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三月
水急促地淋下来,蒸气回旋,镜子和玻璃蒙上雾气,挡住了苍白的月亮。卡罗琳在狭小的紫色浴室里走来走去,紧抱着菲比。菲比的呼吸急速而短浅,小小的心脏跳得好快。好起来吧,我的小宝宝,卡罗琳轻声说,抚摸着她柔软的黑发。好起来,心爱的小女儿,好起来吧。疲倦的她停下来往外看看月亮,一抹月光横扫过山楂树枝头。菲比又开始咳嗽,小宝宝从胸腔深处猛咳,紧缩的喉头发出阵阵激烈的咳嗽声,声声尖锐,气喘嘘嘘,躺在卡罗琳怀中的身子越来越僵硬。这是典型的哮吼。卡罗琳拍拍菲比的背,小小的背部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菲比咳嗽暂息时,她又开始走动,这样她才不会站着就睡着。今年不只一次,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还站着,而怀中的菲比居然奇迹般安全无事。楼梯吱吱嘎嘎响,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紫色的门随即被推开,飘进一股冷空气。多罗走了进来,睡衣外面披着一件黑丝袍,灰发松松地垂绕在肩头。“很糟吗?”她问,“听起来很糟糕,我要不要叫车?”“我想不必。但请你把门带上,好吗?蒸气挺有帮助的。”多罗把门带上,坐到浴缸边上。“我们吵醒你了。”卡罗琳说,菲比靠着她的肩头浅浅地呼吸。“对不起。”
多罗耸耸肩。“你知道我的睡眠时间,天生我还在醒着看书。”“什么有趣的书?”卡罗琳问。她用睡袍的袖口擦擦窗户。月光撒在楼下的花园中,闪烁着宛如草地上水珠的光泽。“科学期刊,连我都觉得无聊透顶,想藉此催眠呢。”卡罗琳笑笑。多罗是物理学博士,在大学教书。她的父亲利奥·马奇曾是该系的系主任。利奥聪明过人,声名卓著,已经八十多岁,身体强健,却渐渐丧失记忆与理智。十一个月前,多罗雇了卡罗琳当他的看护。这份工作实在是老天爷的礼物,她知道的。不到一年前,她开过皮特堡隧道,登上莫农加希拉河上方高耸的大桥,河谷的平原中冒起座座青绿的山丘,匹兹堡忽然在她面前大放光明,这么近,这么栩栩如生。城市的规模和秀美令她震慑,她深吸了一口气,减缓车速,生怕失去对车子的控制。她在城边便宜的汽车旅馆里住了一个月,每天勾选征人启示,看着存款数额日渐萎缩。等到她来利奥家面试之时,原本的兴奋已转变为麻木的恐慌。她按电铃,站在前廊等候。鲜黄的水仙花在春天旺盛的草地上摇曳,隔壁有个穿着拼布家居袍的女人,扫去她家门前台阶上的煤灰。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却懒得打扫。菲比的汽车座椅安放在堆积了好几天的尘土上,灰尘有如被染黑的雪,卡罗琳在上面留下了完整的脚印。当高挑、纤细、身着合体灰色套装的多罗·马奇终于出来开门时,卡罗琳顾不上多罗瞄菲比时那种机警的眼神,径自搬起汽车座椅,走进屋内。她在一张不太稳固的椅子边缘坐下。暗红的天鹅绒椅垫已褪为粉红色,只有钉在布料上的大圆钉周围还是深红色。多罗·马奇在她对面的皮沙发上坐下,沙发皮面龟裂,其中一边还靠一块砖头支撑着。她点燃一支香烟,打量了卡罗琳好几分钟,蓝色的双眼尖锐而鲜活。她当下什么都没说,然后清清喉咙,吐了口烟。
一九六五年(7)
“老实说,我没料到有个宝宝。”她说。卡罗琳拿出履历表。“我已经当了十五年护士,很有经验。对于这份工作,我会将表现出高度的热忱。”多罗·马奇用空着的手接过文件,仔细研究。“没错,你确实经验丰富,但这上面没说你曾在哪里就职。你说得非常不明确。”卡罗琳犹豫了一会。过去的三星期中,在十几次不同的面试中,她已尝试了十几种不同的答案,但全都没有结果。“那是因为我逃跑了。”她说,几乎头晕目眩。“我离开了菲比的生父,所以才不能告诉你我从哪里来,也不能给你任何推荐信。正因如此,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我是个很好的护士,老实说,单凭你所提供的薪资,雇到我算是你好运。”听到此话,多罗明快、惊讶地笑笑。“你说话真直率!