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7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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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7年作品-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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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粘土似的。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脸相古怪,连五官都难分清,看上去活象多神教的两尊神。

“大姑,他们为什么这个样子?”巴希卡问护士。

“孩子,他们在出天花。”

巴希卡回到自己的病房,在床上坐下,开始等医师,好跟他一块儿去捉金翅雀,或者去赶集。然而医师没有来。对过的病房门口,有个男医士进去了。他弯下腰,凑近头上放着冰袋的病人,喊道:“米海洛!”

睡熟的米海洛一动也不动。医士摆了摆手,走掉了。巴希卡一面等医师,一面观察邻床的老人。老人不停地咳嗽,往大杯子里吐痰。他的咳嗽声拖得很长,带着吱吱的声响。老人有个特点使巴希卡挺高兴:他每次咳嗽完了,往里吸气,胸中就有个东西在吹哨,唱出不同的调门。

“爷爷,什么东西在你身子里吹哨呀?”巴希卡问。

老人没有答话。巴希卡等了一忽儿,又问道:“爷爷,狐狸在哪儿啊?”

“什么狐狸?”

“活的。”

“还会在哪儿?在树林里呗。”

时候过了很久,医师却还是没有来。护士端茶来了,骂巴希卡没有把面包留下来到喝茶的时候吃。男医士又来了,打算叫醒米海洛。窗外天色发青,病房里点起灯了,医师却还是没有来。天色已经太晚,不能去赶集,也不能去捉金翅雀了。巴希卡在床上躺着,开始思索。他想起医师应许的水果糖,想起母亲的面貌和声音,想起他们小木房里的幽暗,想起火炉,想起唠唠叨叨的奶奶叶果罗芙娜,……他忽然觉得寂寞、凄凉了。他想到母亲明天会来接他,就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他惊醒了。对过的病房里有人走来走去,小声说话。在夜灯和长明灯的昏光下,有三个人在米海洛的床边走动。

“我们连床带人一齐抬走呢,还是只抬人?”其中有个人问道。

“光是抬人吧。抬着床走不出这个门口。唉,他死得不是时候,祝他升天堂!”

有个人抓住米海洛的肩膀,另一个人抓住他的腿,于是把他抬起来了。米海洛的胳膊和他那长袍的衣襟无力地垂下来。第三个人,也就是那个象女人的农民,在胸前画了个十 字。他们三人脚步声杂乱,踩着米海洛的衣襟,走出病房去了。

睡熟的老人胸中发出吹哨声和高低不同的调门。巴希卡听着那些声音,瞧着黑窗子,害怕地跳下床来。

“妈妈!”他用男低音哀叫道。

他没等人回答就跑到对过的病房里去了。在那儿,夜灯和长明灯的光几乎照不透阴暗,病人们正坐在各自的床上,给米海洛的死亡搅得心神不定。他们跟阴影混在一起,披头散发,身子显得加宽加高,似乎越来越大。在比较阴暗的那个墙角,在尽头的那张床上,坐着一个农民,不住地摇头,摇胳膊。

巴希卡分不清房门,结果跑进天花病人的病房里去了。他从那儿走到过道上,顺着过道闯进一个大房间,房间里的床上有许多怪物坐着或者躺着,满头的长发,脸象老太婆。他穿过妇女病房以后,又到一个过道上,看见他熟悉的楼梯栏杆,就跑下楼去。在楼下,他认出他早晨去过的候诊室,就着手寻找通到外面去的房门在哪儿。

门闩喀哒一响,冷风刮进来,巴希卡踉踉跄跄跑进院子里。他只有一个想法:快逃,快逃!他不认识路,不过他相信,只要一个劲儿跑,就一定会回到家里,跟母亲在一块儿了。夜色漆黑,可是月亮在密云里放光。巴希卡从门口出去,一直往前跑,绕过一个板棚,跑进荒芜的灌木丛。他站住,想了一忽儿,又折回来,往医院那边跑,一直跑到医院后边,又迟疑不定地站住,原来医院楼房后面是个墓园,那儿立着白色的十字架。

“妈妈!”他喊着,又往回跑。

他跑着经过一些乌黑而森严的房屋,看见一个灯光明亮的窗子。

这个明亮的红色斑点在黑暗中出现,显得很吓人,然而巴希卡已经吓得心慌意乱,不知道该跑到哪儿去才好,就索性往窗子那边跑。靠近窗子有个门廊和几级台阶,正门上钉着一块白色的木牌。巴希卡跑上台阶,往窗子里看,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叫人透不出气来的欣喜抓住了他。原来他在窗口瞧见那位高兴而随和的医师正坐在桌子旁边看书。巴希卡幸福得笑起来,就向那张熟悉的脸伸出两只手,想大叫一声,可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止住他的呼吸,猛敲他的两条腿。他身子摇晃,倒在台阶上,人事不知了。

