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古怪。
一个整齐的瘦老人站在为他们开门的男仆旁边。
“你带她去她的房间,”他的声音沙哑,“他不想见她。他明天早晨要去伦敦。”
“很好,皮切尔先生,”莫得劳克太太回答,“只要告诉我要我做什么,我就会照办。”
“你要做的,莫得劳克太太,”皮切尔先生说,“是保证他不被打扰,不让他看到他不想见的东西。”
然后玛丽·伦诺克斯被领着去她的房间,上一段宽楼梯,沿着一段长走廊下去,上一小截台阶,穿过一个走廊,又一个,直到一道门从墙上打开,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房间,有炉火,晚饭在桌上。
莫得劳克太太冷冰冰地说:
“行了,你到了!这个房间和隔壁的一间归你住——你必须只住在这两间。不要忘了!”
就这样,玛丽小姐来到了米瑟韦斯特庄园,恐怕她这辈子从没有觉得比现在更不顺气了。
。。。!
第四章 玛莎
。
早晨她睁开眼睛是因为一个女仆来到房间里,她正跪在炉毯上声音很大地往外扒煤渣。玛丽躺着看了她一阵,然后巡视房间各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房间,觉得它新奇而幽暗。墙被挂毯盖着,上面绣着森林景色。树下是盛装的人物,远处隐约露出一个城堡的角楼。画里有猎人、马、狗和淑女。玛丽觉得自己和他们一起置身在森林里。一堵深陷的窗户外,她可以看到一大片上坡地,上面看不到树木,显得怪像一片无边无际、阴暗、泛紫色的海。
“那是什么?”她说,指着窗外。
那个年轻的女仆,玛莎,刚刚站起来,瞧过去,也指着说:“那里吗?”
“对”
“那是旷野,”她好心地露齿一笑,“你喜欢吧?”
“不,”玛丽回答,“我厌恶它。”
“那是因为你还不习惯它,”玛莎说,走回火炉旁,“你现在觉得它太大太空了。不过你会喜欢它的。”
“你呢?”玛丽询问。
“啊,我喜欢。”玛莎回答,兴致勃勃地把搭柴火的铁架子擦光,“我非常喜欢它。它才不光秃秃。在它上面盖满着活的东西,闻着是香的。春天和夏天的时候爱死个人——荆豆花、金雀花、石楠都开花了,闻着跟蜂蜜似的,到处都是新鲜空气——天显得那么的高,蜜蜂和百灵鸟叫得又那么好听——哼着唱着。啊!旷野啊,拿什么我都不换。”
玛丽听着,表情阴暗而困惑。这和她习惯的印度仆人完全两回事。他们像奴隶一样谦卑巴结,不敢和主人讲话。他们向主人行一种弯腰额手的礼,称主人是“穷人的保护者”之类。印度仆人做事是被命令,不是请求。那里不习惯说“请”和“谢谢”,玛丽生气的时候总是搧奶妈脸。她稍微捉摸了一下,如果有谁搧这个姑娘,她会什么反应。她是个圆滚滚,玫瑰色,模样好心的生灵,可是她有一种坚强的态度,让玛丽小姐推测她甚至会搧回去——要是搧她的人只是个小女孩儿的话。
“你是个奇怪的仆人。”她在枕头上说,颇为傲慢。
玛丽跪着坐起来,手上拿着鞋油刷,笑起来,看着一点儿也没有要发脾气。“啊!我知道,”她说,“要是米瑟韦斯特有女主人的话,我连个手下仆人都永远当不上。他们没准能让我当伙房里涮洗仆人。我长得太一般,约克郡土音太重。但这栋房子有意思,这么大,好像除了皮切尔先生和莫得劳克太太,没男主人,也没女主人。克兰文先生,他在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关心,再说他差不多总在外头。莫得劳克太太是好心才给我这个差事的。她告诉我要是米瑟韦斯特像其他大庄园的话,她永远不可能这么做。”
“你是我的仆人吗?”玛丽问,仍然一副专横跋扈的小印度样。
玛莎又开始磨光她的柴火架。
“来这儿干仆人的活儿,顺带服侍你一点。但是你不需要很多照顾。”
“谁来给我穿衣服?”玛丽要求。
玛莎又跪直起身来瞪着眼睛。吃惊之下,她满口宽扁含混的约克郡话。
“八会自己穿牙服!”她说。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说的话。”玛丽说。
“啊!我忘了,”玛莎说,“莫得劳克太太告诉过我,我得小心,不然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说你难道不会自己穿衣服?”