亲爱的,这份工作要求你住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冒险接纳一个百分之百的陌生人?”“因为这里提供住宿,所以我马上可以开始。”卡罗琳坚称。她想到汽车旅馆那个壁纸剥落、天花板水渍斑斑的房间,更何况她也没钱再待一晚。“两星期,让我试两星期,然后你再决定。”香烟在多罗·马奇手中已烧到尽头。她看看香烟,然后在烟灰缸里按灭。烟灰缸里香烟头已经堆到外面。“但你打算怎么应付?”她考虑了一会,“你还带着一个宝宝。我爸爸没什么耐性,我跟你保证,他不会是好照料的病人。”“一个礼拜,”卡罗琳回答,“一个礼拜之内,你若不喜欢我,我就离开。”至今几乎一年了。多罗在蒸气迷蒙的浴室里站起来,绣着鲜丽热带鸟类的黑丝袍袖口已滑到手肘。“让我来照顾她吧,卡罗琳,你看起来累坏了。”
菲比的气喘已缓和下来,脸色也好多了;她的双颊泛着浅浅的粉红。卡罗琳将她递过去。怀里缺了她,忽然感到寒冷。“利奥今天还好吗?”多罗问,“他有没有给你惹麻烦?”卡罗琳过了一会才回答。她好累,过去这一年竟然走了这么远,一刻不能停歇,原本平静的单身生活已经完全改观。不知怎么地,她来到这个小小的紫色浴室里,成了菲比的母亲,当上一个才华横溢,头脑却渐渐不清楚的男人的看护,还交上了一个看来不太可能,却成了至交的好友。一年以前,她和这个名叫多罗·马奇的女人还是陌生人,两人若在街上擦身而过,说不定连看都不会多看对方一眼;现在她们的生活却因种种日常需求而紧密相连,两人也谨慎而百分之百地尊重彼此。“他不肯吃东西,还说我把洗衣粉倒在土豆泥里,所以啰……在我看来,今天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你知道这不是人身攻击。”多罗轻声说,“他并非一直是这样。”卡罗琳关掉水龙头,坐在紫色浴缸的边缘。多罗对着雾气蒙蒙的窗户点点头,菲比的双手贴着她的丝袍,宛如星星一样洁白。“他们兴建那条公路之前,我们曾在山坡那边玩耍,你知道吗?白鹭鸶以前在树林里筑巢。有年春天,我妈妈种了水仙花,大概有好几百株吧。我爸爸以前每天坐火车从学校回来,六点钟到家,然后直接到那边采束花给她。你不可能认得他,”她说。“你不了解他。”“我知道,”卡罗琳柔缓地说,“我理解。”她们沉默了一会儿,水龙头滴着水,蒸气继续回旋。“我想她睡着了。”多罗说,“她会好起来吧?”“我想会的。”“卡罗琳,她有什么毛病?”多罗的口气相当专注,话语决然而急切。“亲爱的,我对婴儿一无所知,但连我都感觉得出有些不对劲。菲比很漂亮,很讨人喜欢,但她有些不对劲,是不是?她都快一岁了,可现在才刚刚学着坐起来。”窗户蒸气淋漓,卡罗琳望着窗外的明月,闭上了眼睛。菲比还是个小婴儿时,她的沉静似乎再好也不过,表示她安静而专注,卡罗琳几乎让自己相信她一切正常。但过了六个月之后,菲比虽然继续长大,但以她的年纪而言,她依然瘦小,依然迟钝地躺在卡罗琳怀中。菲比的目光会随着一串钥匙移动,有时舞动小手,但从来不曾伸手抓取钥匙。她也没有露出自己能坐起来的迹象。这时卡罗琳才利用休假带着菲比到图书馆。她坐在卡内基大学宽敞、挑高的的图书馆里,宽长的橡木桌上堆满了书本和期刊。她仔细阅读,书中所谓的“个案”都被送到阴沉的疗养中心,生命比普通人短暂,未来毫无希望。每读一个字,她的胃就被穿了一个洞,感觉非常奇怪,身旁的菲比却在汽车座椅里动来动去,面带微笑,挥动着双手,咿咿呀呀,她是个小宝宝,不是个案。“菲比患了唐氏症,”她强迫自己说,“没错,就是这个术语。”“噢,卡罗琳,”多罗说,“我真抱歉,你因为这样才离开你先生,对不对?你曾说他不要她。哦,亲爱的,我真的好难过。”“别这么说,”卡罗琳说,伸手把菲比抱回来,“她很漂亮。”“啊,没错,她很漂亮,但是,卡罗琳,她将来会怎样?”菲比在她怀里,感觉暖暖、重重的,一头柔软的黑发垂落在白皙的肌肤旁。意志坚强、保护欲强的卡罗琳摸摸她的脸庞,举止轻柔。“我们每个人的将来又会怎样?我的意思是说,多罗,请老实告诉我,你想象过你的生命会是今天这样吗?”多罗把头转开,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多年以前,她的未婚夫因为一个挑衅,从桥上跳到河里身亡。多罗一直悼念着他,始终未婚,也一直没有一个她曾渴望的孩子。“不,”她终于说,“但这不一样。”
