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拉盖雅·谢尔盖耶芙娜,您好!”他用好听的、健康的男中音叫道。“请过来吧!”
“啊,您好!”波连卡走到他跟前说。“您看,我又来找您了。给我拿点花边。”
“是做什么用的呢?”
“镶胸口,镶背部,一句话,镶一套衣服用。”
“马上就给您拿来。”
尼古拉·季莫费伊奇在波连卡面前放下几种花边。波连卡懒洋洋地挑选着,开始讲价钱。
“求上帝怜恤吧,一个卢布可一点也不算贵!”店员劝说着,现出迁就的笑容。“这是法国花边,纯丝的。……我们还有普通花边呢,……那种花边四十五戈比一俄尺①,质地可就不一样了!求上帝怜恤吧!”
“我还要买一件玻璃珠花边的胸衣,安着花边结成的纽扣,”波连卡说着,低下头凑近花边,不知什么缘故叹了一口气。“您这儿可有配得上这种颜色的玻璃珠花边?”
“有,小姐。”
波连卡越发低下头去凑近柜台,小声问道:“为什么您,尼古拉·季莫费伊奇,上星期四那么早就离开我们走了?”
“哼!……奇怪,您居然留意到了,”店员讥诮地说。“当时您对那位大学生先生那么入迷,……奇怪,您怎么会留意到我走了!”
波连卡涨红脸,一声不响。店员激动得手指发抖,关上那些盒子,没有必要地把它们一个个堆在一起。随后沉默了一忽儿。
“我还要买些玻璃珠的花边,”波连卡说,惭愧地抬起眼睛来看着店员。
“您要哪一种?黑的和花的玻璃珠花边镶在网纱上,要算是顶时髦的装饰了。”
“什么价钱?”
“黑的是从八十戈比起,花的呢,两卢布五十戈比。我以后再也不到您那儿去了,”尼古拉·季莫费伊奇小声补充了一 句。
“为什么?”
“为什么?很简单。您自己心里一定明白。我何苦自找烦恼呢?怪事!难道我瞧见那个大学生在您身旁献殷勤,我心里会觉得舒服?是啊,我什么都看见,都明白了。从去年秋天起,他就一直拚命追您,您差不多天天跟他一块儿出去散步。每逢他到您家里去做客,您总是迷迷糊糊地盯着他瞧,就跟瞧见一个天使似的。您爱上他了,在您眼睛里天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那么,好极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
波连卡没说话,心慌意乱地伸出手指头在柜台上划来划去。
“我全看清楚了,”店员接着说。“我还有什么理由再到您那儿去呢?我也有自尊心。并不是人人都乐意做大车上的第五个轮子的。您还买点什么?”
“我妈吩咐我买许多东西,可是我都忘了。另外还要帽子上的羽毛。”
“您要哪一种?”
“要好一点和时新一点的。”
“眼下顶时新的是真正的鸟毛。颜色呢,不瞒您说,眼下顶时新的是淡紫色,或者‘卡纳克’色,也就是深红中带点黄颜色。我们有许多花色随您挑选。这件事会闹到什么下场,我简直不明白。您爱上他了,那么这件事怎么了结呢?”
在尼古拉·季莫费伊奇脸上,眼圈四周现出了红晕。他两只手揉搓着一根很软的、毛茸茸的丝绦,接着嘟哝说:“您有心嫁给他,对不对?哼,讲到这个,您还是丢开妄想的好。大学生可是不准结婚的,再说,他来找您是要得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结局吗?哪儿会!要知道,他们那班大学生,根本就不把我们当人看。……他们到商人和时装女工家里去只是要嘲笑他们的粗俗,喝一个醉罢了。他们在自己家里和上流人家里不好意思灌酒,而到了我们这种无知无识的普通人家里,他们就用不着不好意思,哪怕两脚朝天、双手按地走路也无所谓。对了!那么您要哪一种羽毛呢?如果他缠着您,跟您谈情说爱,那么他安的是什么心,这可是清清楚楚的。……将来他做了医师或者律师,就会回想以前的事说:”啊,当初我有过一个金发的姑娘!如今她在哪儿呢?‘恐怕眼下他就在他们那伙大学生当中吹牛说,他已经勾搭上一个时装女工了。“
波连卡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瞧着那堆白盒子出神。
“不,我不要这些羽毛了!”她叹口气说。“让我妈自己来挑她要的花色吧,我会挑错的。您给我拿六俄尺的穗子,做大衣用,要四十戈比一俄尺的。为这件大衣,您还得给我拿些椰子色的纽扣,要带眼的,……好把纽扣钉得结实点。
……“
尼古拉·季莫费伊奇给她把穗子和纽扣都包好。她惭愧地瞧着他的脸,显然等他接着说下去,可是他沉下脸不开口,只顾收拾那些羽毛。
“我可别忘了给那件女睡衣配几个纽扣,……”她沉默一 忽儿后说,用手绢擦她苍白的嘴唇。
“您要哪一种?”
