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俗称《二十三条》。这个文件有一新的提法,说是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时我们还搞不清楚这个提法的真实含义,直到“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才揭开谜底。但文件中认为干部的大多数是好的和比较好的,说是对他们要采取严肃、积极、热情的态度,防止简单粗暴的做法,严禁逼供信,并说对那些犯轻微“四不清”错误的,或者问题虽多但交代好的,要尽可能早一点解放出来,这些,却对“四清”运动起了纠偏的作用,政策显得宽松得多了。不久,大多数干部都洗手洗澡,下得楼来,重新领导生产。我们工作队员则一面整理结案材料,一面参加农村的日常劳动。
整理材料之类的文字工作,当然要偏劳大学师生。这工作并不像挖掘材料那么难弄,本身并不复杂,但在某些政策界限上,却也很难把握。我们所在的大队,原先办有一家小工厂,颇有效益。做工当然属于体力劳动,这不成问题,但办工厂还得有采购和销售这两头,属于流通领域,难免就有走资本主义道路之嫌了。再加上负责采购和销售的人,是富农家庭出身,这就牵涉到阶级路线的问题了。大队干部的理由是:这个人出身成分虽然不好,搞营销却很有路道,能帮队里赚钱,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得好的。但在当时是阶级路线高于一切,这理由当然不能成立。好在大队干部还够不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档次,只能算是阶级路线不清的错误,至于队办企业,也就早早收摊了。此外,将自留地上的产品上市销售,多养家畜家禽变卖等等,是否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都很讨论了一阵子。可见,社办企业、商品经济,在上海郊区早就出现了,只是在历次运动中被硬压下去罢了。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生活上随之遇到新的麻烦。奉贤地处辟野,农村多蛇,我们在冬天平整坟地时,就常常挖出一团一团纠结在一起的白花蛇,当时天冷,蛇类不大能活动,几铁搭下来,都被农民打死了,等到惊蛰之后,这些爬虫就出动了。有些同学在埋头整理材料时,蛇会游到他的身边来,有位女同学放下笔站起身来,一脚踩在蛇身上,吓得大叫。我自己有一次在农民的饭桌上整理材料,抬起头来想对窗远视,调节一下眼神,却看见一条花蛇从窗框上倒挂下来,正昂着头在对视我。我忙闪身躲开,想找把铁搭来打,它却很快游走,转眼间就游到宅边水浜里去了。
家里都有蛇,田野里的蛇就更多了。平时走在路上,走在水渠边,经常有蛇出没其间。有时与农民一起撑船到镇上去,水边的树梢上都会有蛇倒挂下来,很是可怕。好在有农民在一起,他们习惯了,也有办法对付。但晚上单独出来开会或串门时,就有点危险了。我们许多人都买了季德胜蛇药带在身边,以防万一。
蛇,还有药可防,而血吸虫就防不胜防了。
奉贤当时还是血吸虫害地区,而农民的生活习惯却又很不讲卫生。那里地处海边,地下水位很高,打井应是容易之事,但农村里水井却很少,即使有几口井,也不大去用,而一律用水浜里的水。他们每家都搭有一个水埠,洗菜、淘米、洗衣、刷马桶,都在这个埠头里,烧饭、洗碗的水也在这里打,一不留心,就会把水底的脏东西翻上来,其污染情况可想而知。而为了节省柴禾,他们经常食用的咸菜,并不烧熟,只在水浜里洗一下,切出来就生吃,更是令人疑心。但根据下乡“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原则,我们只能跟着吃,不能提出改进的意见,更不能另起炉灶,所以一直是硬着头皮坚持下来。开春之后,市里要在这里开展防治血吸虫病的工作,除了调动人力消灭钉螺之外,还动员各村各户打扫卫生,规定在每个自然村都要有水井,要求食用井水,与浜里的洗用水分开。既然是领导要求,我们就可积极贯彻了。但农民们长期形成的习惯,要改也难,总是嫌打井水麻烦。我们在时,还可督促一下,听说我们走后,很快就恢复原状了。
