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7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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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7年作品-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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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当儿,油烛上结了一个又大又难看的烛花。天已经亮了。昏暗的小窗口变成蓝色,从那儿望出去可以清楚地瞧见顿涅茨河两岸和河对面的橡树林。现在该睡觉了。

“明天这儿会很有趣味,”等我灭了油烛,躺下去后,我的同室人说。“做完早弥撒以后,游行行列就要坐船,从修道院到隐修区去了。”

他扬起右边的眉毛,偏着头,面对神像做完祷告,没脱衣服就在他那小睡榻上躺下。

“哦,对啦,”他翻个身说。

“什么‘对啦’?”我问。

“我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入东正教的时候,我母亲正在罗斯托夫城找我。她觉得我要改变信仰了。”他叹口气,接着说:“我已经有六年没到莫吉廖夫省去。我妹妹大概已经嫁人了。”

他沉默一忽儿,看出我还没睡着,就开始小声说:谢天谢地,人家不久就会给他找个差事,他终于要有自己的家,有稳定的地位,有牢靠的每日口粮了。……我呢,带着睡意暗想,这个人永远也不会有自己的家,有稳定的地位、牢靠的口粮。他讲述着自己的幻想,把教师的职位说成了天国乐土。

他跟大多数人一样,对流浪生活抱着偏见,认为那是一种奇特、反常、意外的事,就跟疾病一样,他总想过一般人的日常生活,认为这样才能得救。从他的口气里,可以听出他感到自己反常,感到惋惜。他仿佛在为自己辩白和表示歉意似的。

离我不到一俄尺远,躺着一个流浪者。在我们隔壁的那些房间里,在院子里,在大车旁边,在朝圣者中间,总有好几百这样的流浪者在等待早晨,而且,在更远的地方,要是人能够想象全俄国的话,这时候会有多少这样的风滚草,为了寻找比较好的生活,顺着大路和乡间土道走着,或者在客找里,小酒店里,旅馆里,露天底下的草地上打瞌睡,等待黎明啊。……我一面昏昏睡去,一面暗想,要是人能够找出种种道理和话语来向他们证明,他们的生活象其他各种生活一样,并不需要什么辩解,那么这些人会多么惊讶,甚至也许会高兴呢。

我在睡梦中听见门外响起悲凉的钟声,仿佛在流着伤心的眼泪一样。见习修士喊了好几回:“上帝的儿子,主耶稣基督,饶恕我们吧!请大家去做弥撒!”

等我醒来,我的同室人已经不在房间里了。阳光普照,窗外人声喧哗。我走出去,知道弥撒已经做完,游行行列早已往隐修区走去。人们成群地在岸边徘徊,感到闲着没有事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他们还不能吃东西,喝水,因为在隐修区,晚弥撒还没有结束。修道院的小铺,朝圣者素来喜欢涌进去打听各种东西的价钱,这时候还关着门。有许多人虽然已经疲劳,可是烦闷无聊,就信步往隐修区走去。我也走上一条小路,它从修道院通到隐修区,弯弯曲曲,象一 条蛇似的,爬上又高又陡的岸坡,在橡树和松树中间绕来绕去,时而上坡,时而下坡。下面顿涅茨河闪闪发光,太阳倒映在水里,上面是白垩的陡峭岸坡,坡上的橡树和松树葱葱茏茏,一片碧绿。那些树一棵跟着一棵,倒挂在坡上,不知怎的,几乎就长在峭壁上,却能不掉下来。朝圣者顺着这条小路,一个跟着一个走去。人数最多的是从邻县来的乌克兰人,不过也有许多人是从远方,从库尔斯克省和奥廖尔省步行来的。在这杂色的行列里,也有马里乌波尔的希腊籍农庄主,都是些强壮、稳重、亲切的人,跟他们那些住满我们南方沿海各城的退化而瘦弱的同胞迥然不同。这里面也有裤子上滚着红色镶条的顿涅茨人、塔夫利达人以及从塔夫利达省来的移民。这儿有许多朝圣者是身分不明的人,跟亚历山大·伊凡内奇一样,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从哪儿来,单从他们的面容,从他们的服装,从他们的话语是认不出来的。