等他醒过来,天已经大亮。那个很熟悉的、昨天应许他一起去赶集、去捉金翅雀、去看狐狸的声音在他身旁说:“嘿,傻瓜,巴希卡!难道你不是傻瓜?你该挨一顿揍才是,可惜没有人来揍你。”

「注释」

①巴希卡是巴威尔的小名。

.。



契诃夫1887年作品问题

 生
问题

他们为了避免把乌斯科夫家的家庭秘密张扬出去,已经采取最严厉的措施。有一半仆人已经给打发到戏院和杂技场去了,另一半守在厨房里不准外出。仆人们接到命令:来客一概挡驾。上校太太(也就是婶娘)、她的妹妹、女家庭教师,虽然知道这个秘密,却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他们坐在饭厅里,既不到客厅,也不到大厅去。

这场大风波的祸首,萨沙·乌斯科夫本人,一个二十五 岁的青年人,早已来了,遵照他的辩护人,心肠极软的舅舅伊凡·玛尔科维奇的嘱咐,温顺地坐在大厅里,靠近书房的门口,准备好做一番坦率诚恳的解释。

书房里正在举行家庭会议。他们所谈的是一件很不愉快的、棘手的事。事情是这样的:萨沙·乌斯科夫冒名开了一 张期票,在一个银行里办理了贴现,而这张期票三天前已经到期,于是如今他的两个叔叔和舅舅伊凡·玛尔科维奇就要解决一个问题:他们究竟应该付出这张期票的款项来挽救家庭名誉呢,还是应该丢手不管,把这个案子提交司法当局处理?

对事不干己的局外人来说,这类问题是容易解决的,然而对那些亲身遭到这种不幸,也就是必须严肃解决这种问题的人来说,这种问题就非常难于解决了。那些长辈已经议论很久,可是问题的解决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诸位先生!”上校叔叔说,从他的声调里可以听出他又疲倦又伤心。“诸位先生,谁说家庭名誉是偏见?我根本没有说过。我只是警告你们不要抱着不正确的见解,指出你们可能犯无法原谅的错误罢了。你们怎么会不懂呢?要知道我说的不是中国话,而是俄国话呀!”

“好朋友,我们懂得的,”伊凡·玛尔科维奇温和地说。

“既然你们说我否定了家庭名誉,那怎么能算是懂了?我再说一遍:对家庭名誉理解得不正确,那才是偏见。理解得不正确!这就是我所说的!不管是谁,只要他是骗子,那么包庇他,使他不受惩罚,无论出于什么动机,都是违法的,不是正派人应该做的,这不是挽救家庭名誉,而是怯懦地规避公民责任!就拿军队来做个例子吧。……军队荣誉在我们心目中比其他一切荣誉都宝贵,然而我们并不包庇我们的犯罪成员,而是审判他们。那又怎么样?难道军队荣誉因此受到了玷污?刚好相反!”

另一位叔叔是省税务局的一个文官,为人沉默寡言,头脑迟钝,害着风湿病。他要么默默不语,要么只是说:万一 打起官司来,乌斯科夫这个姓可就会登到报纸上去了。依他的见解,这个问题一开头就应当捂得严严的,千万不能张扬出去,然而他除了提到报纸以外再也举不出别的什么理由来解释自己的看法了。

心肠极软的舅舅伊凡·玛尔科维奇讲得流畅,温和,声音发颤。他开头说:青春自有它的权利,自有它入迷的东西。

我们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入过迷呢?慢说普通的凡人,就连伟大的人物,在年轻的时候也难免入迷,犯错误。比方就拿大作家的生活经历来说。他们年轻的时候谁没有热中于赌博和酗酒而挥霍金钱,谁没有惹得思想端正的人愤慨呢?如果萨沙的入迷已经接近犯罪,那么必须注意:他,萨沙,几乎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他在中学读到五年级就被开除了。他年纪很小就父母双亡,所以临到年轻刚懂事的时候,没有受到管教和良好有益的影响。他心浮气躁,容易冲动,没有立定脚跟,要紧的是,人生的幸福跟他无缘。就算他犯了过错,那么无论如何他总应当受到一切有恻隐之心的人的宽容和同情。对他加以惩罚当然是应该的,然而就是不惩罚他,他的良心以及目前他等着亲戚们的判决而经受到的痛苦也已经在惩罚他了。上校举出军队来做比喻是很精采的,这给他的崇高智慧增添了光彩,他呼吁公民的责任感,这说明他灵魂高尚,不过大家也不要忘记:在每个人身上,公民是跟基督徒紧密结合着的。……“如果我们对待这个犯罪的孩子不是惩罚,而是伸出援助的手,”伊凡·玛尔科维奇热烈地说,“我们就违背了公民的责任吗?”

