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7年作品》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契诃夫1887年作品- 第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被子的皱褶里。她象那个男孩似的一动也不动,然而她那扭弯的身体和那两条胳膊显出多么生动的活力啊!她把全身扑到床上,用尽力气如饥似渴地贴紧它,仿佛好容易才给她那疲乏的身体找到安宁舒适的姿势,生怕变动它。被子啦,抹布啦,水盆啦,地板上的水渍啦,丢得到处都是的小画笔和调羹啦,装着石灰水的白瓶子啦,使人窒息的沉闷空气啦,这些都已经死亡,似乎沉浸在安宁里了。

医师在妻子身旁站住,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偏着头,定睛瞧着他的儿子。医师脸上现出冷漠的神情,只有凭他胡子上发亮的泪珠才看得出他刚刚哭泣过。

人们谈到死亡而想到的那种阴森吓人的恐怖,在这个卧房里却不存在。这儿普遍的麻木、母亲的姿势、医师脸上的冷漠神情,都含着一种吸引人和打动人心的东西,也就是包藏在人类哀愁中那种细致而不易捉摸的美。人们还不会很快就领会或者描写这种美,恐怕只有音乐才能把它表达出来。就连房间里这种阴郁的寂静也可以使人感到那种美。基利洛夫和他的妻子没开口说话,也没哭,似乎他们除了感到失去儿子的惨痛以外,还感到他们处境的凄凉:如同从前他们的青春在某个时期消失了一样,眼前他们养育儿女的权利也随着男孩的死亡永远消失了!医师四十四岁,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象个老人,他那憔悴多病的妻子三十五岁了。安德烈不仅是他们的独生子,而且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了。

跟妻子相反,医师是那种一感到精神痛苦就想活动一下的人。他在妻子身旁站了五分钟光景,就走开,高高地抬起右腿,从卧房走进一个小房间,那儿有一半地方让一个又大又宽的长沙发占据了。然后他又从这儿走进厨房。他在火炉旁边和厨娘的床边徘徊一阵,然后弯下腰,穿过一道小门,到了前堂。

在这儿他又看见白围巾和白脸。

“总算来了!”阿包金吁一口气说,伸手抓住门拉手。“我们走吧,劳驾!”

医师楞一下,看着他,想起来了。……

“您听我说,我已经跟您说过,我不能去!”他说着,振作起来。“这多么奇怪!”

“大夫,我不是木头人,我很清楚您的处境,……我同情您!”阿包金用恳求的声调说,把手放到围巾上。“不过要知道,我不是为自己求您。……我的妻子就要死了!要是您听到那声喊叫,见过她的脸,您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固执!我的上帝,我本来当是您去穿衣服的!大夫,时间宝贵!走吧,我求求您!”

“我不能去!”基利洛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然后迈步走进客厅。

阿包金跟在他后面,抓住他的衣袖。

“您有伤心事,这我明白,不过要知道,我请您去也不是治牙痛,更不是去做法院鉴定人,而是去救一条人命!”他继续象乞丐那样恳求道。“人命比一切个人的悲痛都要紧!是啊,我请您拿出勇气,拿出英雄气概来!我用博爱的名义请求您!”

“博爱可是两头都能打人的棍子,”基利洛夫生气地说。

“我也用博爱的名义请求您不要把我拉走。这多么奇怪,真是的!我站都站不稳,可是您却用博爱来吓唬我!我现在什么事也做不成,……我说什么也不能去,再者我把妻子托付给谁呢?不行,不行。……”基利洛夫摆着手,往后倒退。

“而且,……而且您也不用求我!”他惊慌地继续说。“请您原谅我。……按照第十三卷法规的规定,我非去不可,您有权利抓住我的衣领硬拉我走。……请吧,您拉吧,可是……我不行。……我连话都说不动。……请您原谅。……”“您,大夫,不该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阿包金又拉住医师的衣袖说。“什么十三卷不十三卷,去它的!我没有任何权利强制您去。您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也随您,然而我不是对您的意志讲话,我是对您的感情讲话。一个年轻的女人就要死了!您说您的儿子刚死,那末除了您还有谁会了解我的恐慌呢?”

