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7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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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7年作品-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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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道上,有个茨冈老太婆把头伸进门口。

“阿历克塞·谢敏内奇,茨冈姑娘们要喝茶和白兰地,”老太婆说。“可以叫一点喝吗?”

“可以!”弗罗洛夫回答说。“你知道,她们要客人请她们喝酒,就可以在饭馆老板那儿拿到几个钱的外快。现在就连人家要酒喝,你也不能信以为真。人人都卑鄙下流,贪图享受。就拿这些茶房来说吧。论外貌,他们倒象教授,白发苍苍,每个月挣两百卢布,住在自己买下的房子里,把女儿送到中学去念书,可是你自管随你的高兴骂他们,摆架子,都没关系。那个工程师为挣到一卢布宁肯吞下一罐芥末酱,学公鸡啼。说句真心话,要是他们有一个恼了,那我倒情愿送给他一千卢布!”

“你怎么了?”阿尔美尔吃惊地瞧着他,问道。“这种忧郁心情是从哪儿来的?你涨红了脸,看上去活象一头野兽。……你怎么了?”

“糟得很。我脑子里有一件事在作怪。它象钉子那样钉死在那儿,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它挖出去了。”

这时候有个身材圆滚滚、肥得冒油的小老头儿走进大厅里来,头顶完全光秃,毛发脱尽,穿一件窄小的上衣和一件淡紫色的坎肩,手里拿着六弦琴。他做出一副呆头呆脑的脸相,挺直身子,把手举到帽檐那儿,象兵士那样敬了一个礼。

“啊,寄生虫!”弗罗洛夫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个人是靠学猪叫挣下一份家业的。到这儿来!”

工厂主往一个杯子里倒白酒、葡萄酒、白兰地,再撒上细盐和胡椒,然后搅动一下,把杯子递给寄生虫。老人喝干酒,雄赳赳地嗽了嗽喉咙。

“他已经喝惯劣酒,所以喝纯酒反而难受,”弗罗洛夫说。

“好,寄生虫,坐下,唱一段。”

寄生虫就坐下,用胖手指头拨弄琴弦,唱起来:尼特卡,尼特卡,玛尔加里特卡,……。

弗罗洛夫喝过香槟后,醉了。他伸出拳头捶着桌子说:“是啊,有一件事在我脑子里作怪!它一忽儿也不容我消停!”

“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不能说出来。这是秘密。象这样的隐私,我只能在祷告上帝的时候才能说出口。不过,要是你想知道,那也不妨照好朋友那样私下里谈一谈,只是你要注意,不能对外人讲,千万别张扬出去。……我对你说了,心里就会轻松点,可是你……看在上帝分上,听过就忘掉算了。”

弗罗洛夫低下头凑近阿尔美尔,往他耳边吹了一阵气。

“我憎恨我的妻子!”他终于说出来。

律师吃惊地瞧着他。

“是,是,就是我的妻子玛丽雅·米海洛芙娜,”弗罗洛夫唠叨着,涨红了脸。“我恨她,就是这么的。”

“是什么缘故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结婚只有两年,你知道,我是因为爱她才结婚的,可是现在我却满心恨她,仿佛她是个讨厌的敌人,就跟这个,对不起,寄生虫一样。而且没有理由,任什么理由也没有!每逢她坐在我身旁吃东西,或者讲什么话,我的整个灵魂就沸腾起来,我几乎忍不住要对她发脾气。事情就是这样,也说不清是什么道理,讲到离开她,或者对她说实话,那可不行,因为那就会惹出一场乱子,可是跟她一块儿生活下去对我来说又比下地狱还要糟。我在家里待不住!

所以我白天总是忙着办公事,跑饭馆,晚上就在卖淫窟里厮混。唉,这种憎恨该怎样解释呢?要知道,她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是个美人,而且聪明,斯文。“

寄生虫顿着脚,唱起来:

我跟一个军官一块儿溜达,

对他说出了秘密的话。……

“老实说,我素来觉得玛丽雅·米海洛芙娜跟你完全不般配,”阿尔美尔沉默了一忽儿,叹口气说。

“你是说她受过教育吧?听着。……我自己也在商业学校里读到毕业,而且得过金质奖章呢。我还去过三次巴黎。当然,我不及你聪明,可是我并不比我的妻子笨啊。不,老兄,问题不在于教育程度!你听一听这件事怎样开的头。开头是这样:我忽然觉得,她嫁给我不是因为爱我,而是看中我的钱财。这个想法盘据着我的脑海。我千方百计要丢开这个想法,可是这个该死的想法却偏偏赖着不走!再者,我的妻子越来越贪心。她本来很穷,如今掉在黄金的袋子里,就由着性儿挥霍。她简直昏了头,迷了心窍,每个月居然花掉两万。

