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7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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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7年作品-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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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脾气暴躁的人的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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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脾气暴躁的人的札记

我是个严肃的人,我的头脑喜欢哲学。论专业,我是学财政的,研究财政法,正在撰写学位论文,题目是《狗税之过去与未来》。您会同意,我跟姑娘啦,爱情歌曲啦,月亮啦之类的蠢事是根本无缘的。

早晨。十点钟。我的 maman①给我斟好一杯咖啡。我喝完,就走到外面小阳台上去,打算立刻动手写论文。我拿出一张干净纸,把钢笔在墨水里蘸一蘸,写出题目:《狗税之过去与未来》。我想了一忽儿,写道:“历史的概述。根据希罗多德②和色诺芬③著作中的某些暗示来推断,狗税的起源应该追溯到……”可是写到这儿,我却听见了极其可疑的脚步声。我从小阳台上往下看,瞧见一个姑娘,生着长长的脸和长长的腰。她的名字好象是娜坚卡或者瓦连卡,不过这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她在找什么东西,装出没看见我的样子,嘴里小声哼着:你可记得那个充满欢乐的曲调,……我把我写完的那些字重看一遍,想要接着写下去,可是这时候,那个姑娘做出看到了我的样子,用悲伤的声调说:“您好,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您再也想不到我有多么倒霉!昨天我出来散步,把我镯子上的一颗小珠子弄丢了!”

我把这篇论文的开端重看一遍,描了描“狗”字的一钩,打算接着写下去,然而姑娘却不肯罢休。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她说,“劳您的驾,送我回家去吧。卡烈林家有一条大狗,我不敢一个人走。”

这真没有办法,我就放下钢笔,走下楼去。娜坚卡或者瓦连卡就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路往她的别墅走去。

每逢我有责任挽着太太或者姑娘的胳膊一块儿走路,不知什么缘故,我总觉得自己好比一只钩子,上面挂着肥大的皮大衣。我们不妨背地里说一句,这个娜坚卡或者瓦连卡是个热情的人(她爷爷是亚美尼亚人),她有一种本领,善于把她全身的重量一齐压在你的胳膊上,而且善于象蚂蟥似的贴紧您的身子。我们就照这样走着。……走过卡烈林家,我看见一只大狗,使我想起了狗税。我伤心地想起那篇已经写开了头的文章 ,叹一口气。

“您为什么叹气?”娜坚卡或者瓦连卡问道,她自己也叹一口气。

现在我得附带声明一下。娜坚卡或者瓦连卡(现在我才想起来她大概叫玛宪卡),不知什么缘故,以为我爱上了她,因此认定她有一种仁慈的责任,应该永远怀着怜悯的心情对待我,用话语来医疗我心灵的创伤。

“您听我说,”她站住,说,“我知道您为什么叹气。您爱着一个人,对了!不过我用我们友谊的名义恳求您,请您相信您所爱的那个姑娘是深深尊敬您的!她不能报答您的爱情,她的心早已属于别人了,这能怪她吗?”

玛宪卡的鼻子发红,胀大,眼睛里含满泪水,她分明在等我回答,不过幸好我们走到她的别墅了。……玛宪卡的母亲坐在露台上,她是个心地善良、思想守旧的女人。她看一 眼她女儿激动的脸色,又久久地瞅着我,叹口气,仿佛想说:“唉,年轻人啊,你们甚至连瞒住外人都不会呀!”露台上除她以外,坐着几个花花绿绿的姑娘,还有我的一个邻居,一 个退伍的军官,在最近一次战争中,他左边的鬓角和右边的胯骨受了伤。这个不幸的人象我一样抱定目的,要利用这个夏天做文学工作。他正在写《军人回忆录》。他象我一样每天早晨做他那可敬的工作,可是刚刚写完“我生在”,小阳台下面就出现一个瓦连卡或者玛宪卡,这个负伤的“上帝的奴隶”就被她押走了。

所有坐在露台上的人,都在收拾一种蹩脚的果子,用来做果酱。我鞠过躬,打算走掉,可是花花绿绿的姑娘们尖声叫着,抢走我的帽子,硬要我留下来。我只好坐下。她们拿给我一碟果子和一根发针。我就动手收拾果子。

花花绿绿的姑娘们讲起男人。有的男人好看,有的漂亮而不可爱,有的不漂亮反而可爱,有的如果鼻子不象顶针,就不难看了,等等。

“您呢, m …r nicolas④,”瓦连卡的母亲对我说,“不漂亮而可爱。……您脸上有那么一种神情。……不过,”她叹口气说,“对男人们来说,重要的不是漂亮,而是智慧。……”姑娘们纷纷叹气,低下眼睛。……她们也同意,对男人们来说,重要的不是漂亮,而是智慧。我斜起眼睛看一下镜子里我的映像,想判断我究竟可爱不可爱。我看见一个头发乱蓬蓬的脑袋和乱蓬蓬的胡子、唇髭、眉毛。两颊上和眼睛底下的汗毛密密麻麻,简直成了一片小树林,我那个结实的鼻子在这片小树林里耸出来,就象消防队的了望台。不用说,这副尊容可真够瞧的!