我们的大队离海边很近,我到金丝娘桥外调时,汽车是沿着海边开的,一路风景着实令人陶醉。但平时我们谁也不敢到海边去欣赏美景,生怕被批为小资情调,在当时,那正是需要改造和克服的东西。但临结束的前两天,我们实在经不住诱惑,几个师生还是相约到海边去玩了一次,开始是在海边散步,后来大家索性脱了鞋袜,赤脚走到海水里,放松地玩了半天,觉得颇为尽兴。看来这半年多的农村阶级斗争教育,并没有把我们原来的生活情调改掉,可见思想改造之难。好在马上就要开拔回校,领导上也来不及对我们进行批评帮助。回校之后,略事休事,许多人又奔赴新的地方进行第二期“四清”运动了。
不称职的秘书
第二期大“四清”,我被派到宝山县罗店公社金星大队。因为有了第一期“四清”的经验,而且《二十三条》下达后,在政策上也有所调整,所以就不搞得那么神秘兮兮的了,与公社和生产队干部也不处于对立地位,我与一位学生还被安排到一个会计家吃饭。
不过这次我没有下生产队,而是留在大队部做秘书,与一位本系学生一起,负责整理材料、写汇报、写总结。金星大队是复旦党委副书记郑子文蹲点的地方,工作组长又是复旦校长办公室主任,他本人就是秘书出身,所以对材料工作要求特别高,有用的、没用的材料搞了一大堆,说是宁可备而不用,不能等到领导要时来不及准备。
我与那位同学搞了几个星期下来,觉得这些材料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并不能说明本大队的实际情况,我们所做的都是无用功,于是就向组长建议,写材料也要精兵简政。但组长很不以为然,仍旧坚持他的烦琐哲学。那时正在提倡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倒是学得很认真,而且联系实际,觉得他写的那些战争总结和作战方针,很是简洁明了,没有废话套话,非常实在。我们也学着他的方法写,把诸如“在毛主席、党中央和上海市委的正确领导下、在《二十三条》精神的指引下”之类的套话,以及从《人民日报》社论上抄下来的那些泛论,一概弃之不用,只写几条实在的东西,倒是颇能说明本大队的实际情况。但组长看了,皱皱眉头,把它给否定掉了,他还是相信那种充满废话套话的程式化的总结报告。我们实在无法忍受,于是就摘抄了《毛选》第四卷《关于建立报告制度》中的一段语录,作为抗争的武器。这段语录说的是:
各中央局和分局,由书记负责(自己动手,不要秘书代劳),每两个月,向中央和中央主席作一次综合报告。报告内容包括该区军事、政治、土地改革、整党、经济、宣传和文化等各项活动的动态,活动中发生的问题和倾向,对于这些问题和倾向的解决方法。报告文字每次一千字左右为限,除特殊情况外,至多不要超过两千字。一次不能写完全部问题时,分两次写。或一次着重写几个问题,对其余问题则不着重写,只略带几笔;另一次,则着重写其余问题,而对上次着重写过的只略带几笔。综合报告内容要扼要,文字要简练,要指出问题或争论之所在。……
我极为欣赏这段语录所表达的几层意思:一是写报告要由书记自己动手,不要秘书代劳;二是报告中要写出本地区所存在的问题和倾向,并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不要言不及义;三是写报告必须内容扼要,文字简练,而且还规定了字数,以千字为限,这就可以杜绝许多套话、空话。我们把这段语录放在工作组长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哪怕有一场争论也好。但这个期待却落空了。虽然当时已把学习毛主席著作提到各项工作的首位,但领导人其实并不认真对待,只是把这种号召当作套话来讲,口头上是每会必讲学习毛主席著作,实际上做的是表面文章。他们所看重的还是顶头上司的要求,所遵循的则是官场上习惯性的工作程序。我们的组长修养极好,看了这张语录,只是对我们笑笑,表示知道了,既不接受意见,也不反驳,还是照老样子布置我们做些他认为要做、而其实是无用的文字工作,使你简直无可奈何。
