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你种下一株玫瑰,我的孩子,
刺蓟草①就不能生长。
当秘密花园活过来,两个孩子随着一切活过来,有一个人在某个遥远而美丽的地方游荡,在挪威的峡湾和深谷、在瑞士的群山里,这个人给自己的心装满了令人心碎的黑暗念头已经有十年了。他不曾勇敢,从未试着用其他想法来代替黑暗的念头。他曾在蓝色的湖泊旁游荡,想着它们;他曾躺在山腰,四周深蓝的龙胆花②到处开放,犹如地毯,花的气息充满了空气,他想着它们。当他一度幸福的时候,可怕的悲痛降临到他身上,他从此让黑暗塞满了心灵,顽固地拒绝让哪怕一隙阳光穿透进来。他已经荒疏了他的家园,遗忘了他的责任。当他四处旅行,黑暗笼罩着他,看到他对其他人都是一件坏事,因为他仿佛用阴郁毒化了他周围的空气。大多数陌生人以为他要不半疯,要不灵魂里有什么隐藏的罪行。他是个高个子男人,扭曲的脸,驼肩膀,他在旅馆登记的时候填的名字总是:“阿奇博尔得·克兰文,米瑟韦斯特庄园,约克郡,英国。”
自从他在书房见到玛丽小姐,告诉她可以拥有她的“一点泥土”,他旅行的地域广大而遥远。他曾到过欧洲最美丽的地方,然而他在任何地方都呆不了几天。他选择最宁静最偏远的地方。他曾在群山之顶,峰顶入云,他曾俯瞰群山,当太阳升起时为群山染上光辉,仿佛整个世界正在诞生。
然而光辉似乎从未染上他,直到一天,当他十年里第一次意识到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他在奥地利提柔省③一个美丽的山谷里,他独自穿过如此美景,美的可以把任何人的灵魂从阴影里提升出来。他已经走了很远,美景没有让他提起精神。不过最后他累了,跌坐在溪流边的如茵苔藓上休息。那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流,在狭窄的河道里快乐奔流,穿过芳香湿润的绿色。有时候它冒着泡越过石头、围绕石头,发出声响颇像低低的笑声。他看到鸟儿来把头浸到溪里喝水,弹弹翅膀飞走了。溪流像一样活着的东西,然而细小的响声让宁静更加幽深。山谷非常、非常安静。
当阿奇博尔得·克兰文凝视着清澈的流水,渐渐觉得身心俱静,静如山谷。他想着自己是不是要睡着了,然而他没有。他坐着凝视着阳光照彻的流水,眼睛开始看见东西的边缘在生长。一片好看的勿忘我④长得离溪流很近,叶子湿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注视着这些花朵,他记起来多年前曾经也注视过这种东西。他竟然温柔地想这多么可爱,这千万点小小花朵的蓝色是怎样的奇景。他不知道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在慢慢注入他的心——注入、注入,直到其他东西被轻柔地推到一旁。仿佛甜美清新的春天开始从一潭死水里升起,升起、升起,直到终于扫去了黑水。不过他自己当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知道,当他坐着盯着那鲜艳娇嫩的蓝色,山谷仿佛越来越静。他不知道在那儿坐了多久,自己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最后一动,仿佛醒来,他慢慢起来,站在苔藓地毯上,深深地、长长地、柔和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奇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里面解开了,放松了,悄无声息地。
“这是什么?”他说,近于耳语,手摸着前额,“我简直觉得像——活过来了。”
对这个未知的东西有多奇妙,我了解不够,无法解释这他发生的是怎么回事。别人也还不知道。他自己完全不懂——然而,事后几个月他都记得这个奇怪的钟点,等他重回到米瑟韦斯特庄园,他纯属偶然地发现,就在那一天,柯林进入秘密花园时喊出:
“我要活到永远的永远的永远!”