接着,伊凡·玛尔科维奇讲到家庭名誉。他自己并没有属于乌斯科夫家族的荣幸,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有名的家族从十三世纪就开始传下来了。他也一刻都没有忘记他永远铭记心中而且为他所热爱的姐姐做过这个家族的一个代表的妻子。一句话,他有许多理由认为,这个家族对他来说是亲密的。他不能认可这样一种想法:为了区区一千五百卢布就害得这个家族的无限珍贵的纹章蒙上阴影。如果他所陈述的种种动机都缺乏说服力,那么最后他,伊凡·玛尔科维奇,请在座的人问一问自己:究竟什么叫犯罪?犯罪是以作恶的意志为基础的不道德行为。可是人的意志是自由的吗?科学对这个问题还没有作出肯定的回答嘛。学者们抱着不同的见解。

例如,最新的龙勃罗梭①学派就不承认自由的意志,却把每一种犯罪行为都看做个人的纯粹解剖学特征的产物。

“伊凡·玛尔科维奇!”上校恳求地说,“我们在认真地谈一件重要的事,您却讲什么龙勃罗梭!聪明人,请您想一想,您何必讲这些呢?难道您以为,这些玩艺儿和您的辩才能够解决问题吗?”

萨沙·乌斯科夫本人坐在门外听着。他既不害怕,也不羞愧,更不觉得烦闷,只是觉得疲倦和心灵空虚罢了。他们原谅他也罢,不原谅他也罢,他觉得对他来说完全一样。他所以到这儿来等候判决,准备作出解释,也只是因为心肠极软的伊凡·玛尔科维奇要求他到这儿来罢了。他并不担心他的前途。将来不论到哪儿去,坐在大厅里也好,关在监狱里也好,到西伯利亚去也好,在他都无所谓。

“西伯利亚就西伯利亚,管它呢!”

生活使他厌倦。生活沉重得叫人受不了。他背着一身的债,还也还不清,衣袋里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亲戚们惹得他讨厌,他早晚会跟他那些朋友和女人分手,因为他们对他的寄生地位已经十分看不起了。前途是黯淡的。

萨沙却满不在乎,只有一件事使他激动,那就是屋里那些人骂他流氓和罪犯。他随时想跳起来,冲进书房,大喝一 声,回答上校讨厌的响亮声音:“您胡说!”

罪犯是个可怕的词。只有凶手、窃贼、土匪、一般在道德上已经不可救药的人,才叫做罪犯。而萨沙离这一切还远得很呢。不错,他欠人很多钱,没有偿还债务。可是欠债不能算是犯罪,而且很少有人不欠债,上校和伊凡·玛尔科维奇两个人就都欠着债嘛。……“此外我犯了什么罪呢?”萨沙想。

他用假期票提取了现款。可是他所认得的年轻人都干过这种事啊。比方说,汉德利科夫和冯·布尔斯特每逢手边缺钱用,总是冒用父母或者朋友的名义,开出假期票去提取现款,然后,等收到家里的钱,就把期票在到期以前赎回来。萨沙也是这样做的,不过没有赎回期票而已,因为他没有拿到汉德利科夫答应借给他的钱。这不能怪他,得怪环境。不错,冒充别人签名,大家都认为是不体面的事,可是这毕竟不是犯罪,而是一种大家都使用的手段,一种不高明的办法,并不损伤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害处,因为萨沙冒充上校签名,并不是存心要害什么人,或者给什么人造成损失。

“对,这并不等于我犯了罪,……”萨沙暗想。“我也没有那种敢于犯罪的性格。我性子温和,多情善感,……我有钱的时候总是帮助穷人。……”萨沙照这样思考着,房门里面的人却仍旧在讲话。

“诸位先生,这样下去,事情就会没完没了!”上校激烈地说。“假定我们原谅他,替他付清期票的钱,可是要知道,这以后他不会停止那种放荡的生活,仍旧会挥霍金钱,欠下债务,到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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