“睡衣是给一个商人太太做的,所以要一种特别起眼的纽扣。……”“是的,如果这是给商人太太配的,那就得选颜色花哨点的。您瞧这种纽扣。这是蓝色、红色、时新的金黄色合在一 起的花纽扣。最起眼了。讲到比较文雅的太太小姐,那就要买我们这种只有边上发亮的暗黑色纽扣了。只是我不懂。难道您自己就想不明白?是啊,这种……散步会闹到什么下场?”
“我自己也不知道,……”波连卡小声说着,低下头凑近那些纽扣。“尼古拉·季莫费伊奇,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回事。”
有个留着络腮胡子、身体结实的店员在尼古拉·季莫费伊奇背后挤过去,把他挤得贴紧柜台。那个店员满脸放光,现出极其文雅的殷勤神情,叫道:“太太,请您费神到这边来!针织的短上衣有三种:一种是没有花纹的,一种是带凸花的,一种是带玻璃珠的!您要哪一种?”
同时,从波连卡身旁走过一位体态丰满的太太,说话声低沉,几乎象男低音一样:“不过,劳驾,我不要那种有接缝的,要整织的,而且要带商标。”
“您要装出您在看这些货物才行,”尼古拉·季莫费伊奇往波连卡那边凑过去,小声说着,勉强微笑。“您,求上帝保佑,脸色这么苍白,带着病样,您的模样大变了。他会丢开您的,彼拉盖雅·谢尔盖耶芙娜!不过,就算他有一天会跟您结婚,那也不会是出于爱情,而是因为穷得挨饿,贪图您的钱!他会拿您的陪嫁钱布置一个体面的家,然后觉得您配不上他,为您害臊。他会把您藏起来,不让您见客人,见他的同学,因为您没有受过教育。他会一个劲儿地叫您粗娘们儿。难道您会跟医师或者律师那班人应酬周旋?在他们心目中,您是个做时装的女工,无知无识的人!”
“尼古拉·季莫费伊奇!”有人在商店另一头喊道。“这位小姐要三俄尺带金银丝花纹的绦带。咱们有吗?”
尼古拉·季莫费伊奇把脸扭到那边去,做出笑脸,嚷道:“有!有带花纹的绦带,有用缎子镶边的绸带子,有用波纹绸镶边的缎带子!……”“顺便提一下,免得忘掉,奥丽雅托我给她买一件胸衣!”
波连卡说。
“您的眼睛里有……眼泪约!”尼古拉·季莫费伊奇惊慌地说。……“这是怎么了?我们快到胸衣部那边去,我用身体挡着您,要不然就不象样了。”
店员就勉强做出笑容,故意装得随随便便,很快地把波连卡领到胸衣部,让她藏在一大堆盒子后面,不让外人看见。……“您要买哪一号胸衣啊?”他大声问道,同时又小声说:“快擦干您的眼睛!”
“我……我要四十八公分的!不过,麻烦您,她要双层里子的,……而且得配着真正的鲸须。……我想跟您谈一谈,尼古拉·季莫费伊奇。今天您到我家里来吧!”
“不过有什么可谈的呢?没有什么可谈的。”
“只有您……才爱我,除了您以外,我再也找不到可以谈一谈的人了。”
“这不是芦草,也不是骨头,而是真正的鲸须啊。……我们还要谈什么呢?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您今天一定还要跟他一块儿去散步吧?”
“我……我要去的。”
“好,那还谈什么呢?谈也没有用处。……您一定爱上他了吧?”
“是的。……”波连卡迟疑不定地小声说,眼睛里滚出大颗的泪珠。
“那还谈什么呢?”尼古拉·季莫费伊奇嘟哝道,烦躁地耸耸肩膀,脸色变白了。“根本就用不着再谈。……您擦干眼泪。我……我也不存什么指望了。……”这时候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店员走到这一大堆盒子跟前来,对她的女顾客说:“您要不要这种有松紧的上等吊袜带,它不会阻碍血脉流通,这是经医学界承认的。……”尼古拉·季莫费伊奇用身体挡住波连卡,极力遮盖她和他自己的激动,勉强作出笑容,大声说:“有两种花边,小姐!棉质的和丝质的!东方的、不列颠的、瓦伦西亚的、合股线的、粗糙的,都是棉质的。至于纤巧的、做饰带用的、喀姆布来式的,就都是丝质的了。……看在上帝分上,您把眼泪擦干!他们往这边来了!”