不久,郑子文来抓阶段总结报告了。为此,我查阅了本大队所有下属生产队的材料,而且还到各生产队去实地调查,非常认真地写出一份报告。可是郑子文看后,却全盘加以否定,因为不合上面的精神。我说,我是经过调查研究,根据本大队的实际情况写的;他说,写总结报告要按照上面的精神来写,不能自己看到什么就写什么。于是,他按照他所理解的上级精神,口授了一个提纲,叫我重写。但等到我按照他的提纲,重新写成总结报告之后,却又被他否定掉。不过郑子文总还算是讲道理的,不像搞小“四清”时那位总支委员那样蛮横,自己不通知我编写材料的要求有所改变,却指责我为什么不按照改变了的要求去编写材料。郑子文则说:“照我上次所提的要求看,你这个总结报告是写得可以的。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西光同志在西渡蹲点的总结出来了,我们得按照西光同志总结的几个问题来写。”我说:“杨西光同志蹲点的西渡公社在奉贤,情况与我们罗店并不一样,我们怎么可以拿来套用呢?”郑子文很不耐烦地说:“西光同志是我们全市“四清”工作队的负责人,不照他的精神办怎么行!”随手将一张上海社教运动简报丢给我,上面登有西渡公社的总结报告。我自然只有照办。依样画葫芦其实是很简单的工作,但这样画出来的总结报告有什么用呢,从中能看到当地的实际情况吗?原来各地的情况汇报和总结报告,都是这样套用领导蹲点地方的经验写的,也就是说,是迎合上意写出来的,上级领导怎么能看到全面的实际的情况呢?
大概我这个秘书实在太不称职,领导上要求的东西写不好,却常常要自作主张,写些不合要求的东西,所以几个月之后,就免去我的秘书职务(正式名称似乎叫做材料员),把我下放到一个边远的生产队去。而我自己,则觉得与这种“官场学”实在有点格格不入,难以适应秘书工作,也乐得一走了之。
我所去的这个生产队叫做艾家宅,但居民大多不姓艾,大概是经过历史变迁的结果。罗店地区是当初日本兵登陆后进攻之地,烧杀甚多,所以人口变动很大。我先是吃住在贫协主席老朱家,他家吃得倒不坏,只是住房紧张,我的床铺搭在厨房兼客厅里,显得十分拥挤,对我、对主人家都很不方便。不久,老朱对我说:“我看侬夜里喜欢看书,给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住好不好?”我当然很高兴。他说:“倪宅上有个老太婆住到外村儿子家去了,要好几个月才回来,侬可以住到伊的屋里,也好帮伊照看房子。”这老太太住的倒很宽敞,两间房子分前后两进,前间是一个大客厅,但厅里放着一口空棺材,是她本人的寿材,后间是卧室,中央夹着一个小天井,卧室却没有门,冬天很冷,怪不得别人不肯去住,留给我住。我明知这是一口空棺材,心想,如果当初打造时改变一下形状,不就是一只大木箱吗?但每晚开会或家访之后回来,经过这口棺材旁边时,总有点吓丝丝的。那时,刚读过果戈理的小说集《狄康卡近乡夜话》,其中有一篇小说里描写一口棺材会绕着墙壁飞,我也觉得这口空棺材仿佛要在我面前飞起来了,很是怕人。不过进到卧室之后,立刻又感到独居的好处,在这里可以自由地阅读,读到半夜肚子饿了,还可以吃些点心,不怕被人看见,亦是一乐。第二期大“四清”比第一期的时间拖得还长,真是旷日持久,其实并无多少事情可做,正可以躲在这里读书。但读了几个月之后,又被调到其他地方去了。不知是领导上发现了我在艾家宅大读其书,还是真的工作上的需要,我也只好服从命令听指挥。
在生活上,罗店要比奉贤那边好得多了。下乡后,常听农民们说,上海附近有四大名镇,叫做:金罗店,银南翔,铜江湾,铁大场。罗店居四大名镇之首,商业发达,居民富庶,是金字招牌。我们的生活也方便得多了。这里农村用的是井水,镇上还有自来水,不会有严重的污染,河浜里也没有血吸虫,夏天可以下浜洗澡。我在艾家宅过冬时,贫协主席老朱就每星期到镇上澡堂里去洗一次澡,我也跟着照做,自然不能算是脱离群众,而在奉贤时,因为附近镇上没有澡堂,农民冬天都不洗澡,我们也只好等到每月一次休假时回复旦再洗。
不准买东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