我呢,是个多疑的人。我不相信人,对什么人都猜疑,人家越是待我亲热,我的疑心就越大。我老是觉得,人家是为了钱才奉承我。我什么人也不相信!老兄,我是个难于相处的人,难处得很哟!“

弗罗洛夫一口气喝下一大杯葡萄酒,继续讲下去。

“不过,这都是胡闹,”他说。“这种事根本不该谈。荒唐。

我醉后胡说八道,你呢,却用律师的眼光瞧着我,知道了人家的秘密而暗暗高兴呢。算了,算了,……我们不谈这些。还是喝酒吧!你听我说,“他扭转身对茶房说,”穆斯达法在你们这儿吗?叫他到这儿来!“

过了一忽儿,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矮小的鞑靼小孩,穿着礼服,戴着白手套,走进大厅里来。

“到这儿来!”弗罗洛夫对他说。“有一件事你来解释一下。

想当初,你们鞑靼人征服我们,收我们的贡品,可是现在你们当茶房伺候俄国人,卖睡衣。这种转变该怎样解释才对?“

穆斯达法扬起眉毛,用尖细的嗓音唱歌般地说:“命运无常!”

阿尔美尔瞧着他严肃的脸相,不由得哈哈大笑。

“好,给他一个卢布!”弗罗洛夫说。“他就靠说这句‘命运无常’挣钱。饭馆养着他,就为了叫他说这句话。喝酒吧,穆斯达法!将来你会成为大混蛋!我是说,你们这班家伙,在阔人身旁混饭吃的寄生虫,多得不得了。你们这些和平的强盗和土匪有那么多,数都数不清!现在,要不要把茨冈歌女也叫来?啊?把茨冈歌女叫来!”

那些茨冈姑娘早已在过道上等得心焦,这时候就大呼小喊地冲进大厅来,发狂般的纵酒开始了。

“喝吧!”弗罗洛夫对她们叫道。“喝吧,法老的种族!唱歌!哎—哟—哟!”

到了冬令,……哎哟哟!……

雪橇飞奔。……

茨冈姑娘唱歌,打唿哨,跳舞。……在那种有时候会征服富足、享乐、具有“奔放的性格”的人们的疯狂中,弗罗洛夫开始胡闹。他吩咐给茨冈姑娘开晚饭,拿香槟酒来,打碎电灯上不透明的罩子,把酒瓶扔到挂画和镜子上,然而他干这些事分明没有得到什么乐趣。他皱着眉头,气冲冲地嚷叫,藐视所有的人,眼神和举止中流露出憎恨。他叫工程师来一次solo①,给低音歌手灌下一杯由葡萄酒、白酒、牛油合成的杂酒。……六点钟,帐单送到他面前来了。

“九百二十五卢布零四十戈比!”阿尔美尔说,耸起肩膀。

“这是怎么回事?不,等一等,这得核对一下!”

“算了!”弗罗洛夫喃喃地说,拿出钱夹来。“得了,……随他们敲竹杠好了。……我有钱就是要人敲竹杠。……没有寄生虫……可办不到啊。……你是我的律师,……一年挣六 千卢布,可是……可是为什么挣这么多?不过,对不起,……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弗罗洛夫跟阿尔美尔一块儿回家,在路上唠叨说:“回家在我是可怕的!对了。……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谈心里话的人。……所有的人都是强盗,……吃里爬外。……是啊,为什么我对你说出了我的秘密?为……为什么呢?你说说看,为什么呢?”

他到了自家门口,摇摇晃晃,向阿尔美尔探过身去,吻他的嘴唇,这是遵循莫斯科的旧习惯:一遇机会总要不问情由亲一亲嘴。

“再见。……我是个难于相处、十分恶劣的人,”他说。

“这是一种糟糕的、酗酒的、无耻的生活。你呢,是个受过教育而且有头脑的人,却光是嘻嘻地笑,陪着我一块儿喝酒,你……你们这些人一点也不肯帮我一把。……你如果是我的朋友,如果是正直的人,就一定会认真地对我说:”你是个下流的、很坏的人!你这个混蛋!‘“”得了,得了,……“阿尔美尔支支吾吾地说。”你去睡吧!“

“你们一点也不肯帮我一把。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到夏天,等我搬到别墅去住,有一天走出去,到旷野上,遇上一场暴风雨,雷声一响,当场把我劈死了事。……再……再见。