这异常的平静在他身上保留了一整夜,他的睡眠是全新的、安宁的,可是持续了没多久。他不知道是这平静是可以持续的。到第二天晚上,他早已为他那些黑暗的想法打开了门,他们列着队冲回来。他离开了山谷,继续他的流浪之路。然而,让他奇怪的是,有几分钟——有时候是半小时——他不明缘由,黑暗的负担似乎又自己抬升起来,他知道自己是个活人,不是死人。慢慢地——慢慢地——处于他不知道的原因——他正在随那个花园一起“活过来”。
当金色的夏天变成深金色的秋天,他去了寇眸湖⑤。在那里他找到了一个可爱的梦。他白天在水晶蓝的湖上,或者走回山坡上柔软浓密的青翠之中,跋涉到累了为止,这样也许能睡着。不过到这时他已经开始睡得好些了,他知道,他的梦不再是一种恐惧。
“也许,”他想,“我的身体变强壮些了。”
是变强壮了,可是——是因为那些稀有的平静的时刻,当他的想法变了——他的灵魂也在慢慢变强壮。他开始想起米瑟韦斯特庄园,思量是不是该回家。有些时候,他模糊地想着他的儿子,问自己,当他回去再次站在四柱雕花床边俯看那张睡着的轮廓清晰、白如象牙的尖脸,黑睫毛惊心动魄地镶在紧闭的眼睛周围。他退缩了。
一天,奇迹一般,他走出很远,等他回来时,月儿圆满高挂,整个世界是紫色的阴影与银色。湖水、湖畔、树林的宁静是这般美妙,他没有回到他住的别墅。他朝水边一个藤树荫翳的小露台走去,在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吸入所有夜晚里天堂般的香气。他感到那股奇特的平静悄悄笼罩上他,越来越深,直到他沉入睡梦。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什么时候开始做梦;他的梦真实得不觉得是在做梦。他后来记起,他那时以为自己非常清醒、非常警觉。他觉得自己坐在那里闻着晚开的玫瑰的芬芳,听着脚边的水拍打着,这时一个人声呼唤。声音甜美,清澈,快乐,遥远。听来很远,可是他听得很分明,仿佛就在身边。
“阿奇!阿奇!阿奇!”那声音说,又开始了,更加甜美清澈,“阿奇!阿奇!”
他记得自己跳起来,甚至毫不吃惊。声音如此真实,仿佛他自然应该听到。
“莉莲!莉莲!”他回答,“莉莲!你在哪里?”
“在花园里,”声音传回来,如同金笛,“在花园里!”
然后梦结束了。可是他没有醒来。他睡得深而甜,睡过了整个美好的夜晚。当他真的醒来,晨光明朗,一个仆人站在那里盯着他。他是个意大利仆人,像别墅里其他仆人一样,习惯了接受外国主人的任何怪事、不问问题。没有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回来,他会在哪里睡觉,或者在花园里到处游荡,或者整夜躺在湖上的一艘船里。那人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些信件,他静静地等到克兰文先生拿起来。他走了以后,克兰文先生手里拿着信件坐了一会儿,看着湖。奇怪的平静仍然笼罩着他,还有——一种轻松,仿佛曾经发生的残酷的事没有发生过——仿佛什么改变了。他在回忆那个梦——真实的——真实的梦。
“在花园里!”他说,惊疑不定,“在花园里!但是门锁着,钥匙被深深地埋了起来。”
几分钟以后,他瞟了瞟信件,看到顶上的一封是英语信,约克郡来的。收信人和地址用朴素的笔迹写着,但是不是他知道的笔迹。他打开信,几乎没有想写信人,可是第一行字就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亲爱的先生:
我是苏珊·索尔比,有一次在旷野上冒昧对您说过话。那次我说的是有关玛丽小姐的。我要再次冒昧开口。请求您,先生,要是我是您的话,我会回家来。我想你回来的话,会很高兴的,而且——如果您能原谅我,先生——我想您的夫人会要您回来的,要是她还在的话。
您忠诚的仆人苏珊·索尔比
克兰文先生把信读了两遍,才放回信封里。他不停地想着那个梦。
“我要回米瑟韦斯特,”他说,“对,我要立刻走。”
他穿过花园去别墅,命令皮切尔为他回英格兰做准备。
几天之后他重回英格兰,在长长的火车路途中,他惊觉自己在惦念着他的儿子,过去整整十年里从未如此想过他。在那些年月里他只希望能忘记他。现在,尽管他没有特意要想他,关于他的回忆不断地飘如脑海。他记得那些黑暗的日子,他像个疯子一样四处狂奔,因为孩子活着而母亲死了。他曾经拒绝去看他,等他终于去看了,是那么一个虚弱、可怜的小东西,每个人都肯定他活不了几天。然而让照顾他的人吃惊地是,他活了下来,然后每个人都相信他会长成一个畸形、跛脚的怪物。
他不是想做一个坏父亲,可是他从来没有觉得像是个父亲。他一直供给医生、护士和奢侈品,可是他连想起那个孩子都畏缩,把自己埋进了自己的不幸之中。离开米瑟韦斯特庄园一年以后,他第一次回去,模样悲苦的小东西倦怠、冷漠地抬起围满黑睫毛的灰色大眼睛,和他曾经爱慕过的那双快乐的眼睛如此相似、又骇人地不相似,他受不了看着它们,转身离去,面如死灰。从那以后,他很少见他,除非他在睡觉,他只知道他是确凿无误的残疾,脾气狂暴、歇斯底里、疯了一半。要让他避免危险的狂怒,惟一的办法就是每个细节都要顺着他。
这一切回忆都并非振奋精神的事情,但是,随着火车带着他蜿蜒穿过山路和金色的平原,这个正在“活过来”的人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思考,他思考得很久、很清醒、很深。
“也许我错了整整十年。”他对自己说,“十年很长啊。恐怕一切都太迟了——实在太迟了。这些年我都是怎么想的!”
