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7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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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7年作品-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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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达宪卡!”斯特利仁哀叫道。“这牵涉到生死问题,您却谈钱!”

“他喝醉了不说,又把鼻子往柜子里拱!”达宪卡叫道,气冲冲地使劲关上柜门。“哼,坏蛋,磨人精!我这个苦命的、倒霉的人哟,黑夜白日都不让我消停!阴险的妖蛇,该死的暴君,但愿您到下一个世界也照这样受苦才好!明天我就走!

我是姑娘家,我不许您只穿着衬里衣服站在我面前!我没穿戴整齐,不准您瞧着我!“

她讲了又讲。……斯特利仁知道,要是达宪卡生了气,那么,别人祈求也罢,发誓也罢,放炮也罢,她一概听不进去。

于是他摆一摆手,穿上衣服,决定去找医师。然而医师只有在你不需要他的时候才容易找到。斯特利仁跑遍三条街,在切普哈尔扬茨医师的家门口拉了五次铃,在布尔狄兴医师的家门口拉了七次铃,然后跑到一家药房去,心想药剂师也许能帮他的忙。他在药房里等了许久,才有一个身材矮孝皮肤发黑、头发卷曲的药剂师向他走来,这个人带着睡意,穿着睡衣,生着一张那么严肃而且聪明的脸,简直叫人望而生畏。

“您有什么事?”他问,象他那样的口气是只有十分聪明庄重、信奉犹太教的药剂师才会有的。

“请您看在上帝份上,……我求求您!”斯特利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请您给一点什么药吧。……我刚才不当心喝下了煤油!我要死了!”

“请您不要激动,回答我对您提出的问题。您一兴奋,就会妨碍我理解您的话。您喝了煤油?真的吗?”

“真的,喝了煤油!您快救命吧,劳驾!”

药剂师严肃而冷漠地走到办公桌跟前,摊开一本书,专心看起来。他看完两页,先是耸起一个肩膀,然后耸起另一 个肩膀,做出轻蔑的面容,想一想,走到旁边一个房间里去了。时钟敲了四下。一直到四点十分,药剂师才回来,手里拿着另一本书,又专心地看起来。

“哼!”他说,仿佛大惑不解似的。“您要是觉得不舒服,您就该去找医师,而不是到药房来。”

“不过医师那儿我已经去过!拉了铃,却没有人来开门。”

“哼!……在您的心目中,我们这些药剂师不是人,您甚至深夜四点钟来惊动我们,可是每条狗、每只猫都有休息的时候。……您什么也不顾,依您看来,我们不是人,我们的神经一定跟绳子那么结实。”

斯特利仁听完药剂师的话,叹口气,走回家去了。

“这样看来,我是必死无疑了!”他想。

他嘴里滚烫,有煤油气味,肚子里象刀割般地痛,耳朵里砰砰地响。他每分钟都觉得死到临头,心脏要停止跳动了。

……

他回到家,匆匆写下一个字条:“请不要把我的死因归咎于任何人。”然后祷告上帝,躺下,盖上被子,蒙住头。他一 直到天亮也没睡着,静等着死,随时幻想他的坟上长满绿油油的嫩草,鸟雀在上面唧唧地叫。……可是到了早晨,他在床上坐起来,含笑对达宪卡说:“凡是过正派的规矩生活的人,亲爱的大姨子,任什么毒物都不能损害他。就拿我来打比方吧,我本来已经走到死亡的边缘,眼看就要死了,痛苦不堪,现在却又没事了。只是嘴里发烫,嗓子里又痒又痛,至于全身,倒是满健康的,谢天谢地。……那么,究竟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我过的是规矩生活。”

“不,这是因为煤油的质量差!”达宪卡说着,叹口气,想到家中的开支,呆呆地出神。“这是说店铺里给我的不是上等货,而是一个半戈比一俄斤①的货色。我真是个苦命的、倒霉的人哟,您这个坏蛋,害人精,只求您到下一个世界也这样受苦才好,该死的暴君。……”她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注释」

①旧俄重量单位,1俄斤等于0。41公斤。

..