“不会,”玛丽非常愤慨地回答,“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当然是我的奶妈给我穿。”
“那么,”玛莎说,显然丝毫不知道自己多么鲁莽,“你该学了。你该早些开始学。你自己照顾自己一些,对你有好处。我妈妈常说她明白大人物的孩子不长成傻瓜才怪呢——那些护士啊,别人给他们洗澡啊,穿衣服啊,然后带出去散步,就跟他们是小狗似的!”
“印度不一样。”玛丽鄙视地说,她简直受不了了。
可是玛莎根本纹丝不动。
“啊!我看得出是不一样,”她回答时几乎带着同情,“我敢说是因为那里黑人太多,可尊敬的白人太少。我听到你是从印度来的时候,还以为你也是黑人呢。”
玛丽狂怒地坐起来。
“什么!”她说,“什么!你以为我是土着!你——你个猪养的!”
玛莎瞪着眼睛,脸发热。
“你在叫谁?”她说,“你没必要这么大动肝火。这不是小姑娘说话的样子。我没有一点儿看不起黑人。你去读小册子,里头的黑人总是很虔诚。你总是读到黑人是我们的兄弟。我从来没有见过黑人,还很高兴地想着要挺近地见到一个咧。我早晨进来生火的时候,溜到你床边,小心把被子拉下来瞧你。你就这个样儿,”她语带失望,“比我黑不了——除了黄得多以外。”
玛丽的怒火和屈辱连忍都不想忍。“你以为我是土着!你竟敢!你根本不懂土着人!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仆人,必须对你行额手礼。你对印度一窍不通!你对一切都一窍不通!”
她如此的怒火中烧,在这个姑娘单纯的注视之下无能为力,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非常孤单,远离了所有她熟悉也熟悉她的东西。她埋头扑到枕头上,突然发出愤怒的啜泣。她的呜咽如此难以克制,好心肠的约克郡玛莎有点儿吓着了,十分可怜她。玛莎走到床边,对她弯下腰。
“啊!你不要这么哭啊!”她恳求着,“你真的不要啊。我不知道你会生气。我对什么都一窍不通——就像你说的。我请你原谅,小姐。不要哭了啊。”
她奇怪的约克郡话里,有一种抚慰,有一种真正的友好,有一种坚定,对玛丽起了作用。她渐渐停住了哭声,安静下来。玛莎松了口气。
“你该起床了,”她说,“莫得劳克太太说,我要把早饭和茶端到隔壁房间里。那个房间改成你的幼儿室了。你要是起来的话,我就帮你穿衣服。要是扣子在背后,你自己扣不上的话。”
玛丽终于决定起床的时候,玛莎从衣橱里拿出来的衣服不是她昨天晚上和莫得劳克太太到的时候穿着的。
“那些不是我的。”她说,“我的都是黑的。”
她察看着厚实的白色羊毛大衣和连衣裙,加了句冷冷的肯定:
“那些比我的好看。”
“这些你一定得穿,”玛莎回答,“克兰文先生吩咐莫得劳克太太从伦敦买来的。他说‘我不想让一个穿黑衣服的孩子到处游荡,像个游魂野鬼。’他说,‘那会让这个地方更加凄凉。给她穿上颜色。’妈妈说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妈妈总是知道男生想什么。她有话从不犹豫。”
“我厌恶黑色的东西。”玛丽说。
穿衣服的过程让她们两个都学到了东西。玛莎以前常常给她的弟弟妹妹们“扣上扣子”,但是她从没见过小孩子站着不动,等别人来为她做,仿佛她自己没有手脚。
“你干吗不自己穿上你的鞋子呢?”当玛丽安静地伸出脚的时候,她说。
“由我的奶妈做,”玛丽瞪着眼回答,“这是风俗。”
她经常这么讲——“这是风俗。”土着仆人总把这话挂在嘴边。假如有人告诉他们去做一件他们的祖先几千年没有做过的事,他们温和地凝视着对方,说:“这不是风俗。”对方就知道这事到此为止了。
让玛丽小姐做事不是风俗,她洋娃娃一样站着让别人穿衣服才是风俗。但是不及吃早饭,她已经开始猜度,她在米瑟韦斯特庄园的生活会最终教她学习好些很新的东西——比如自己穿鞋,自己穿袜子,捡起自己掉下的东西。假如玛莎一贯服侍的是年轻精巧的小姐,而且训练有素,她可能会更顺服、恭敬,会知道该她梳头,扣上靴子的扣,把东西捡起来放好。然而,她只是一个约克郡农家女,没受过训练,淳朴单纯,在旷野上农舍里和一群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一群孩子从没有梦想过不需要自己照顾自己,同时照顾下面的小的——小的或是臂弯上的婴儿,或是蹒跚学步,随处绊倒。