“不过呢, nicolas,您是以您的精神品质见长的,”娜坚卡的母亲叹口气说,仿佛在加强她心里一个隐秘的想法似的。

娜坚卡为我难过,不过她转念想到对面坐着一个爱上她的人,又分明感到极大的乐趣。姑娘们谈完男人,又讲爱情。

关于爱情讲了很久以后,有个姑娘站起来,走掉了。余下的客人就开始议论走掉的姑娘。大家都发现她愚蠢,讨厌,难看,说她的肩胛骨简直生得不是地方。

可是谢天谢地,最后我的 maman派来一个女仆,叫我回 去吃饭。现在我可以离开这伙讨厌的人,去继续写我的论文了。我就站起来,向大家鞠躬。瓦连卡的母亲、瓦连卡本人、花花绿绿的姑娘们却把我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说我没有任何权利走掉,因为我昨天曾答应跟她们一块儿吃午饭,饭后还要到树林里去采菌子。我呢,只好鞠躬,坐下。……我的灵魂里沸腾着憎恨,我觉得再过一忽儿我就会大发脾气,我可没法给自己担保。然而,我想到礼貌,生怕这样做有伤大雅,这使我不得不顺从那些女人。我就顺从她们了。

我们坐下来吃饭。军官由于鬓角负伤,他的下巴不住地痉挛,他吃东西的时候好象嘴里含着嚼子似的。我把面包搓成小球,心里想着狗税,知道自己脾气暴躁,就极力不说话。

娜坚卡带着怜悯的神情瞧着我。午饭吃的是冷杂拌汤、牛舌煎豌豆、烤鸡、糖煮水果。我没有胃口,不过为了礼貌,我还是吃了。饭后,我一个人站在露台上吸烟,玛宪卡的妈妈走到我身边来,握一下我的手,屏住气息说:“可是您也别灰心, nicolas!……她有一颗黄金般的心,……黄金般的心啊!”

我们到树林里去采菌子。……瓦连卡吊在我的胳膊上,贴住我的身子。我痛苦得受不了,可我还是隐忍着。

我们走进树林。

“您听我说, m …r nicolas。”娜坚卡叹口气说,“为什么您这么忧郁?为什么您不说话?”

好一个奇怪的姑娘:我能跟她说什么呢?我们有什么共同点呢?

“哎,您倒是说话呀,……”她要求说。

我开始思索一些她能够听懂的通俗性话题。我沉吟一下,说:“砍伐树林给俄国带来巨大的损害。……”“ nicolas!”瓦连卡叹口气说,她的鼻子发红了。“ nicolas,我明白,您回避坦率的谈话。……您似乎想用您的沉默来惩罚我。……您的感情没有得到报答,您就情愿在沉默中,在孤独中受苦,……这太可怕了, nicolas!”她叫道,使劲拉住我的胳膊,我看出她的鼻子胀大了。“如果您心爱的那个姑娘把永久的友谊献给您,那您会觉得怎样?”

我说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因为我简直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求上帝怜恤吧:第一 ,我根本没有爱上哪个姑娘,第二 ,永久的友谊对我能有什么用处呢?第三 ,我脾气很暴躁。玛宪卡或者瓦连卡就用手蒙上脸,仿佛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他不开口。……他显然希望我这方面作出牺牲。可是,既然我爱着别人,我就不能爱他!不过呢,……我来想一想。

……好,我来想一想吧。……我要使出我灵魂的全部力量,也许我会牺牲我的幸福,把这个人从苦难中救出来!“

我一点也听不懂。这些话仿佛是天书。我们往前走,采菌子。我们一直沉默着。娜坚卡的脸上露出内心斗争的神情。

远处传来狗叫声,这使我想起我的论文,我就大声叹一口气。

隔着许多树干,我看见受伤的军官。那个可怜的人痛苦地跛着脚走路,身子不住地左右摇晃:右边有他受伤的胯骨,左边吊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姑娘。他脸上现出听天由命的神情。

我们从树林里出来,回到别墅去喝茶,然后打槌球,听一个花花绿绿的姑娘唱爱情歌曲:“不,你不爱我!不!不!