阿包金的声音激动得发颤。这种颤音和这种口气比他的话语动听得多。阿包金本心是诚恳的,可是值得注意的是,不管他说什么,他的话总显得做作,缺乏感情,华而不实,很不得体,对医师家里的空气也罢,对那个正在不知什么地方垂危的女人也罢,简直象是侮辱。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生怕别人误解,因此极力给他的声调添上委婉和柔和,为的是即使不能用他的话语折服人,至少也让他诚恳的声调感动人。

一般说来,话无论说得多么漂亮和深刻,也只能影响不关痛痒的人,却不见得总能满足幸福的或者不幸的人。就因为这个缘故,沉默才常常成为幸福或者不幸的最高表现。一对爱人倒是在沉默的时候才更加互相了解,在坟墓旁边发表的激昂慷慨的演说却只能感动外人,死者的寡妇和孩子听起来反而觉得冷酷和无聊。

基利洛夫站着,一言不发。阿包金又讲了一些话,说到医师的崇高使命,说到自我牺牲等等,于是基利洛夫郁闷地问道:“远不远?”

“大概有十三四俄里的路。我的马好得很,大夫!老实跟您说,您来回一趟不出一个钟头。只要一个钟头就足够了!”

最后这句话对基利洛夫的影响,远比有关博爱或者医师使命之类的宏论有力量得多。他想一想,叹口气说:“好,走吧!”

他很快地走到书房,步子也稳多了。过了一忽儿,他穿一件长上衣走回来。阿包金欢欢喜喜,帮着他穿上大衣,在他四周踩着碎步忙来忙去,脚底擦着地面沙沙地响,随后跟他一块儿走出房外。

外面天色黑下来,可是比前堂里亮。在黑地里清楚地现出医师那高大伛偻的身子、又长又窄的胡子和钩鼻子。阿包金呢,除了他的白脸以外,现在还可以看清他的大头和他那顶小得刚够盖严头顶的大学生制帽。那条围巾只有前面一部分发白,后面那部分却被长头发盖住了。

“请您相信,您这种宽宏的气度我是领情的,”阿包金把医师扶上马车,喃喃地说。“我们很快就会到家。你,路卡,好朋友,把车尽量赶得快点!劳驾!”

车夫把车赶得很快。先是一排不美观的房屋沿着医院的院子伸展出去,到处都乌黑,只有院子深处一个窗子里射出明亮的光芒,射透篱墙。医院正房楼上的三个窗子也不象外面那么黑。随后马车就驶进浓重的黑暗里。这儿可以闻到带着菌子味的潮气,可以听见树叶的飒飒声。有些乌鸦给车轮的辘辘声惊醒,在树叶中间扑腾,发出仓皇悲凉的叫声,仿佛知道医师的儿子死了,阿包金的妻子病了似的。可是后来,眼前闪过孤零零的一棵棵树和一丛丛灌木,随后有一个池塘阴森地发亮,水面上睡着巨大的黑影,于是马车在一片坦荡的平原上奔驰。乌鸦的叫声落在后面很远的地方,已经变得含混,不久就完全消失了。

一路上基利洛夫和阿包金几乎没有说话。只有一次阿包金深深叹一口气,喃喃地说:“这局面真叫人难受啊!人们爱自己的亲人再也没有比眼看就要失去他们的时候爱得更深了。”

等到马车慢慢地渡过那条河,基利洛夫突然打个哆嗦,仿佛让河水声吓坏了,身子扭动起来。

“听我说,请您放我回去,”他发愁地说。“我随后再到您家里去。我只是要请一个医士去陪陪我的妻子。她可是孤单单一个人啊!”

阿包金没说话。马车摇摇晃晃,撞着石头,驶上沙岸,往前赶去。基利洛夫在愁闷中焦急不安,瞧着周围。在淡淡的星光下,可以看见他们身后那条路和岸边那些隐没在黑暗里的柳树。右边是一片平原,跟天空那样平坦,天边无际。远处,大概在泥炭沼地里吧,零零星星点着些昏暗的灯火。左边伸展着一道高冈,跟大路平行,高冈上长着一些小灌木丛,枝叶繁茂。天空中挂着一个很大的月牙,一动也不动,颜色发红,微微蒙着一层雾,四周是些碎云,那些云好象从四面八方回过头来看它,守住它,防备它跑掉似的。

整个自然界含有绝望和痛苦的意味。大地好比一个堕落的女人,独自坐在黑房间里,极力不想往事,她觉得回忆春天和夏天太苦,如今只是冷漠地等待着不可避免的冬天。不管往哪边看,大自然处处都象个黑暗而冰冷的深渊,不论基利洛夫也好,阿包金也好,那个红色的月牙也好,都休想逃出去了。……马车离目的地越近,阿包金就变得越是焦躁。他扭动身子,跳起来,从车夫肩上往前看。最后马车总算在一个门口停下,那儿雅致地挂着花条麻布门帘。阿包金看看楼上灯光明亮的窗子,同时医师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在颤抖。

