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7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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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7年作品-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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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羊睡着了。曙光已经开始布满东方的天空,在这灰白色的背景上,可以看见这儿那儿有些没有睡觉的羊的身影。

它们站在那儿,低下头,在想什么心思。它们的思想纯粹来自辽阔的草原和天空的印象,来自白昼和黑夜的印象,枯燥而郁闷,这些思想大概重重地压在它们心上,使它们对一切都淡漠无情,如今它们就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既没留意到有生人在场,也没留意到看羊狗的不安。

昏沉、凝滞的空气里满是夏天草原夜晚必然会有的单调的闹声。螽斯不停地唧唧叫,鹌鹑在歌唱。在离羊群一俄里远的小山沟里,流着小河和生着柳树的地方,有些幼小的夜莺在懒洋洋地打唿哨。

管事下马原是要向牧人们借个火儿点烟的。他沉默地点上烟斗,吸完一袋烟,然后一句话也没说,胳膊肘倚着马鞍,沉思了。年轻的牧人根本不理他,仍旧躺在那儿,看着天空。

老人却对管事打量很久,问道:

“您好象是玛卡罗夫庄园上的潘捷列吧?”

“就是我,”管事回答说。

“我看就是嘛。我先没认出您来,可见您要发财了①。上帝把您从哪儿打发来的啊?”

“从柯维列甫斯基区来。”

“那儿很远啊。你们那儿的地是按分成的办法佃出去的吗?”

“按几种不同的办法。有的是分成,有的是收租钱,有的是收瓜。说实在的,我刚才到磨坊去了一趟。”

有一只又大又老的灰白色牧羊犬,浑身毛茸茸,眼睛和鼻子旁边生着一圈圈毛,极力装出不在乎有生人在场的样子,心平气和地绕着那匹马走了三圈,可是忽然间,它出人意外地朝着管事的后背扑过去,发出气愤、苍老、嘶哑的吠声,其余的狗也忍不住从原地跳过来。

“去,该死的!”老人叫道,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来。“叫你咽了气才好,鬼东西!”

等到那些狗平静下来,老人就恢复原先的姿势,用从容的口气说:“在耶稣升天节 ②,柯维里村的叶菲木·日美尼亚死了。

晚上可别讲这种事,谈这样的人是罪过的。他是个坏老头子。

您大概听说了。“

“不,我没听说。”

“我说的是叶菲木·日美尼亚,铁匠斯捷普卡的舅舅。这一带的人都认识他。哼,那是个该死的老头子!我认识他有六十年了!自从赶走法国人的沙皇亚历山大给装在大车上从塔甘罗格运到莫斯科的那年③起,我就认识他了。我们一块儿去迎接过去世的沙皇,那时候大路不通巴赫穆特,而是从叶萨乌洛甫卡通到戈罗季谢,眼下的柯维里从前净是些大鸨的窠,每走一步就能碰到一个大鸨窠。那当儿我就已经瞧出来日美尼亚身上有邪气,有鬼附了他的身。我留意过:要是一个庄稼人老是不开口说话,净干些老太婆的杂务事,一心要孤孤单单过日子,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叶菲木卡④呢,从年轻的时候起就老不开口,闷声不响,斜着眼睛看人,他总好象绷着脸,摆架子,就跟公鸡见了母鸡似的。到教堂去也好,跟小伙子们到街上去玩也好,进酒店去喝几盅也好,都不合他的口味。他老是一个人坐着,再不然就跟老太婆们小声谈天。当初,他年轻的时候,就干照料蜂房或者看守菜园子的活儿⑤。有时候,有些好人到他的菜园去,他的西瓜和香瓜就吱吱地叫。有一回 ,他钓起一条狗鱼,当时有外人在场,那条鱼哈哈哈地笑起来了。……”“这种事是有的,”潘捷列说。

年轻的牧人翻个身,扬起黑眉毛,定睛瞧着老人。

“那么你听见过西瓜吱吱叫?”他问。

“求上帝怜悯,听倒是没听到过,”老人叹道,“不过人家都这么说。这没有什么稀奇。……只要魔鬼起了意,就连石头都会吱吱叫。农奴解放⑥前,我们那儿的山岩呜呜地叫了三天三夜呢。这可是我自己听见的。那条狗鱼笑,是因为日美尼亚钓上来的不是狗鱼,是魔鬼。”

老人想起一件什么事来了。他很快地起来,跪在地上,仿佛怕冷似的缩起脖子,急躁地把手揣在袖管里,象快嘴的女人那样用鼻音嘟哝着:“主啊,拯救我们,怜悯我们!有一回我顺着河边走到诺沃巴夫洛甫卡村去。天起了风暴,好大的暴风雨,求圣母天后保佑吧。……我赶紧使出全身气力往前走,一看,路边荆棘丛中(当时荆棘生得正旺)有一条白牛走出来了。我心想:这是谁家的牛?为什么魔鬼把它打发到这儿来了?它一边走一边摇尾巴,还呜呜地叫!可是,那当儿,老兄,等我追上它,走近前去一看,原来它不是牛,却是日美尼亚。我嘴里念着: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⑦!我在胸前画十字,他呢,瞧着我,嘴里念念叨叨,一个劲儿翻白眼。我害怕,怕极了!