当然了,这是错误的魔法——一开始就说“太迟了”。就算柯林都能告诉他。不过他完全不懂魔法——不论白的黑的。这个他还要学。他想知道,苏珊·索尔比鼓起勇气给他写信是不是只因为这个母性的人意识到男孩病更重了——奄奄一息。假如他不是被那神秘的平静咒语般迷住、占据了他的身心,他现在也许会比任何时候都更悲惨。然后那股平静带来的一种勇气和希望。他没有屈从与最坏的念头,而是居然惊觉自己在努力相信更好的东西。
“会不会她看出我可能能够对他有好处,能控制他?”他想,“在去米瑟韦斯特的路上我要去看她。”
然而在穿过旷野的途中,他把马车停在农舍前,七八个正到处玩的孩子,聚到一起,行七八个友好礼貌的屈膝礼,告诉他,他们的妈妈一大早就去了旷野的另一头,帮一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我们家迪肯,”他们主动说,“去了庄园,在那里的花园之一干活,他每周里去几天。”
克兰文先生看着脚下这一群结实的小身子、圆圆的红脸蛋,每张都各有特点地咧嘴笑着,他惊觉他们都非常相似地健康。他对着他们的露齿笑容微笑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币,递给最大的“我们家伊丽莎白·埃伦”。
“如果你把它分成八份,你们每个人有半个银币。”他说。
然后在露齿的笑容、咯咯的笑声和轻快的屈膝礼包围之中,他坐车离开了,在身后留下狂喜、轻推的臂肘和高兴的小小蹦跳。
驾车驶过美丽的旷野是件心旷神怡的事儿。这为什么给他一种回家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一度肯定自己再不会有了——那种感觉是天地美丽,远处紫花开,心里暖起来,随着越来越靠近那座巨大的老房子,它保存着同一血脉的人们已有六百年。上一次他是怎样地驾车离开,想起里面房间上锁、男孩躺在垂着金银织锦缎的四柱床上就不寒而栗。会不会他也许发现自己好转些了,也许能克服自己不在对他畏缩?那个梦是多么真实——那个传回来的声音是多么美好而清澈。“在花园里——在花园里!”
“我要去找钥匙,”他说,“我要去把门打开。我必须要——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当他抵达庄园,仆人按通常的仪式接待他,注意到他显得好些了,他没有去他常住的、由皮切尔照看的那个偏远的房间。他去了书房,派人请莫得劳克太太。她来到他这儿,多少有些激动、好奇而惊慌失措。
“柯林少爷怎么样,莫得劳克?”他询问。
“嗯,先生,”莫得劳克太太回答,“他——他变了,这么说吧。”
“恶化了?”他试探。
莫得劳克太太竟然脸红了。
“嗯,你瞧,先生,”她试图解释,“克兰文医生、护士、还有我都没法弄明白他。”
“为什么会这样?”
“说实话,先生,柯林少爷可能是好转也可能是恶化。他的胃口,先生,简直难以理解——他的性子——”
“他是不是变得更加——更加古怪了?”她的主人问,眉头紧张地打着结。
“正是如此,先生。他变得非常古怪——如果你把他和过去相比。他过去什么都不吃,然后突然之间他开始吃得非常多——然后他突然停止,饭菜像过去一样被送回来。你从来不知道,先生,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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