假如玛丽是个爱乐的孩子,她也许早已开始笑话玛莎多话,可是玛丽只是冷漠地听着,疑惑她的态度怎么这样自由无拘。开初她毫无兴趣,可是慢慢地,随着那姑娘好脾气的叮叮当当、如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无拘无束,玛丽开开始留意她在说什么。
“啊!你去瞧瞧他们那一帮子,”她说,“我们一共十二个,我爸爸每周只有十六个先令。我可以告诉你我妈妈把它们都用来给娃娃们买粥了。他们在旷野上跌跌撞撞,成天在那儿玩。妈妈说旷野上的空气把他们喂胖了。她说她相信他们和野马驹一样,也吃草。我们家迪肯,十二岁,他有匹野马驹,说是自己的。”
“他在哪里找到的?”玛丽问。
“他在旷野上找到的,在野马驹小的时候——和它妈妈在一起。他开始和它交朋友,喂它一点面包,给它拔嫩草。马驹慢慢喜欢上迪肯,跟着他走,准他骑到自己背上。迪肯是个好小伙,动物都喜欢他。”
玛丽从来没有拥有过宠物,总想着要一只。于是她对迪肯有了一丝兴趣,因为她从未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感兴趣,这初次的健康情感如同拂晓慢慢拉出的缕缕晨光。她走进为她改成幼儿室的房间,发现和她睡觉的那间很相似。这不是孩子的房间,而是成年人的房间,墙上是幽暗的老画,摆着沉重的橡木椅子。中央的桌子上丰盛的早餐。但是她的胃口一贯很小,玛莎给她摆上第一盘,她盯着盘子的眼神比漠不关心还要糟糕。
“我不要。”她说。
“你不要这个燕麦粥?!”玛莎不敢置信地喊道。
“不要。”
“你不知道它有多好。放点糖浆,要不白糖。”
“我不想要。”玛丽重复道。
“啊!”玛莎说,“我受不了眼看着好好的粮食被浪费掉。要是我们家的孩子坐在这张桌子上,他们要不到五分钟就能吃干净。”
“为什么?”玛丽冷淡地说。
“为什么!”玛莎摹仿着,“因为他们几乎从没有填饱过肚子。他们和小鹰、小狐狸一样饿。”
“我不知道什么是饿。”玛丽说,因为无知所以冷漠。
玛莎愤慨起来。
“那么,试试挨饿对你有好处。我清清楚楚看得出,”她率直地讲,“我没耐心,对坐在那里只是瞪着好面包好肉的人。我说呢!我倒是希望迪肯、菲利普、简他们全都在这儿围着围兜。”
“你为什么不给他们拿去呢?”玛丽建议。
“这不是我的。”玛丽坚决地说,“今天不该我休息。我每月休息一次,和其他人一样。然后我就回家清扫,让妈妈休息一天。”
玛丽喝了点茶,吃了点烤面包加果酱。
“你穿得暖暖和和的,跑出去玩儿吧。”玛莎说,“对你有好处,让你有胃口。”
玛丽走到窗前。有一些花园、小径、大树,可是万物萧条,寒气钝暗。
“出去?这样的天气我出去干什么?”
“那,你要是不出去的话就只有待在屋里,你能干什么呢?”
玛丽四处扫了几眼。没事可干。莫得劳克太太准备幼儿房的时候没有想到娱乐。也许出去看看花园是什么样子要好点儿吧。
“谁陪我去?”玛丽询问。
玛莎瞪着眼睛。
“你自己去,”他回答,“你必须得学着自己玩儿,就像其他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一样。我们家迪肯自己到旷野上一去就是几个小时。他就是这样和马驹交上朋友的。他得了一只绵羊,绵羊认识他,鸟儿到他手上吃东西。不管吃的是多么的少,他总省下一点面包去哄他的动物。”
正是迪肯的故事让玛丽决定出去,虽然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就算外面没有马驹和绵羊也会有小鸟。它们该和印度的鸟不一样,也许看看它们会让她高兴。
玛莎为玛丽找来外套和帽子,一双坚实的小胖靴子,领着她下楼。
“你顺那条路绕过去,就是花园。”她指着灌木织成的墙上的一道门说,“夏天的时候有很多花,可是现在没有花在开。”她似乎犹豫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