这条小路的终点是个小小的木码头。从这儿往左走,有一条狭窄的石子路,穿过一道山,通到隐修区。木码头旁边停着两条笨重的大木船,样子阴沉,好比儒勒·凡尔纳⑧书中写的新西兰独木舟。一条木船上有长排坐位,上面铺着毡毯,是供教士和歌手坐的,另一条船上没有毡毯,是给一般人坐的。临到游行行列坐船返回修道院,我发现我自己夹在勉强挤上第二条船的幸运儿中间。这条船上的人很多,船几乎行驶不动了,一路上有好些人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而且要保护好帽子,免得被人挤扁。路上风光绮丽。一边的岸坡又高又陡,岩石发白,坡上长着倒挂下来的橡树和松树,人们沿着小路匆匆赶回去。另一边岸上,坡度不陡,有绿油油的草场和橡树林。两岸都浸沉在阳光里,显出幸福乐观的气象,好象多亏了它们,这个五月的清晨才这么美丽似的。太阳的映影在顿涅茨河的急流中颤抖,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太阳那长长的光线在教士的法衣上,在神幡上,在船桨拍起的水花上,跳动不定。复活节赞美歌的歌声啦,玎玸煹闹由玻船桨的击水声啦,鸟雀的鸣叫声啦,种种声音在空中汇合成一片和谐温柔的乐声。载教士和神幡的木船走在前面。船尾上站着一个身穿黑衣服的见习修士,安稳不动,好比一尊塑像。

等到游行行列走近修道院,我才发现亚历山大·伊凡内奇也在那些人中间。他站在大家前面,高兴得嘻开嘴巴,扬起右边的眉毛,瞧着这个行列。他脸上喜气洋洋,大概在这种时候,四周有那么多人,天色那么明朗,他就满意他自己,满意他的新信仰,满意他的良心了。

过了一忽儿,我们坐在房间里喝茶,他仍旧高兴得脸上放光。他的面容说明,他既满意茶,也满意我,十分尊重我的教养,而且如果谈起知识方面的什么问题,他自己也能应付,不致丢脸。……“您说说看,我该看些什么心理学著作?”他文绉绉地谈起来,皱起鼻子。

“可是您为什么要读这种书?”

“缺乏心理学知识是不能做教师的。我在教小学生以前,先得了解他们的心灵。”

我对他说,要了解儿童的心灵,光读心理学的书是不够的,再者,对一个还没有熟悉语文和算术教学法的教师来说,心理学无异于奢侈品,就跟高等数学一样多余。他欣然同意我的话,然后他讲起教员的职务多么艰苦繁重,要想根除小孩子学坏和迷信的倾向,促使他们独立而正直地思考,把真正的宗教、个性和自由之类的观念灌输到他们的头脑里去,是多么困难。对这些话,我回答了几句。他又同意了。总之他很乐意赞同我的话。显然,那许多“文绉绉的问题”还没在他头脑里稳固地扎下根。

我临行前,我们一块儿在修道院附近闲步,消磨炎热漫长的白昼。他一步也不离开我。这究竟是因为他依恋我呢,还是因为他害怕孤独,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山坡上点缀着许多小花园,我记得我们走进其中的一个,在黄色金合欢的花丛下并排坐着。

“我过两个星期就要离开此地,”他说。“也该走了!”

“您步行吗?”

“从这儿起到斯拉维扬斯克城,是步行,然后坐火车到尼基托甫卡城。顿涅茨铁路有一条支线是从尼基托甫卡城开始的。我就沿着这条支线步行到哈采彼托甫卡城,然后有个熟识的列车长会带我坐上火车往前走。”

我想起尼基托甫卡城和哈采彼托甫卡城之间光秃和荒凉的草原,我想象亚历山大·伊凡内奇怎样走过那一带草原,心里怀着疑虑、对故乡的思念、对孤独的恐惧。……他在我脸上看出我烦闷无聊,就叹一口气。

“我妹妹大概已经嫁人了,”他说出他的想法,不过立刻又摆脱这些忧郁的思想,指指山岩的顶,说:“在这个山顶上可以看见伊久姆城。”

我跟他一起步行上坡,不料他遭到一个小小的灾难:他大概绊了一交,撕破了他那花条布的裤子,碰掉了一只鞋后跟。

“啧……”他说着,皱起眉头,脱掉皮鞋,露出没穿袜子的光脚。“真糟。……您知道,这可是个麻烦……真是的!”