……“她一唱到”不“字就把嘴张得大大的。

“ charmant!”⑤别的姑娘娇滴滴地说。“ charmant!”

傍晚来了。讨厌的月亮从灌木丛后面爬上来。空中一片寂静,有新鲜干草难闻的气味。我拿起帽子,要走了。

“我有几句话要对您说,”玛宪卡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别走。”

我预料到事情有点不妙,然而为了礼貌,留下来了。玛宪卡挽住我的胳膊,顺着林荫路,把我领到一个什么地方去。

现在她全身都表现出内心的斗争。她脸色苍白,呼嗤呼嗤地喘气,而且仿佛要把我的右胳膊揪下来似的。她怎么了?

“您听着,……”她喃喃地说。“不,我办不到。……不……”她想说句什么话,可是踌躇不定。不过后来,我凭她的脸色看出她下定决心了。她眼睛一闪,胀大鼻子,抓住我的手,很快地说:“ nicolas。我属于您了!我不能爱您,不过我答应我会对您忠实!”

然后她贴紧我的胸口,忽然又跳开了。

“有人来了,……”她小声说。“再见。……明天十一点钟我在凉亭里等您。……再见!”

她就走了。我什么也不明白,心跳得难受,走回家里去了。《狗税之过去与未来》在等我,可是我再也没法工作了。

我气得发昏。甚至可以说,我的愤怒是可怕的。见鬼,我可不容许人家把我当成小孩子!我脾气暴躁,跟我开玩笑可危险得很!等到女仆走到我的房间里,叫我去吃晚饭,我就对她大叫一声:“滚出去!”这种暴躁的脾气是干不出好事来的。

第二天早晨。天气正是别墅区的天气,那就是说,零度以下的气温、刺骨的寒风、雨、泥泞和樟脑的气味,因为我的maman从箱子里把她的女大衣取出来了。这是个气候恶劣的早晨。这天恰好是一八八七年八月七日,有日食。应该对您说明,在日食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即使不是天文学家,也可以作出重大有益的贡献。例如,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一)测定太阳和月亮的直径,(二)画出日华,(三)测量气温,(四)在日食的时候观察动物和植物,(五)记录自己的印象,等等。这件事那么重要,我就暂时丢下《狗税之过去与未来》,决定观察日食。我们全都很早起床。我把当前的全部工作分配如下:我测定太阳和月亮的直径,受伤的军官画出日华,其余的工作由玛宪卡和花花绿绿的姑娘们承担。我们全体集合在一起,等着。

“怎么会有日食?”玛宪卡问。

我回答说:

“每逢月亮走进黄道的平面,落到太阳的中心和地球的中心相连的那条线上,就会发生日食。”

“什么叫做黄道?”

我作了解释。玛宪卡注意地听我说完,问道:“透过熏黑的玻璃就可以看见太阳中心和地球中心相连的那条线吗?”

我回答她说,这是一条想象的线。

“既然那是一条想象的线,”瓦连卡大惑不解地说,“月亮怎么能落到那条线上呢?”

我没有答话。我一听到这个幼稚的问题,就觉得自己的肝脏胀大了。

“这都是胡说,”瓦连卡的母亲说。“谁也不知道怎么会发生那种事,再者,您一次也没有到天上去过,您怎么会知道太阳和月亮会出什么事呢?这都是胡思乱想。”

可是这时候一块黑斑移到太阳上去了。于是天下大乱。牛啦,羊啦,马啦,都竖起尾巴,大声叫起来,吓得在田野上乱跑。狗汪汪地吠。臭虫以为夜晚来了,从缝隙里爬出来,开始咬那些睡熟的人。助祭正从菜园里把黄瓜运回家去,这时候吃了一惊,从大车上跳下来,躲到桥底下去了。他的马拉着大车闯进别人的院子,黄瓜都被猪吃掉了。有一个收税员没有在自己家里过夜,睡在一个住别墅的女人家里,这时候只穿着衬里衣裤跑出来,冲进人群,扯开嗓门喊道:“谁能保住自己的命,就自管逃生吧!”

有许多住别墅的女人(甚至年轻漂亮的也在内)被喧哗声惊醒,跑到街上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另外还发生了许多我不便讲出来的事。

“哎呀,好可怕!”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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