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7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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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7年作品-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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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弟,不论往哪边看,到处都很糟。到处一样!“

紧跟着是沉默。美里统深思不语,呆望着一个地方出神。

他希望能想起自然界中哪怕有一处还没给这种普遍的毁灭碰到的地方。有些光点滑过薄雾和斜飘的雨丝,犹如掠过毛玻璃一样,立刻又消灭了。这是升上来的太阳,极力要穿透云层,照到地面上来。

“再者树林也……”美里统嘟哝说。

“树林也是一样,……”牧人附和道。“有的树砍掉了,有的起了火,有的枯死了,可是新的却没有长出来。只要有新长出来的,马上就给人砍掉。今天刚长出来,明天一看,已经给人砍掉了。照这样没完没了地干,早晚有一天什么也剩不下。我的好人,我从农奴解放那年②起给村社放牲口,那以前是给老爷们放牲口,总到这个地方来。我活了一辈子,记不得有哪年夏天我没到这儿来过。我一直注意上帝的作为。我啊,老弟,足足看了一辈子,现在我认定,凡是地里长出来的东西都在走下坡路。黑麦也罢,蔬菜也罢,花儿也罢,都走上了一条路。”

“不过人倒变好了,”总管说。

“哪点儿好呢?”

“聪明多了。”

“聪明倒是聪明多了,这话不错,年轻人,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临到灭亡的当口,人聪明了又有什么意思?聪明也不顶用,反正要完蛋。要是野鸟没有了,猎人再怎么聪明,又有什么好处呢?我是这么想:上帝一手把聪明赐给人,一手却把力量收回去了。人变得弱了,弱极了。比方拿我来说。……我一个钱也不值,全村子里就数我差,可是,年轻人,我毕竟有力量。你看,我六十多岁了,可是我天天放牲口,晚上为挣二十戈比还给人看牲口,不睡觉,也不怕冷。我儿子倒比我聪明,可是叫他来干我这个活儿,他明天就会要求加工钱,要不然就去看病了。就是这么的。我除了面包什么也不吃,因为‘我们日用的饮食,天天赐给我们’③,我父亲也是除了面包什么都不吃,我爷爷也一样,如今的庄稼汉呢,又要喝茶,又要喝白酒,又要吃白面包,睡觉一定要从傍晚一 直睡到天明,还要看病,说不尽的娇气。这都是什么缘故?就因为人弱了,没有力量支撑他。他倒愿意不睡,可是眼皮偏偏合上,没有办法哟。”

“这话是实在的,”美里统同意说。“如今没有真正的庄稼汉了。”

“坏事也不必瞒着,我们正一年年糟下去。要是论一论现在的老爷,比庄稼汉还要不济。如今的老爷们样样精通,连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可是这有什么用?瞧着他们,简直觉得可怜。……又瘦又弱,就跟什么匈牙利人或者法国人一样,一点也没有威风,一点也没有气派,只不过名义上是老爷罢了。他们,可怜虫,既没有本事,也不干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他们要么拿着钓竿坐在河边钓鱼,要么躺在在那儿,肚皮朝上,一个劲儿看书,要么混到庄稼汉当中去说这说那,老爷挨饿了,就去做文书。他们糊里糊涂混下去,想都没有想过干点正经事。从前老爷们有一半当将军,可现在的老爷们全是废物!”

“他们穷下来了,”美里统说。

“他们穷是因为上帝夺去了他们的力量。人总拗不过上帝啊。”

美里统又呆望着一个地方出神。他想了一忽儿,照稳重谨慎的人那样叹口气,摇着头说:“这都是因为什么呢?我们造的孽太大,我们忘掉上帝了,……所以如今样样东西都到了末日。话说回来,这个世界反正不能万古长存,人该明白才是。”

牧人叹口气,仿佛想打断这种不愉快的谈话似的,从桦树那儿走开,用眼睛数那些奶牛。

“嗨嗨嗨!”他吆喝道。“嗨嗨嗨!你们这些该死的,叫你们遭了瘟才好!魔鬼把你们赶进林子里去了!来啊,来啊,来啊!”

他现出气愤的脸色,到灌木丛中去找回牲口。美里统站起来,在树林边上慢腾腾地走动。他瞧着脚下,暗自思索。他仍旧希望想起还有什么东西没给灭亡碰到。又有些光点滑过斜飘的雨丝,在树梢上跳动,然后在湿树叶中间熄灭了。达木卡在一丛灌木底下发现一只刺猬,希望引起主人对这个东西的注意,就汪汪地叫起来。

“你们那儿有过天狗吞日的事吗?”牧人在灌木丛后面叫道。

“有过!”美里统回答说。

“是啊。老百姓到处都在抱怨这种事。……老弟,可见天上也乱七八糟!这不会没来由。……回来,回来!喂!”