我跟他并排走着,不敢对他说一句话。雷声隆隆地响,天上亮出一条条闪电,柳树朝着河水弯下腰去,猛然间,老兄,一 只兔子穿过这条道路⑧,……要是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罚我不得好死。它跑啊跑的,忽然站住,口吐人言:“你们好啊,庄稼汉!‘走开,你这该死的!”老人对那条长毛狗叫道,它又绕着马走来走去了。“巴不得你死了才好!”

“这种事是有的,”管事说,仍旧倚着马鞍,没有动。他用低抑而发闷的声音说话,只有沉思的人才那样。

“这种事是有的,”他带着深思的、有把握的口气又说一 遍。

“嘿,那真是个坏透了的老头子!”老人接着说,不再那么激烈了。“农奴解放以后,大约过了五年,他在村社办公处挨了一顿打,他为了发泄怨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 ,使柯维里全村的人都染上了白喉症。那一回死的人,数都数不清啊,多极了,就象闹了一场霍乱。……”“可是他是怎么叫人染上病的呢?”年轻的牧人沉默一忽儿以后问。

“谁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这用不着什么大聪明,只要起了意就行。日美尼亚用毒蛇的油害人。这法子可厉害,别说吃了那油,就是闻一闻那气味,也会送命哟。”

“这话是实在的,”潘捷列同意说。

“那时候年轻人都想打死他,可是老年人不答应。把他打死可不行。他知道有个地方藏着宝贝。除了他,谁也不知道。

这宗宝贝是经人念过咒的,所以你找着了也看不见,可是他看得见。有时候他顺着河岸或者树林走,灌木丛底下和山岩底下就会冒出小火苗来,小小的火苗,小小的火苗。……那些小火苗好象是从硫磺里冒出来的。我亲眼见过。大家本来料着日美尼亚会把那地方告诉人,或者自己动手挖出来,他呢,俗语说得好,却象狗一样自己不吃,又不让人家吃,就这么白白死了:自己没有去挖,也没指点别人去挖。“

管事点起烟斗来,那光一刹那间照亮了他的长唇髭和严厉、庄重的尖鼻子。一个个小光圈,从他手上跳到便帽上,越过马鞍跳到马背上,消失在马耳朵旁边的鬃毛里了。

“这一带是有许多宝贝,”他说。

他慢慢吸进一口烟,往四周扫一眼,把目光停在东方发白的天空上,补充了一句:“一定有宝贝。”

“这还用说!”老人叹道。“凭种种苗头,可以看出有宝贝,可就是没有人去挖,老兄。谁都不知道真正在哪儿,再者,到了如今这年月,所有的宝贝大概都经人念过咒了。要想找着它,看见它,就得会画符,年轻人,缺了符不顶事。日美尼亚倒有那道符,可是难道你能从他这个秃头鬼那儿要到手?他把那东西藏得严严的,叫谁也拿不到哟。”

年轻的牧人往老人那边爬过两步,用拳头支住脑袋,定睛看着他,目光一动也不动。他的黑眼睛闪出孩子气的恐怖和好奇的神情,在曙光里,这神情似乎使他那粗眉大眼的、年轻的大脸往左右两边伸展,变得扁了。他紧张地听着。

“就连圣书里都写着这一带有许多宝贝呢,……”老人接着说。“这是没话可说,……错不了的。诺沃巴夫洛甫卡村有个老兵,在伊凡诺甫卡村见到过一张字条,这张字条上印着藏宝的地点,甚至印着有多少普特重的黄金,装在什么器具里,按理,有了这张字条早就该得着那宗宝贝了,可就是那宗宝贝经人念过咒,谁也没法拿到手。”

“可是,老爷爷,为什么没法拿到手呢?”年轻的牧人问。

“这里头必是有缘故,那个兵没有说。……那宗宝贝经人念过咒了。……总得有一道符咒去破它才成。”