他看见她仍旧在流泪,就越发大声地接着说:“有西班牙的、纤巧的、做饰带用的、喀姆布来式的花边。
……有细棉纱织的、棉线织的、丝线织的袜子。……“
「注释」
①旧俄长度单位,1俄尺等于0。71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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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7年作品醉汉
^生。网
醉汉
工厂主弗罗洛夫是个漂亮的黑发男子,长着一把圆胡子,眼睛带着丝绒般的柔和神情,他的律师阿尔美尔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大脑袋上长着又粗又硬的头发,这两个人正在城郊一家饭馆的大厅里喝酒。两个人是直接从舞会来到饭馆里的,因此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结。大厅里除了他们和站在门口的茶房以外,一个人也没有。弗罗洛夫下过命令,任何人也不准进来。
他们开头各自喝下一大杯白酒,然后开始吃牡蛎。
“好!”阿尔美尔说。“第一道菜改成牡蛎,老兄,是我兴出来的。一喝白酒,你就会觉着烧得慌,喉咙发紧,可是一 吃下牡蛎,喉咙里就会生出那么一种惬意的感觉。不是这样吗?”
有个茶房,神态庄重,剃掉唇髭,留着花白的络腮胡子,这时候把一碟酱汁送到饭桌上来。
“你这是上的什么菜?”弗罗洛夫问。
“这是蛋黄油酱,拌青鱼用的,先生。……”“什么?难道是这样上菜的吗?”工厂老板叫道,眼睛没着酱汁碟。“难道这也算是酱汁?上菜都不会,笨蛋!”
弗罗洛夫丝绒般的眼睛发亮了。他把桌布的一角缠在手指头上,轻轻一拉,于是凉菜碟、烛台、酒瓶等,带着希里哗啦的响声,一齐掉在地板上了。
茶房早已习惯酒馆里的灾难,这时候便跑到饭桌跟前,动手收拾碎片,象外科医师动手术那样严肃而冷静。
“你也真会对付他们,”阿尔美尔说着,笑起来。“不过……你离开桌子稍微远一点吧,要不然你就踩着鱼子酱了。”
“把工程师叫到这儿来!”弗罗洛夫叫道。
那个被称为工程师的人是个老迈衰弱、脸色郁闷的老人,以前确实做过工程师,生活很富裕。他把全部家财都挥霍掉了,临到生命快要结束,却进了饭馆,管理茶房和歌女,干种种有关女性的勾当。他听到召唤就来了,恭敬地歪着头。
“听我说,伙计,”弗罗洛夫对他说,“为什么这样乱七八 糟的?你们这儿的茶房是怎样上菜的?难道你不知道我不喜欢这套吗?见鬼,往后我再也不来了!”
“求您大度包涵,阿历克寒·谢敏内奇!”工程师把手按住胸口说。“我一定立即想办法,哪怕您最小的愿望也会用最好最快的方式办妥。”
“好,行了,你去吧。……”
工程师鞠躬,往后倒退,一直保持着鞠躬的姿势,最后一次闪了一下他衬衫上和手指头上的假钻石,才退出门口。
放凉菜的桌子又摆好。阿尔美尔喝着红葡萄酒,津津有味地吃一种用鲜菌烧的飞禽,又叫了一份加调味汁的鳕鱼和一份尾巴塞在嘴里的鲟鱼。弗罗洛夫光喝白酒,吃面包。他用手心揉搓脸,皱起眉头,呼哧呼哧地喘气,显然心绪恶劣。
他们两人没有说话。四下里静悄悄的。有两盏电灯配着不透明的罩子,灯光摇闪,嘶嘶地响,仿佛在生气似的。门外有些茨冈姑娘走过,轻声哼着歌。
“喝了酒也还是一点也不畅快,”弗罗洛夫说。“越是灌得多,反而越清醒。别人喝了酒兴高采烈,可是我反而一肚子怨气,一脑子讨厌的思想,睡不着觉。老兄,为什么除了喝酒和放荡以外,人们就没有想出别的快活事呢?这真叫人恶心!”
“那你就叫茨冈姑娘来吧。”
“滚她们的!”
过道上,有个茨冈老太婆把头伸进门口。
“阿历克塞·谢敏内奇,茨冈姑娘们要喝茶和白兰地,”老太婆说。“可以叫一点喝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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