薇罗琪卡

小说
薇罗琪卡

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奥格涅夫想起八月间那天傍晚他怎样当的一响推开那扇玻璃门,走到露台上。那时候他披一件薄斗篷,戴一顶宽边草帽,如今这顶草帽却已经跟他的长统皮靴一块儿丢在床底下,蒙在灰尘里了。他一只手提着一大捆书和练习簿,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有节疤的粗手杖。

房主人库兹涅佐夫站在门里,举着灯给他照亮道路。他是个秃顶的老人,留着一把挺长的白胡子,穿一件雪白的凸纹布上衣。老人好心地微笑着,频频点头。

“再见,老先生!”奥格涅夫对他叫道。

库兹涅佐夫把灯放在小桌上,走到露台上来。两个又长又细的影子就走下台阶,往花坛那边移动,摇摇晃晃,脑袋贴在椴树的树干上。

“再见,再一次向您道谢,好朋友!”伊凡·阿历克塞伊奇①说。“谢谢您的盛情,谢谢您的照拂,谢谢您的爱护。……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的款待。不光是您好,您女儿也好,而且您这儿的人都好,都快活,都殷勤。……这么一群性情宽厚的人,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奥格涅夫感情激动,又处在刚刚喝过露酒的影响下,就用教会中学学生那种唱歌般的声调讲起来。他深受感动,话语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情,倒是他那对眨巴的眼睛和抽动的肩膀表达出来了。库兹涅佐夫也带点酒意,也动了感情,就向年轻人那边探过身子,跟他接吻。

“我已经跟你们处熟了,就跟猎狗似的!”奥格涅夫接着说。“我差不多每天都到您这儿来,有十几次在这儿过夜。我喝过的露酒那么多,现在想起来怪害怕的。最叫我感激的一 件事,加甫利伊尔·彼得罗维奇,那就是您的合作和帮助。没有您,我就得为我的统计工作在此地忙到十月间去了。我要在我的序言里写上这样一笔:承蒙某县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库兹涅佐夫的盛情合作,我认为我有责任向他谨致谢忱。统计学的前途光明灿烂呀!请您替我向薇拉·加甫利洛芙娜致意,请您代我转告那些医师、那两位侦讯官、您那位秘书,就说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的帮助!现在,老先生,我们再来拥抱一下,最后一次接吻吧。”

浑身瘫软的奥格涅夫再一次跟老人接吻,然后走下台阶。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上,他回过头来问道:“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上帝才知道!”老人回答说。“多半不会了!”

“是的,这是实话!不论什么事情都不能把您拉到彼得堡去,我呢,日后也未必会再到这个县里来了。好,别了!”

“您还是把那些书留在我这儿的好!”库兹涅佐夫望着他的后影嚷道。“您何苦提着这么重的东西呢?明天我派人给您送去好了。”

然而奥格涅夫已经听不见。他正在很快地离开这所房子。

他的心给酒弄得暖烘烘的,洋溢着快活、亲切、忧伤。……他一面走一面想:在生活里常有机会遇见好人,然而可惜,这种相遇除了回忆以外什么也不会留下。往往有这样的情形,天边飞过几只仙鹤,微风送来它们又悲凉又欢畅的叫声,然而过了一分钟,不管怎样眼巴巴地眺望蓝色的远方,却再也看不见一个黑点,听不见一点声音了,在生活里,人们以及他们的音容笑貌也正是这样一掠而过,沉没在我们的过去里,什么也留不下,只在我们的记忆里留下淡淡的痕迹罢了。伊凡·阿历克塞伊奇从今年春天起就在这个县里住下,几乎天天到殷勤的库兹涅佐夫家里来,已经跟这个老人,跟他的女儿,跟他的仆人处得很熟,把他们看做亲人一样,至于整个这所房子、舒适的露台、曲折的林荫道、厨房和浴室上面的树木的轮廓,他也完全摸熟,可是此刻他一走出那个边门,所有这一切就都变成回忆,对他来说永远失去它们的真实意义,再过上一两年,所有这些可爱的形象就会在他头脑里变得模糊,类似虚构和幻想出来的东西了。

“在生活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人更宝贵的了!”深受感动的奥格涅夫想,沿着林荫道往边门走去。“再也没有了!”

花园里安静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木犀草、烟叶、天芥菜的香味,这些花草还没有在花坛里凋谢。在灌木和树干之间的空档里飘浮着柔和的薄雾,让月光照得透明。那一团团近似幽灵的雾慢腾腾,然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地依次越过林荫路,飘走了,后来这景色久久地留在奥格涅夫的记忆里。月亮高挂在花园的上空,月亮下面一团团透明的薄雾往东方游去。整个世界似乎就是由黑色的阴影和浮动的白色阴影构成的。奥格涅夫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八月间月夜的雾,觉得自己看见的不象是大自然,而象是舞台布景:有些不高明的制造烟火的技师伏在灌木丛后面,打算用白色烟火照亮花园,却把一团团白烟连同亮光一齐放到空中来了。

奥格涅夫走到花园边门那儿,看见一个黑影离开不高的篱栅,向他走来。

“薇拉·加甫利洛芙娜!”他快活地说。“您在这儿吗?我却到处找啊找的,想跟您告别。……再见,我要走了!”