牧人把牲口赶到树林边上,自己靠在一棵桦树上,看一 阵天空,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拿出芦笛,吹起来。他跟先前那样心不在焉地吹着,只吹出五六个音。仿佛芦笛是头一次落到他的手里似的,发出来的声音迟疑不定,没有章法,合不成一个旋律,然而正在思考世界末日的美里统,却在笛声里听出一种极其悲凉和惹人厌恶的调子,情愿不听才好。那些顶高顶尖的音摇摇曳曳,断断续续,似乎在伤心地哭泣,仿佛芦笛觉得疼痛,受了惊吓似的。那些最低的音,不知什么缘故,使人联想到迷雾、垂头丧气的树木、灰白的天空。这样的音乐倒似乎跟天气、老人、他那些话相称。

美里统想要抱怨一番。他走到老人跟前,瞧着他那忧郁而讥诮的脸色,瞧着他的芦笛,嘟哝道:“日子也不及从前了,老大爷。简直叫人活不下去。歉收啦,穷困啦,……牲口不时得瘟病,人也生病。……穷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总管的胖脸变得发紫,现出女人气的愁闷神情。他动着手指头,好象要找出话来表达他那难以形容的心情。他接着说:“我家里有八个孩子,一个老婆,……母亲还活着,可是我每月的薪水一共只有十卢布,而且我们得吃自己的伙食。我老婆穷得脾气凶恶,……我自己也喝开了酒。我是个谨慎而稳重的人,受过教育。我本来该太太平平坐在家里,可是我成天价带着枪乱跑,象一条狗似的,因为我没有办法:家里待不下去啊!”

总管觉得他的舌头完全没有说出他所想说的话,就摆一 摆手,沉痛地说:“要是世界一定要灭亡,那就索性快一点吧!不必再拖延下去,害得人白白受苦。……”老人取下嘴上的芦笛,眯细一只眼睛看芦笛上的小孔。他神情忧郁,脸上布满大雨珠,象眼泪一样。他微微一笑,说:“可惜呀,老弟!上帝啊,多么可惜!土地啦,树林啦,天空啦,……各种动物啦,这些东西原是创造出来,互相配搭,各有各的智慧的。现在呢,样样东西却都要完蛋了。其中顶可惜的就是人。”

树林里响起大雨的哗哗声,离这一带林边很近。美里统朝传来雨声的那边望了望,系上所有的纽扣,说:“我要到村子里去了。再见,老大爷。你叫什么名字?”

“穷路加。”

“好,再见,路加!谢谢你那些有益的话。达木卡,走!”

美里统跟牧人告别后,沿着林边缓缓走去,然后下了坡,来到正在渐渐变成沼泽的草场上。他脚下的水咕唧咕唧地响。

莎草虽然害着锈病,却仍然发绿、丰盛,对土地弯下腰去,仿佛生怕让脚踩着似的。过了沼泽,在老大爷提到过的彼斯昌卡河的岸上,立着一些柳树,柳树后面有一个老爷家堆禾捆用的木棚,在薄雾里颜色发青。谁都可以感到那个不幸的季节怎么也阻挡不住,快要来临了,到那时候,田野就会变得乌黑,土地泥泞而阴冷,流泪的柳树就会显得越发凄凉,顺着树干淌下泪珠,只有仙鹤才会离开这普遍的灾难,远走高飞,然而就连它们也仿佛生怕用幸福的神态伤害垂头丧气的大自然似的,在天空中发出一片忧伤愁闷的歌声。

美里统往河边慢慢走去,听见芦笛的声音在他身后渐渐远去。他仍旧想抱怨一番。他悲哀地瞧着两旁,不由得为天空,为土地,为太阳,为树林,为他的达木卡难过得要命,这当儿芦笛的最高音缭绕不断,在空中摇颤着,象人的哭泣声,他想到大自然这样杂乱无章 ,不由得格外沉痛而伤心。

高音颤抖着,断了,于是芦笛不再响了。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在旧俄历六月二十九日。在俄国,打猎的季节通常从这天开始。

②指一八六一年。

③基督教祷告辞中的一句。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一章 ,第三节 。

。。。!