老人讲得入了迷,仿佛对那个过路的人吐露衷曲似的。他不习惯讲得多,讲得快,因此,说话就结结巴巴,带着鼻音。

他觉得光说话还不够,就极力活动脑袋、手、瘦肩膀来装点那些话,他一动,他身上那件粗麻布衬衫就皱出褶子,滑到肩膀上,露出乌黑的后背,那后背是经过日晒,再加上他年老,才变黑的。他把衬衫拉下来,可是它立刻又缩上去了。最后老人好象给那件不听话的衬衫弄得失去了耐性,跳起来,苦恼地说:“幸福倒是有的,可是它埋在地里,那还有什么用呢?财宝白白地给糟蹋了,一点好处也没有,就跟谷壳或者羊粪一 样!年轻人,幸福本来很多,多极了,给全区的人分也分不完,可就是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大家料着老爷们会把它挖出来,或者政府会把它拿走。老爷们已经动手挖古墓了。……他们必是闻出味儿来了!他们瞧着农民的运气眼热!政府也在暗自打主意。法律上有这么一条,说是农民找到宝贝就得上缴官府。哼,你等着就是,你在做梦!宝是有的,可就不给你们!”

老人轻蔑地笑出声来,往地上一坐。管事注意地听着,同意他的话,不过从他身体的姿态,从他的沉默可以看出,他并不觉得老人对他讲的那些话有什么新奇,他早就反复思量过,而且比老人知道的多得多。

“老实说,那种幸福,我这辈子已经找过十来次了,”老人说着,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我找的地方没有错,可是大概碰上的都是经人念过咒的宝贝。我父亲也找过,我哥哥也找过,可是连影子都没有找着,结果没有得到幸福就死了。

我哥哥伊里亚(如今他已经去世,祝他升天堂吧)受一个修士指点,说是在塔甘罗格的要塞里有个地方有三块石头,在那底下埋着宝贝,又说这宗宝贝经人念过咒,那当儿,我记得是三八年,在玛特威耶夫古陵附近住着一个亚美尼亚人,他卖符。伊里亚就买下符,带着两个小伙子,一齐到塔甘罗格去了。可是,老兄,他们走到塔甘罗格的要塞一瞧,不料那地方站着一个兵,手里拿着枪哩。“

在笼罩草原的宁静空气里传来一个响声。远处有个什么东西突然砰的一响,随后碰着石头,滚过草原,发出“达达达达”的声音。等到声音消失,老人就带着探问的神情瞧着呆站在那儿满不在乎的潘捷列。

“这是一个吊斗脱了环,掉进矿井里去了,”年轻的牧人想了一忽儿说。

天已经亮了。银河黯淡,渐渐象雪那样融化,失去了轮廓。天空变得朦胧而混浊,谁也看不清那是万里无云呢,还是盖满了云,只有东方那一带明朗发光的鱼白色和这儿那儿残存的星星,才使人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清晨的头一阵微风无声无息,小心翼翼地拨动大戟草和去年杂草的棕色茎干,沿着大路掠过去了。

管事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摇了摇头。他用双手抖搂一下马鞍,摸了摸马肚带,仿佛下不了决心骑上马似的,又停下来沉思了。

“是啊,”他说,“你的胳膊肘倒是离你挺近,可就是咬不着它。……幸福是有的,可就是没有本事找着它。”

他扭过脸来对着牧人。他那严厉的脸上现出忧郁和讥诮的神色,就跟失意的人一样。

“是啊,人就这么白白地死了,始终没有看见幸福,没有看见它是什么样子,……”他慢条斯理地说,抬起左脚踏上马镫。“年轻点的人也许还等得到那一天,我们呢,却应该丢开这些心思了。”

他摩挲着沾满露水的长唇髭,沉甸甸地骑到马背上,带着仿佛忘了一件什么东西或者有话还没有说完的样子,眯细眼睛看着远方。在淡蓝色的远方,在最后一个高冈跟大雾融成一片的地方,没有一样东西在活动。在地平线上和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这儿那儿耸立着一些作守望用的土台和坟丘,看上去严峻而死气沉沉。它们凝滞不动和悄无声息的样子,使人感到时间的悠久和大自然对人的冷漠无情。哪怕再过一千年,死掉亿万的人,它们也仍旧会象从前那样立在那儿不动,一点也不怜惜死者,丝毫也不关心活人,谁也不会知道它们为什么立在那儿,它们包藏着草原的什么秘密。

醒过来的白嘴鸦一声不响,孤零零地分别在土地上空飞翔。这些长寿的鸟的懒洋洋的飞翔也好,每天准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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