“这么早吗?现在才十一点钟呢。”

“不,该走了!我有五俄里的路要走,还要收拾行李。明天还得早起。……”奥格涅夫面前站着库兹涅佐夫的女儿薇拉,一个二十一 岁的姑娘,经常神态忧郁,装束随随便便,很招人喜欢。凡是喜爱幻想,成天价躺着,随手抓到书就懒洋洋地读下去的姑娘,凡是感到烦闷和忧郁的姑娘,总是不注意打扮的。对那些天生风雅又有审美的本能的姑娘说来,这种漫不经心的装束反而使她们增添一种特殊的魅力。至少,后来奥格涅夫每逢想起俊俏的薇罗琪卡②,总是不由得想起她穿一件肥大的短上衣,腰部有着很深的褶子,可又不贴紧身体,还想起她梳得很高的头发里溜出一绺鬈发,披散在她的额头上,还想起她每到傍晚总是带着一块编结的红色围巾,边上垂着许多毛茸茸的小圆球,软绵绵地披在她的肩膀上,象无风的天气里的一面旗帜,每到白天它就被揉成一团,丢在前厅里那些男人的帽子旁边,或者丢在饭厅里一口箱子上,随那只老猫毫不客气地趴在上面睡觉。她这块围巾和她上衣的那些褶子总是带着一种自由懒散、不爱出门、心平气和的气息。也许因为奥格涅夫喜欢薇拉,他才能在她每个小纽扣上,每条小皱褶中看出亲切、舒适、纯朴,看出优美和诗意,这些正是不诚恳的、丧失美感的、冷淡的女人所没有的。

薇罗琪卡身材好看,五官端正,头发美丽地卷曲着。奥格涅夫生平看见的女人很少,觉得她称得起是个美人“我要走了!”他说,在边门旁边跟她告别。“请您不要记住我的坏处!谢谢您待我的种种好处!”

他仍旧用他跟老人谈话时候那种教会中学学生唱歌般的声调讲话,仍旧眨巴眼睛,耸动肩膀,他开始为薇拉的款待、亲切、殷勤向她道谢。

“我写给我母亲的每一封信上都谈到您,”他说。“如果大家都象您和您父亲一样,那么,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就太快乐了。您家里的人都厚道!全是纯朴、亲切、诚恳的人。”

“您现在准备到哪儿去?”薇拉问。

“现在我要到奥勒尔去探望我的母亲,大约在她那儿住两个星期,然后就到彼得堡去工作。”

“以后呢?”

“这以后吗?我要工作一个冬天,到来年春天再到一个什么县里去搜集材料。好,祝您幸福,长命百岁,……请您不要记住我的坏处。以后我们不会再相见了。”

奥格涅夫低下头,吻薇罗琪卡的手。随后在沉默的激动中,他把身上的斗篷理一理好,把那捆书提得舒服点,沉吟一阵,说道:“这雾越来越大了!”

“是的。您有什么东西忘在我们家里吗?”

“有什么东西呢?好象没有什么东西了。……”奥格涅夫默默不语地呆站了几秒钟,然后笨拙地转过身,往边门走去,终于走出了这个花园。

“等一等,我送您一程,送到我们的树林边上,”薇拉说着,在他身后跟上来。

他们顺大路走着。现在树木不再遮蔽辽阔的空间,人可以看见天空和远方了。整个大自然仿佛戴着一层面纱,藏在朦朦胧胧而又透明的烟雾里,它的美丽隔着这层烟雾鲜明地透露出来。那些更浓更白的雾不均匀地停在灌木丛和干草堆周围,或者一团团飘过大路,贴紧地面,仿佛极力避免遮蔽辽阔的空间似的。透过这些雾霭,可以看见整个这条大路通到树林那边,道路两旁是黑水沟,沟里长着些矮小的灌木,妨碍一团团白雾飘浮过去。离边门半俄里远,就是库兹涅佐夫家的一片黑压压的树林。

“为什么她跟着我走呢?这样一来,我就得把她送回去!”

奥格涅夫暗想,然而他看了看薇拉,又亲切地微笑着,说:“这么好的天气,我简直不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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