报仇者


报仇者

费多尔·费多罗维奇·西加耶夫当场破获他妻子的罪行以后不久,站在武器商店希木克斯公司里,给自己选一管合适的枪支。他脸上现出愤怒、悲痛和坚定不移的果断神情。

“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他想。“既然家庭基础遭到玷污,荣誉给人丢在泥地里加以践踏,恶势力得胜,那么我,身为公民和正人君子,就应当报仇雪耻。我先打死她和她的情夫,再打死我自己。……”他还没选好手枪,还没打死人,可是他的想象力已经画出三具血淋淋的尸体、打碎的头盖骨、流出来的脑浆、骚乱、看热闹的人群、验尸。……他带着受到凌辱的人的幸灾乐祸心情想象亲戚和观众的恐惧,想象那个负心女人临死的痛苦,想象他怎样阅读报纸上讨论家庭基础解体的社论。

商店里的店员是个机灵的法国人,鼓起大肚子,穿着白坎肩,在他面前摊出各种手枪,恭敬地赔着笑脸,不住地把鞋跟一碰算是敬礼,嘴里说着:“我劝您,先生,买这管出色的手枪。这是司密斯和威逊牌的。这是火器科学的最新成就。三倍射击效力,有退壳器,射六百步远,中央射效。先生,请您注意装潢的漂亮。这是最新型的手枪,先生。……这种枪我们每天总要卖出十来支,供打强盗、恶人、情夫用。射击十分准确有力,射程很远,一 枪就能把妻子和情夫一齐打死。讲到自杀,那么,先生,我认为再也没有比这种牌子更好的了。……”店员扳起扳机,扣下扳机,对枪管吹气,瞄准,做出高兴得透不过气来的样子。谁瞧着他那赞赏的脸色,都会暗想:只要他有一管象司密斯和威逊牌这样的好枪,他就会甘愿往自己的额头上开一枪。

“那末多少钱一支?”西加耶夫问。

“四十五卢布,先生。”

“哦!……这在我却嫌太贵了!”

“既是这样,我再给您拿另外一种样式的,价钱便宜点。

喏,您看一看。我们这儿的货色很多,各种价钱的都有。……比方说,这支列佛歇牌手枪只要十八卢布,不过……“店员鄙夷地皱起眉头,”……不过,先生,这种样式已经过时了。

如今只有穷书生和神经病人才买它。现在大家公认,用列佛歇牌手枪自杀或者打自己的妻子,已经要算是低级趣味的表现。只有用司密斯和戚逊牌才说得上高级趣味。“

“我不需要自杀,也不需要杀人,”西加耶夫阴沉地撒谎说。“我只是为了住别墅才买的……用来吓唬盗贼罢了。

……“

‘您买枪做什么用,这不关我们的事,“店员谦虚地低下眼睛,笑吟吟地说。”如果每一次人家买枪,我们都要查明原因,那么,先生,我们这个铺子只好关门了。用列佛歇吓唬贼不顶事,先生,因为它的声音不响,发闷,我劝您买一管普通的带火帽的莫尔悌美尔牌手枪,也就是所谓的决斗枪。

……“

“我要不要向他挑战,来一次决斗呢?”西加耶夫的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不过,这未免太抬举他了。……象他那样的畜生,只配象狗那样打死。……”店员优雅地转动身子,迈着碎步,不住地微笑,唠叨,在他面前摆开一大排枪。其中就数司密斯和威逊牌的最中看,也最威风。西加耶夫拿起一管这种枪,瞧着它呆呆地出神,沉思不语。他的想象力画出他怎样打碎他们的头盖骨,血怎样象河水似的淌在地毯上和镶木地板上,那个垂死的负心女人的两条腿怎样急剧地抽动着。……然而,对他那怒火中烧的心来说,这还嫌不够。血淋淋的画面、哀号、恐惧,都不能使他解恨。……还得想出一种更可怕的办法来才行。

“应该这样办,我打死他,再打死我自己,”他盘算着,“却让她一个人活着。让她受尽良心的责备和周围的人的轻视而憔悴。这对一个象她那样神经质的女人来说,比死亡还要痛苦得多呢。……”他就幻想他自己的葬礼:他这个受尽侮辱的人,躺在棺材里,嘴角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她呢,脸色惨白,由于良心责备而痛苦,跟在棺材后面,象尼俄柏①一样,不知道怎样才能躲开愤慨的人群向她投来的咄咄逼人的轻蔑目光。……“我看得出来,先生,您喜欢司密斯和威逊牌,”店员打断他的幻想说。“要是您嫌它贵,那么也罢,我让您五卢布就是。……不过,我们还有别的样式,便宜点的。”

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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