一九六五年(8)
“为什么?为什么不一样?”“卡罗琳,”多罗边说边摸摸她的手臂,“我们别再说了。你累了,我也累了。”多罗走下楼,脚步声渐远。卡罗琳把菲比安顿在婴儿床里。在单调的街灯光线中,沉睡中的菲比看起来跟其他小孩没两样,她的未来有如未经测量的大海,充满了无尽的机会。车辆飞速经过多罗童年玩耍的田野,头灯在墙上闪烁。卡罗琳想象白鹭鸶从沼泽地里飞出来,在黎明朦胧的金黄色日光中展翅飞翔。她将来会怎样?老实说,卡罗琳有时半夜躺在床上,满心忧虑地想着同样的问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针织窗帘投射出细致的黑影。这些窗帘是多罗的母亲多年前亲手挂上的。月光明亮到可以借光阅读。桌上有个信封,里面摆了三张菲比的照片,信封旁有张折成一半的信纸。卡罗琳展开信纸,读一读她先前写的信:亲爱的亨利医生:我写信来告诉你我们很好。菲比和我平安而快乐。我的工作不错,菲比除了有些呼吸系统的毛病之外,大致上是个健康的宝宝。随函附上几张照片。目前为止,上苍保佑,她的心脏没有任何问题。这封信她好几个礼拜前就写了,应该寄出去。但每次想要投递,她就想到菲比的小手摸起来很柔软,一高兴就咿咿呀呀,然后就改变了心意。此时她又把信放到一边,躺了下来,不一会就昏沉沉地入睡了。她梦见候诊室里垂头丧气的植物,树叶在暖气中飘动。她马上醒来,心里有点不安,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这里,她摸摸冰凉的床单,告诉自己。我好端端地在这里。
卡罗琳早晨醒来之时,满室阳光,屋内充斥着小号的乐声。菲比从婴儿床伸出双手。音符仿佛是蝴蝶或萤火虫之类带着翅膀的小东西,没准能被她捉住。卡罗琳为她们两人打扮整齐,抱着菲比下楼。她在二楼稍作停顿,利奥·马奇安坐在他明亮的黄色办公室里,双手枕在脑后,瞪着天花板。除非利奥请她进去,否则卡罗琳不准进入办公室,所以她站在走道上看着他,但他没注意到她。这个老人头秃了一圈,光秃的周围有一圈灰发,他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正专心聆听音响中传出的音乐。乐声振耳欲聋,房子也被震着颤动。“你要吃早餐吗?”她大喊。他挥挥手,意思是说他自己会处理。嗯。好吧。卡罗琳再下一楼来到厨房,煮上咖啡,即使在这里还隐约听得见小号的声音。她把菲比放在高脚椅上,喂她吃苹果酱、炒蛋和农家自产的鲜乳酪。卡罗琳三次把汤匙交给她,三次都咔嗒一声掉在金属盘上。“没关系。”卡罗琳大声说,但她心中顿时一片麻木。多罗的话萦绕耳际:她将来会怎样?别说未来,就说现在的状况吧,菲比已经七个月大了,应该抓得住一些小东西。她收拾了厨房,走进饭厅整理刚从吊衣绳上收下来的衣服。衣服闻起来有风的味道。菲比仰躺在婴儿用的小围栏里,咿咿呀呀地敲打卡罗琳挂在她上面的铃铛和玩具。卡罗琳不时停下手边的工作,走过去调整一下这些鲜艳的玩具,希望菲比会受到五光十色的吸引而翻身。半小时之后,音乐忽然停止,利奥的双脚出现在楼梯口,鞋带绑得整整齐齐,皮鞋擦得光可鉴人,长裤短了几英寸,裤管下面露出一截苍白、没穿袜子的脚踝。慢慢地,利奥整个人出现在面前,他身材
高大,以前精瘦结实,现在皮肉却松垮垮地挂在瘦弱的身子上。“喔,很好。”他边说边朝着干净的衣物点点头。“我们一直需要一个女佣。”“你要吃早餐吗?”她问。“我自己会弄。”“好吧,请便。”“午餐之前我就让你走人。”他从厨房里大喊。“请便。”她又说一次。锅子接连掉落了一地,老人家发出诅咒。卡罗琳想象他蹲下来把一堆乱七八糟的厨具推回碗柜里。她应该过去帮他,但是,不,让他自己来。刚开始的几星期,她一直不敢回嘴,利奥·马奇一喊,她就马上跑过去。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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