他把皮鞋举到眼前,转来转去,好象不相信鞋后跟完全毁了似的。他皱了很久的眉头,不住地叹气,吧嗒嘴唇。我的皮箱里有一双旧的半高腰皮鞋,然而样式时髦,尖头,有带子。我带着这双鞋原是以防万一的,只在下雨天才穿。我回到房间里,想出一句很婉转的话,把那双鞋送给他。他接过去,庄重地说:“我本来应该对您道谢,不过我知道您认为道谢是一种俗套。”

他瞧着半高腰男皮鞋的尖头和带子,喜欢得象小孩子一 样。他甚至变更了原来的计划。

“现在我不预备过两个星期到诺沃契尔卡斯克去,只过一 个星期就可以动身了,”他把他的想法说出来。“穿着这样一 双皮鞋,我就不会不好意思去见我的教父。老实说,我没有离开此地,就是因为我没有体面的衣着。……”等到马车夫把我的皮箱拿出去,就有一个端正的、脸上带着讥诮神情的见习修士走进来,想要打扫房间。亚历山大·伊凡内奇不知怎的着起慌来,脸色发窘,胆怯地问他说:“我该仍旧住在此地呢,还是搬到别的地方去?”

他没法下决心让自己占据整整一个房间,显然不好意思再靠修道院的粮食生活下去了。他很不愿意跟我分手。为了尽量推迟孤独的到来,他要求我允许他送我一程。

从修道院出来,有一条往上走的路一直通到白垩质的山坡上,那是费了很大的劲才修成的。这条路在倒挂下来的严峻的松树底下,象螺旋似的在树根中间蜿蜒而上。……先是顿涅茨河在眼前不见了,随后修道院的那个院子以及成千上万的人,再后那些绿色房顶,也都不见了。……我往上走去,于是样样东西都象是落进了深渊,消失了。大教堂上的十字架被落日的光辉照得火红,在深渊里闪闪发光,随后也不见了。剩下来的只有松树、橡树、白路。不过后来我的马车走到平坦的原野上,那些树木和道路也都留在下面和后面了。亚历山大·伊凡内奇跳下马车,忧郁地微笑着,用他那对孩子气的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走下坡去,就此离开我,再也见不到面了。……圣山的种种印象已经渐渐变成回忆,这时候我看见的都是新的东西。平坦的原野、淡紫色的远方、路旁的小树林、树林后面一个安着风车的磨坊,然而风车停着不动,好象因为这天是假日,人们不准它摇动翼片,它不免感到烦闷无聊似的。

「注释」

①一些草本植物的总称,生长在草原和沙漠中,其茎折断,被风吹到草原各地。

②俄国的一种清凉饮料。

③犹太教口传律法集,为该教仅次于《圣经》的主要经典。

④拉丁语教科书的作者。——俄文本编者注

⑤柯尔涅里·涅波特(约前100—约前27),罗马历史学家,他的历史著作是学拉丁语的人的必读书。——俄文本编者注

⑥法语:不必准备(一读就会)。

⑦希腊语语法教科书的作者。——俄文本编者注

⑧儒勒·凡尔纳(1828—1905),法国小说家,著有许多科学幻想冒险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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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7年作品父亲

小说
父亲

“老实说,我是喝了点酒。……对不起,我在路上顺便走进一家啤酒店,因为天热就喝了两瓶。天真是热啊,孩子!”

老人穆萨托夫从衣袋里拿出一块不知什么破布,擦了擦他那张刮光胡子的、憔悴的脸。

“我到你这儿来,包连卡①,我的天使,坐一忽儿就走,”他眼睛没有瞧着他儿子,接着说,“我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来找你。对不起,也许我打搅你了。我亲爱的,你能借给我十 卢布,容我到星期二还给你吗?你要知道,昨天就该付房钱了,可是钱呢,你知道,……却没有!急死人了!”

年轻的穆萨托夫一句话也没说,走出去,在门外跟他的别墅女主人和同他一起租下这个别墅的同事们小声讲话。过了三分钟,他走回来,一句话也没说,把一张十卢布钞票交给他的父亲。老人连看也没看,就把它随随便便往衣袋里一 塞,说:“谢谢。哦,你过得怎么样?很久没有跟你见面了。”

“是的,很久了。从复活节以来就没有见过面。”

“我大约有五次打算来看你,不过老是抽不出工夫来。一 忽儿有这件事,一忽儿又有那件事,……简直要命!不过呢,我是在胡说。……我这些都是假话。你不要相信我,包连卡。

我刚才说,到星期二就还给你这十卢布,你也别相信。我的话你一句也不要相信。我什么正事也没有,无非是偷懒,灌酒,不好意思穿着这样的衣服上街。你要原谅我,包连卡。我有三次打发一个妞儿来找你借钱,还写过凄惨的信。我为那些钱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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