不立即窒息这样的内疚不是傻子吗?只要我们习惯于把产生悔恨的行为看作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只要我们对于地球上一切民族的风尚习俗深思熟虑地加以研究,然后清楚地知道该行为本来就无关紧要,经过这样的努力之后,无论是怎样的坏事,就可以尽可能经常重复了,甚至还可以干比先前更坏的事情,于是就形成了习惯,而习惯和理性就会立即摧毁悔恨,立即灭绝这种只是无知与教育的结果的阴暗冲动。这时,我们就会觉得,既然没有什么是真正罪恶的,内疚就是荒谬的。尽管有必须克服的障碍,但是不敢去做一切对我们有用或者使我们愉悦的事情就是怯儒。我四十五岁了,泰瑞丝,我犯下第一桩罪行时十四岁。这个罪行把我从羁绊我的一切束缚中解脱出来,从此,我就连续不断地从事由犯罪而产生的事业,为自己积累财富,于是,没有一样罪行是我不曾干过,或者唆使别人干过的可是我从未感到内疚。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快达到目的了,我只要再干两三手漂亮的,就可以从必将老死于平庸的境地而一变为每年收入5万利弗尔以上了。我要再说一遍,亲爱的,我在这样的道路上顺利前进,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内疚的锋芒。尽管只要偶尔的一次严重挫折,就会立即从顶峰坠入无底深渊,我也不会有什么悔恨,我只会埋怨人类,只会埋怨自己笨拙,但是我的良心总是平静的。”
我回答说:“就算是吧,夫人,可就按照您自己的原则来推理,既然我的良心从小就不习惯克服您所谓的那些偏见,那您有什么权利要求我的良心像您一样死硬呢?您凭什么要求我这与你根本不同的心灵也要接受您那些理论呢?您认为自然中有一定数量的善与恶,因此必须有一定数量的人来行善,另一些人来作恶。那么,我愿意为善就是符合自然规律的,既然如此,您怎能要求我偏离自然去随从您的规定呢?您说您从您经历的事业中获得了幸福,那么,夫人,为什么我就不能在我的生涯中同样找到幸福呢?况且,您别以为法律警惕的眼睛就能让作奸犯科的人长久平安无事,您刚才就亲眼看见了一个显著的例证;我在其中的十五个罪犯,幸免于难的只有一个,其他十四名都被可耻地处决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幸的例子吗?”杜布瓦接着说,“可是,就算是耻辱,对于再也不讲什么原则的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当我们超越一切之后,荣誉在我们眼中不过是一种偏见,名誉无关痛痒,宗教只是空中楼阁,死亡无非是彻底寂灭,那么,死在断头台上,还是自己的床上,不是一回事吗? 泰瑞丝,世界上有两种恶棍,一种拥有强大资产,信誉卓著,得以免遭悲惨结局;而另一种如果被抓住就难免一死。后一种人生下来就一无所有,如果他有头脑的话,他只能有一个愿望,就是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发财致富。倘若他成功了,他拥有了他想要的东西,他一定很高兴;倘若他失败了,他又有什么遗憾的呢?因为他本来就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所以,法律对于所有的歹徒都不起作用,因为法律打击不到那些有势力的人。而对那些不走运的人,也威慑不住,因为触犯法律充其量只是一死而已。”
“您就不认为,”我又说道,“公正的上帝在另一个世界里等着这些在这个世界里不害怕犯罪的人吗?”
“我认为,”这个危险的女人接着说,“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世上的坏事就会少一些。我认为,既然罪恶存在于世间,那么,要么是奉上帝之命才有罪恶的,这样的话,他就是个野蛮的存在物;要么是他没有能力制止罪恶,这样的话,他就是个软弱无能的上帝。在这两种情况下,他都是个可恶的东西,所以,我应该对抗他的惩罚、蔑视他的法律。啊!泰瑞丝,无神论不是比这两种极端的情况都强得多吗?这就是我的看法,亲爱的姑娘,我从小就持这种观点,我肯定一辈子都不会放弃它的。”
“您使我浑身发抖,夫人,”我站起来说,“请原谅我不能继续听您的诡辩和亵渎神明的话了。”
“等一下,泰瑞丝,”杜布瓦拉住我说,“就算我未能说服你的理智,我总打动了你的心吧?我需要你,不要拒绝帮助我。这儿有一千路易,事成之后就归你所有了。”
这时,我只听从于要行善的倾向的指引,就立刻询问杜布瓦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想只要做得到,我一定阻止她准备进行的罪恶勾当。
“是这么回事,”她对我说,“你注意到四五天以来在这里吃饭的那个里昂的年轻商人吗?”
“谁?迪布勒依?”
“正是他。”
“怎么?”
“他爱上你了,是他悄悄告诉我的。他非常喜欢你那端庄、温和的神态。你的纯真与美德使他心醉神迷。这位罗曼蒂克的年轻人床头有个小匣子,里面藏有八十万法朗的金币或者票据。我要使这个男人相信你同意和他见面,成与不成,这对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怂恿他向你提出一同出城去玩玩,我还让他确信在散步的过程中,他和你的事情一定会取得进展。你要让他高兴,尽可能长时间地拖延他在外面的时间,我就趁此机会去偷他的东西,但是我不逃走。等他的票据已经到了都灵①,我还在格勒诺布尔。我们就千方百计使他不至于怀疑我们,还要装出帮忙寻找的模样,然后,我就宣布要走了,这样,他就不会感到意外。我走了之后你再跟上来,咱们到达皮埃蒙时一千路易就是你的了。”
①意大利城市。——译注
我决定将有人要偷盗迪布勒依的消息告诉他,就对杜布瓦说:“我同意了,夫人。不过,”为了更好地迷惑这个邪恶的女人,我又补充道,“请您想想,既然迪布勒依先生爱上了我,要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他或者投靠他,不是可以更有收获,比你叫我背叛他更强吗?”