……“

弗罗洛夫又跟阿尔美尔接吻,然后一面走,一面昏昏睡去,嘴里叽叽咕咕,由两个听差搀扶着上楼去了。

「注释」

①意大利语:独唱。

 %%。



契诃夫1887年作品疏忽


疏忽

彼得·彼得罗维奇·斯特利仁是上校夫人伊凡诺娃的外甥,也就是去年不知让谁偷去一双新雨鞋的那个人。一天晚上,他去赴洗礼宴,深夜两点钟才回到家里。为了避免惊醒家里人,他在前堂小心地脱掉衣服,踮起脚尖,大气也不敢出,摸回寝室,没有点起灯火就准备睡了。

斯特利仁平时过着不喝酒的规矩生活,脸上总是带着劝人为善的神情。他只读宗教和修身一类的小册子,然而在这次洗礼宴上,他看到柳包芙·斯皮利多诺芙娜分娩顺利,一 时高兴,竟然喝下四杯白酒,另外又喝下一大杯葡萄酒,那味道仿佛介乎酸醋和蓖麻子油之间。不过,烈酒很象海水或者荣誉:越喝就越想喝。……现在,斯特利仁脱着衣服,心里却巴不得再喝点酒才好。

“达宪卡的柜子里好象有白酒,放在右边的角上,”他想。

“要是我喝一怀,她也看不出来。”

斯特利仁略为踌躇一下,就压下害怕的心情,往柜子那边走去。他小心地打开柜门,把手伸到右边角落里,摸到酒瓶和杯子,斟上酒,把瓶子放回原处,然后在胸前画个十字,把酒喝下去。可是马上发生了一件类似奇迹的事。有一股可怕的力量,象炮弹一样,猛然把斯特利仁从柜子那儿抛到一 口箱子上。他眼睛里金星乱迸,呼吸急促,全身上下有一种感觉,仿佛掉在一个满是水蛭的泥沼里了。他觉得他吞下肚去的好象不是白酒,而是一块炸药,它炸开了他的身体、这所房子和整条巷子。……他的脑袋、胳膊、腿都炸得粉碎,飞到空中不知什么鬼地方去了。

他在箱子上一动也不动,屏住呼吸,躺了三分钟光景,然后坐起来,问自己:“我在哪儿啊?”

他清醒过来以后,清清楚楚感到的头一件事就是眼前有一股刺鼻的煤油气味。

“我的圣徒啊,原来我喝的不是白酒,而是煤油!”他害怕地想道。“圣徒啊!”

他一想到自己已经服毒,就觉得身上又是发冷,又是发热。他也确实服了毒,除去房间里的气味可以证明以外,他嘴里滚烫的感觉、眼睛里的金星、脑袋里打钟般的嗡嗡声、胃里的刺痛,也向他证明了这一点。他觉得死在临头,不愿意用空洞的希望欺骗自己,打算跟亲人告别,就往达宪卡的卧室走去(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因此管家的不是女主人,而是他的大姨子,老处女达宪卡)。

“达宪卡!”他走进她的卧室,用要哭的声音说。“亲爱的达宪卡!”

黑地里有个什么东西翻了个身,长吁一口气。

“达宪卡!”

“啊?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急速地说。“是您吗,彼得·彼得罗维奇?已经回来了?哦,怎么样?那女孩子起了个什么名字?谁做教母?”

“教母是娜达里雅·安德烈耶芙娜·韦里科斯威特斯卡雅,教父是巴威尔·伊凡内奇·别索尼曾。我……我,达宪卡,大概快要死了。新生下来的孩子起名叫奥里木皮阿达,为的是纪念他们的女恩人。我……我,达宪卡,喝了煤油。

……“

“得了吧!难道他们给人喝煤油?”

“说老实话,我原想不问您一声就喝点白酒,于是……于是上帝来惩罚我了:我在黑地里一不当心,把煤油喝下肚去了。……这可怎么办呢?”

达宪卡一听他没有得到她的许可就擅自打开柜子,她的精神可就来了。……她很快地点上蜡烛,跳下床来,只穿着衬衣,满脸雀斑,瘦得皮包骨,头上带着卷发纸,光着脚,跑到柜子那儿去。

“是谁让您干这种事的?”她朝柜子里张望着,严厉地问。

“难道白酒放在这儿是给您喝的?”

“我……我,达宪卡,喝下去的不是白酒,而是煤油啊,……”斯特利仁喃喃地说,擦着冷汗。

“可是您为什么去动煤油?煤油关您什么事?是为您才把它放在那儿的吗?或者,您以为煤油是不用花钱白白得来的吗?啊?您可知道现在煤油是什么价钱?您知道吗?”

“亲爱的达宪卡!”斯特利仁哀叫道。“这牵涉到生死问题,您却谈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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