“要是有个好歹,那……我就活不下去了,”他跟医师一 块儿走进前厅说,激动得不住搓手。“不过这儿听不见闹哄哄的声音,可见至今还没出事,”他听一听四周的寂静,补充了一句。

在前厅,既听不见说话声,也听不见脚步声。整所房子虽然灯光明亮,却象是睡着了。医师和阿包金本来一直在黑暗里,现在才可以互相看清。医师高身量,背有点伛偻,衣服不整齐,面貌不好看。他那象黑人般的厚嘴唇、钩鼻子、冷淡无光的眼睛,现出一种不招人喜欢的生硬、阴沉、严峻的神情。他那没有梳理的头发,瘪下去的鬓角,稀疏得露出下巴的长胡子那种未老先衰的花白颜色,灰白的皮肤,漫不经心、笨头笨脑的举止,所有这些都显得那么冷漠,使人想到他历年的贫穷和厄运,对生活和对人的厌倦。看着他那干瘦的身材,谁也不会相信这个人能有妻子,他能为儿子痛哭。阿包金的相貌却是另一个样子。他是个丰满、结实的金发男子,脑袋很大,脸庞又大又温和,装束优雅,穿着最时新的衣服。

他的风度、扣紧纽扣的上衣、长头发、面容都使人感到一种高贵的、狮子般的气概。他走路昂起头,挺起胸脯,说话用的是好听的男中音。他拿掉围巾或者抚平头发的姿态流露出细腻的、几乎可以说是女性的秀气。就连他一面脱衣服、一 面朝楼上张望的时候那种苍白的脸色和孩子气的恐惧,也没有破坏他的风度,冲淡他周身洋溢着的饱足、健康、自信的神态。

“这儿看不见一个人,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他说着,走上楼去。“也没有忙乱的样子。上帝保佑!”

他领着医师穿过前厅,走进一个大厅,那儿放着一架乌黑的钢琴,挂着一个蒙着白套子的枝形烛架。他们两个人从这儿走进一个十分舒适漂亮的小客厅,那儿弥漫着好看的、半明半暗的粉红色亮光。

“好,请您在这儿坐一会儿,大夫,”阿包金说,“我呢,……马上就来。我去看一看,通知一下。”

基利洛夫就一个人留在这儿。尽管客厅豪华,半明半暗的灯光使人感到舒服,而且他到这个不相识的生人家里来未免有点离奇,可是这些分明都没有打动他的心。他坐在一把圈椅上,瞅着自己那双被石炭酸灼伤的手。他只随便看一眼鲜红的灯罩和提琴盒,斜起眼睛往钟声滴答的那边瞟一眼,发现一只制成标本的死狼,也象阿包金本人那样结实和饱足。

四下里静悄悄的。……在那些互相连接的房间里,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人高声喊了一下“啊!”,随后大概是一口立橱的玻璃门哗啷一响,过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基利洛夫等了五分钟光景,不再瞅自己的手,却抬起眼睛看门口,阿包金原是从那儿走出去的。

这当儿阿包金正好站在门口,然而已经不是刚才出去的那个阿包金了。他那饱足的神情和细腻的优雅不见了,他的脸、手、姿势被一种不知是恐怖还是生理上的剧烈痛苦引起的憎恶心情弄得变了样儿。他的鼻子、嘴唇、上髭,他的整个五官都在动,仿佛要跟他的脸分开,他那对眼睛倒似乎痛苦得笑了。……阿包金迈着沉重的大步走到客厅正中,弯下身子,发出呻吟声,摇着拳头。

“她骗了我!”他叫道,使劲念那个“骗”字。“她骗了我!

她走了!刚才她害病,打发我去找大夫,只是为了跟那个小丑巴普钦斯基私奔罢了!我的上帝啊!“

阿包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医师跟前,把两个又白又软的拳头伸到他的脸跟前,摇晃着,继续叫道:“她走了!!她骗了我!哼,她何必这样做假?我的上帝!

我的上帝啊!何必玩这种肮脏的骗人花招,何必玩这种恶魔一样的、毒蛇一样的把戏?她走了!“

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他猛地扭转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现在他穿着短上衣,一条时髦的瘦裤子裹着他的两条腿,使腿显得很细,跟身体不相称,再加上他的大头和长头发,非常象一头狮子。医师淡漠的脸上闪着纳闷的神情。他站起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