杜布瓦说:“太好啦!我说你真是一个好学生,一学就会。我开始相信上天赋与你的犯罪本领比我强得多呀!好的,”说着,她提笔就写:“这是我的两万埃居的支票,你现在还敢拒绝我吗?”
我接过支票,说道:“我不敢,夫人,不过,请您至少记住,我顺从您的诱惑,是由于我目前处于绝境,才这样软弱、这样犯错误的。”
杜布瓦太太说:“我本来想归功于你的聪明,你倒好,情愿我怪罪于你遭受苦难,随你的便吧。你只要帮忙就行了,你会满意的。”
一切都安排好了,当天晚上,我开始稍向迪布勒依故作姿态,我果然发现他确实对我有些兴趣。
这时我的处境再尴尬也不过了:哪怕是有一万倍的金子,我无疑也远远不会为她建议的犯罪行为服务。但是,我还是不忍心揭发这个女人,我非常不愿意使这么一个十年前救过我的女人身败名裂。我本想找到既制止犯罪又使她不受惩罚的两全之策,如果是别人而不是像杜布瓦这样的十恶不赦的女人,我一定能达到目的。我就这么决定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女人的阴谋不仅会摧毁我意图过正派日子的整个大厦,而且正是由于我想正正派派地做人,反而受到了惩罚。
准备去散步的那一天,杜布瓦邀请我们到她的房间里吃晚饭。我们接受了邀请,晚餐之后,迪布勒依和我下楼去催促为我们准备的车子。杜布瓦没有陪我们下来,这样我在出发前就有了片刻的时间与迪布勒依单独在一起。
“先生,”我速度极快地对他说,“仔细听我说,不要声张,尤其要严格遵照我说的办。您在这个旅店里有靠得住的朋友吗?”
“有,我有一位年轻的合伙人,我相信他就和相信自己一样。”
“那好,先生,您马上去叮嘱他,在我们散步期间,他一分钟也不要离开您的房间。”
“可我带着房间的钥匙呢。这种多余的防范有什么意思呢?”
“这种防范比您认为的要重要得多,先生,这样做吧,我求求您,不然我就不和您出去了。刚才请我们吃饭的那个女人坏透了,她安排咱们一块儿出去只是为了趁您不在,更方便地偷窃您的财物。快点吧,先生。她看着咱们呢,她这个人危险得很。把钥匙交给您的朋友,让他到您的房间里去,在咱们回来之前不要离开房间。其余的事情,我们上了车,再跟您细说。”
迪布勒依明白了,紧握我的手,表示感谢,然后,飞奔前往转告他的朋友。他一回来,我们就出发了。在路上,我向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讲了我的不幸遭遇,把我一生的坎坷都告诉了他,还有,是在怎样不幸的情况下认识这么个女人的。这位正直、敏感的年轻人对我心甘情愿帮助他表示了最强烈的谢意。他对我的不幸表示关注,并且提出要娶我,以便减轻这些不幸。
他对我说:“小姐,要是我能稍稍弥补命运对您的苛刻,那就太高兴了。我自己当家作主,并不依附于任何人。我此行是要到日内瓦去进行一笔巨额的投资,这些钱就是您的好意使我挽回的。请您跟我到那儿去,到了之后,我愿做您的丈夫,今后您去里昂就以我夫人的身分;假若您更乐意的话,小姐,假若您还有些不放心,那就等到到了我家乡之后再嫁给我好了。”
这样的建议使我受宠若惊,以致我不敢拒绝。但是,就这样接受下来而不让迪布勒依知道可能使他后悔的一切事情就太不合适了。我很感谢他能体贴我的情感,所以没有接受他的竭力催促。我真是倒霉透顶了!幸福总是这样忽而闪现在我的眼前,却只是叫我把握不牢,让我一再伤透了心!难道我心中只要有了洁身自好的念头,就非得把我一次次投入灾难!
我们谈着谈着,不觉已到了离城里两法里的地方。我们准备下车在林荫道上散散步,享受一下伊泽尔河畔的新鲜空气。这时,迪布勒依突然对我说他非常不舒服,他走下车去,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我立即喊人把他抬上车,重新向城里急驰而去。迪布勒依痛苦异常,不得不把他抬到房间里。他的状况把呆在他房间里的合伙人吓了一跳,后者按照他的吩咐一直没有出去。医生赶来了,上帝啊!迪布勒依被人下了毒!我一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就立即跑向杜布瓦的房间。这个恶毒的女人!她已经走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的衣柜被人撬开了,我仅有的一点钱和破旧的衣服已不翼而飞。有人告诉我:杜布瓦已经朝着都灵的方向跑了至少三个小时了。毫无疑问,她就是凶犯。她来到迪布勒依的房间,突然发现里面有人,非常恼怒,要拿我报复。吃晚饭时,她就给迪布勒依下了毒,好让他回来的时候,假如她偷窃得手,倒霉的年轻人只能顾住自己的性命,没工夫去追索这偷走钱财的女人,她就能逃掉,平安无事。并且,这么一来他将死在我的怀抱里,看起来我就比她更值得怀疑。并没有任何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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